第9章 心眼

冬儿没真正见过香香,跟随老太太、老爷和太太来到上柳村的第一天,香香就病倒了,冬儿和太太一起为她熬过汤药,但没走近床前去看,不几日就把病人搬到另院去住,说是得了不好的病,怕过气。香香病了许久,这也才好几天,今天才到院子里走动的吧?

也不是故意要和香香对视,只不知怎么的,看一眼就被她勾了眼神去,冬儿歪着头回想刚才在那破院子里看到的香太太,说是丑八怪有点过,久病嬴弱,瘦得没了人形,那一头白发确实有点碜人,若是胖起来应该还好点。

对了!她的眼睛很特别,令冬儿一时着迷,忍不住要细细地看,香太太,天生一双老人们说过的凤眼!

冬儿回到潘家院子,被另一位陪嫁丫头青儿狠狠剜了一眼,这是怪她去得太久了,冬儿心里更加着恼,合着今儿都看她不顺眼呢,姑爷训斥,青儿也来给她添堵,她招谁惹谁了?

想来得怪那位香太太,年纪轻轻把一头黑发弄得惨白,这要摊在讲究的人家,是要被关起来不能见人的,不吉祥嘛,谁见着了都得惹上霉运!

潘兆安担心新婚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孙儿,进门就直奔夫妻俩住的东厢房,好言安抚梁惠桃,梁惠桃昨夜睡不好,早上干呕半天,又累又倦,此时伏在潘兆安怀里倒是不呕了,却不舍得睡去,只紧紧贴靠在心爱夫君怀里,搂着他安静躺着闭目养神。

被父母许配给潘兆安,她初时心里有些忐忑,因暗地里听家中嫂子们论说潘家虽是大族,但潘兆安却是个病秧子,只有一位寡母,家里什么都卖光了,穷得住到乡下去。

但是潘兆安终究考取了功名,梁家人看中他的解元名头,又听说他极聪明,潘家族人放出话来说他将来还要上京考状元的,就算是个病秧子,能自行走去赴考了,那病应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没有选择反抗的余地,就那样上了花轿,但她也不是个傻的,争取拿到了最大一份嫁妆,前头姐姐出嫁得到的嫁妆,不及她一半!

这样,就算潘郎会考失利,她也能周转得来,以他解元之功名,花钱谋取一份体面官位不难!

等见到一身红袍,神采飞扬的新郎官,她一颗心立刻甜透了,爹娘果然是最疼她的!没有蒙骗她,夫君不禁相貌出众,且行止端雅,风度翩翩,更让她心醉的是,夫君言语动听,温柔体贴,对她万般疼爱!

梁惠桃爱极了自己的俊俏郎君,完全陶醉在他的柔情蜜意里,她知道夫君有李香香,那又怎么样?不过一个侍奉汤药的乡下丫头,权当是夫君困窘未能娶妻时不得已收下的通房,生了个儿子才被抬上来,给她个妾室名份就错了,怎比得她富家娇滴滴的小姐?

她才是经潘家长辈三媒六聘上门求娶,大红花轿抬进潘家祖屋的正头夫人!

夫君厚道,应是觉得李香香跟着他吃苦,肚子争气生得个儿子,非要许她妻位,梁惠桃不多说什么,新婚燕尔,夫妻恩爱当中,夫君对她宠之不尽,她泡在蜜糖里,何苦自寻烦恼,且答应着吧!

她总有本事处置好李香香,当然现在还不行,丈夫夸赞她温柔贤良,她就该保持住他喜欢的样子,新婚小媳妇儿理应温驯,不好做得太张扬过份,慢慢来吧,左右婆母不喜欢李香香,多孝敬婆母,由婆母去办了李香香,强过她亲自动手,还不至于招夫君不喜。

等没有了李香香,自己再争气生得儿子,也养得白白胖胖的,那位庶子长到几岁上就顽皮捣蛋起来,婆母肯定不喜欢,到时受疼爱的,就该是自己生的嫡子了!

梁惠桃感觉到潘兆安轻轻挪动了一下,怕他下床走开,忙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柔声道:

“夫君,妾身觉得这里边是个儿子!儿子与夫君贴心,有夫君抱着,他就不闹腾,我这会子好得很,不想吐了!”

潘兆安微笑道:“那就好!我以为惠娘你睡着了呢,歇会吧?睡一觉起来咱们就吃午饭!”

“嗯,夫君不许走,陪我们娘俩一起睡!”

“唉,大白天的,我哪能睡?还得去书房读书,这做学问可不能松懈的啊!”

梁惠桃难得地任性了一把,抱着他的腰不放手:“夫君陪我们娘俩是松懈,可你一大早去陪香、香香姐姐,去了半天,却不是松懈?”

潘兆安怔住,半晌叹口气道:“何苦?今天都来为难我!”

梁惠桃听了也是一怔,忙睁开眼,抬起头在枕上细细看着潘兆安的脸,关心地问道:“这是怎么说的?姐姐为难夫君了么?”

“来,躺着!”

潘兆安把梁惠桃扶着躺好:“咱们新婚以来,我都不能陪她,香香一直病着,如今好点了,娘亲不要人陪夜,香香怕黑,昨晚也是吓了一夜没敢睡,今天她生气了,说了许多无谓的话,我很无奈,也很难过!”

梁惠桃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她说了什么?她怎能如此不贤,惹得夫君心里不顺畅,怎么读书啊?”

潘兆安轻抚她后背:“这就是你和她不同之处!你是富家小姐,从小多受教养,见识广,有眼光,贤惠温柔,能解我心意,她来自村野,胸怀思想不及你大方深远,只为解一时之气,有什么就直直说出来,真把我堵得闷了一阵子!”

梁惠桃便伸手抚摸丈夫胸口,体贴道:“夫君莫要生气,想想咱们夫妻在一起的高兴事儿……”

潘兆安微笑道:“现在好了!惠娘,我与你商量个事儿!”

“夫君请说!”

“你怀着身孕,在乡下住多有不便,夏天一来,乡下蚊虫渐多,水气也重,不如还是回镇上祖宅去住吧?娘亲陪着你,此后你与娘就安心住在镇上,我在乡下用功,顺便照看香香,隔几日回镇上看望你们,可好?”

梁惠桃呼吸一窒,随即坚定地说道:“那怎么行?咱们是结发夫妻,自要同甘共苦,妾身与夫君同心同命,不离不弃!夫君在哪里,妾身就要跟在哪里,就算身子不便,也能服侍饭菜热茶……夫君就是住到山上草棚子里,也有妾身相伴左右!至于香香姐姐,咱们一起照看她就是了!”

潘兆安感动地拥她入怀,叹息道:“我何德何能,得此贤妻!香香变得不懂事,幸而有你!”

梁惠桃搂住潘兆安的腰,将头紧靠在他胸口:“娘亲说姐姐的病不太好,不让我接近她,香香姐姐……她到底如何刁钻法,很凶恶吗?”

潘兆安笑道:“她不刁钻,更不凶,就是病久了心情不好胡言乱语,其实她很善良好相与,不病的时候又乖又可爱!惠娘,你是我三媒六聘、花轿吹吹打打抬进门拜了潘家祖宗的正妻,她也不是随意就来到我家,她也有媒礼,只是那时家里不能办得周全……你年轻美貌,温柔贤良,我自是要疼爱珍惜你;而香香是我患难之妻,吃了不少苦,我这辈子无论如何不会嫌弃亏待她!她身子骨弱,病容憔悴,娘亲年纪大了,此后家里只以你为当家主妇,你除了侍奉好娘亲,要对香香好,尊重她,不能轻慢!”

梁惠桃伏在潘兆安怀里闭上眼,紧咬嘴唇,强压着胸口阵阵泛酸恶心没干呕出来,此时不再觉得他的爱抚是种享受,她想冲他吼叫、哭闹,可是拼命忍住了,脑子里一个念头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一定要除掉李香香,把她从潘兆安心里连根拔掉!

这是她心爱的丈夫,本该归她独有,可是……他心里却为那个乡下贱女人留着一席之地,她不能容许!

潘兆安没哄得梁惠桃睡着,他自己倒先迷糊了过去,梁惠桃端详着丈夫清俊的睡颜,含着泪叹出好几口气,更贴近他些,也闭上了眼睛,到底昨夜没睡得几下,不一时便沉沉睡着,婆母潘王氏不在家,无需起来陪着用午饭,夫妻俩直睡到午后才醒。

冬儿、青儿端了午饭上来,潘兆安却不肯吃,吩咐冬儿服侍太太吃饭,自己急忙进了厨房,梁惠桃跟上来问他要什么?潘兆安说:

“香香那边没吃的了,都过了午饭的点,饿着病人不好!”

梁惠桃也没多问什么,就和他一起挑着几样好肉菜,多盛了些米面,让煮饭的张婆子和扫院子洗衣的孙婆子一起抬着篮子送过去。

夫妻俩回到饭桌上慢慢吃着饭,潘兆安沉默不语,只捡面前一碟碎肉茄末送饭,梁惠桃含着筷头想了想,笑着说道:

“夫君吃过午饭该进书房了吧?你放心,妾身说到做到,此后照看香香姐姐的事交给妾身,妾身现在还不大好,不能亲自去做,总有冬儿青儿她们。妾身定一个章程规矩,每日食材要在早间送去,姐姐怕黑,晚上就让张婆子和孙婆子轮流过去陪她歇着,那边院子有点什么活儿,也让婆子们顺手儿做了,准保不让姐姐有怨言!夫君不必为姐姐费神,只管安心在书房用功读书就好!”

潘兆安听了,抬眼看她,微笑着点头,用白瓷汤匙盛舀了满满一汤匙茄末送到她碗里:“惠娘多吃点,你一个人要吃两个人的饭呢!来吃这个,又软又甜,我喜欢吃,我们的孩儿定也喜欢,尝尝!”

梁惠桃刚吃得一口,就捂着嘴呕吐,青儿赶紧上来服侍,冬儿先是撇了撇嘴,马上又换了副恭敬的脸色,对潘兆安说道:

“老爷,这肉末蒸茄子油水太大,太太还不能吃!她得吃清淡的!”

“那、那就弄清淡的来,赶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