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见此良人

每天,都会和备战的学生一起,在浩浩荡荡的高考题海里徜徉。这是我的工作,是职责。给别人一杯水,你得准备一桶,这是为人师者最基本的素养。

今天,做文言文专项训练,忽然看见了这首《绸缪》。

眼前一亮,在无数次训练学生、训练自己的迅速浏览、分析、判断、肯定的一系列理性思维中,它远远地飘来,感性地一笑,心头顿时为之荡漾。

诗经·唐风——《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一个特级教师,略带顽皮地将此诗翻译得趣味十足,民歌的味道颇合意境:

一把柴火扎得紧,天上三星亮晶晶。今夜究竟是哪夜?见这好人真欢欣。要问你啊要问你,将这好人怎样亲?

一捆牧草扎得多,东南三星正闪烁。今夜究竟是哪夜?遇这良辰真快活。要问你啊要问你,拿这良辰怎么过?

一束荆条紧紧捆,天边三星照在门。今夜究竟是哪夜?见这美人真兴奋。要问你啊要问你,将这美人怎样疼?

……

这首被用白话翻译过的民歌,和“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相比,似乎有些俏皮,也有些随意,却更显得人情味浓浓,寄予着对岁月安好的向往!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忆起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一个战乱中刻骨铭心的爱恋故事,其中就说到了这句“绸缪”:

范柳源:“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白流苏:“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也?”

爱河里的人是天才的表演家,一对醉心于爱情且满怀欣喜的男女,嬉笑之余,那些溢出的欢喜扑面而来。

读过很多关于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文章。正史也好,野史也罢,无非都是女子关于爱情的过去式。他们两个,一段纷纭的爱情,结局竟是别样。

良人是真不好当的。有爱情,却是昙花盛开的喜悦,又如云海畅游跳跃的海豚;有婚姻家庭,那是飞鸟归巢的安定神闲,又如月光下流淌的清悠的小夜曲。但得其一已是不易,何况两全(这与围城无关)?做良人很难呀,做有这样愿望的人就更难了呀。也许,需要奔腾抑或坚韧的心……

对于往事,欢乐或伤感同样。许多的时候,光阴在人们的肺腑和身体内留下一种滋味、一种气息,纠结在平常的日子里,使人无法忘怀这种味道;之后,又在眼前缭绕不散,将眼前的现实朦胧起来;再之后,就看见了往事。

冰雪如此的女子,也不过是往事如烟!

秋风乍起时,远远地见远行人在丛中笑,犹自想着,镜花水月一场空,一时痴迷不足道。殊不见裸露的枝头早已挂满了想念,而只是怕这隔山隔水的思念,似断线的风筝,无根,找不到降落的地方。

所以,读她晚年独自在异国的公寓中死去时,柔韧的心里,蕴藏着痛苦的果子,也只有柔韧的心,才能去承受、品尝。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诗经》里面还有一首《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也许世人都盼望所幸者知己相逢,一日心期,此谊长存,历千劫而不改初衷;所惜者,相见恨晚,愿结后生之缘。

而胡后逃亡,张默默地伫立,细细地思量,望断寂寞的路,这个女人演绎极致得却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悲剧。

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谁寄尺素云中来,谁飞花传叶水中现,谁许了万里江山只清颜?手中罗带空持,回首苦恨依依。

是君。于夜,心情幽微,立于砌下,心如霜雪,轻轻地一拂,洒了满裳。月明影单,风寒花残,潮落千尺,江冷衣互。

孤傲不驯,冷眼世间,恃才放旷,是如此心高气傲的女子,却也愿意低到尘埃里,亦开不出自己要的花颜。于是用碧色的线,一针针、一线线,在洁白的丝帕上绣丛丛绿玉诉说着丝丝相思;渲染着青色的思念,染碧了那卑微的相思。

千里万里寻了去,却有伊人在君旁。结果,在他身边,不止一个女子,何止一个女子?

想起那种“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箇安排处”的浓浓滋味。

只会说:人生不过凌塘路,却再难,同君渡。颜心如古井,波澜誓不起,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空持天青伞,回首恨依依。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系君千世情,换人一行泪……

月色洞庭千万里今夕何夕是何年

在今夕何夕中,捡寻故人的踪迹。

张孝祥,南宋杰出的爱国词人,相传,是唐代诗人张籍的后代。

君子总是与小人生于同代。孝祥曾与秦桧之孙秦埙同科考试,秦氏党羽早就将秦埙定为状元。但呈给宋高宗御览时,皇帝觉得秦埙策皆“桧语”,毫无新意,味同嚼蜡;又觉孝祥“本杜诗,法颜字”,遂钦点其为状元,而秦埙位居其后。

“天下好事,君家独占尽。”秦桧愤愤地说。

就在刚刚钦点状元的当口,孝祥干了件让秦桧党羽更加痛恨的事——上书替岳飞平反。秦于是开始打击报复,陷害张的父亲张祁。幸运的是不久秦桧得重病死了,张孝祥才免于此难。

然而,一生,孝祥宦海沉浮,极尽悲凉。而这首词,正是孝祥出知静江府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的次年,因遭谗落职,北归途中,路经洞庭所作。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月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浥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细细品味,人境?还是仙境?抑或禅境?

顷刻间,将“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让人顿感心灵空明的由衷赞赏,于这纷纷扰扰、奔奔波波的红尘世俗,全部投给张孝祥。

这是一种词境,我喜欢的一种词境。

禅法云: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秋高气爽,玉宇澄清。时近中秋,洞庭湖上万里无云,微风无影,水波不兴,陶醉于这大自然的豪情壮慨中,涤净尘俗污垢,泯灭心头得失,心灵又使大自然更加空明纯净,透明如斯的玻璃人儿,一切无尘,表里俱澄澈。

失意,如一支毒箭穿透了他的胸膛,大笑,引吭高歌。虽然如此,仍相信自己能稳操航向,在人生的江海上自由翱翔。于是,把西江的水想象成美酒,把北斗星当成酒器斟酒,邀请宇宙万物作为自己的宾客。役万象于手心,何等气派,何等自信!他与天地万物频频举杯——醉了,不知今夕何夕。

月色洞庭,花林似霰,山高水长。玉镜琼田,一叶扁舟,空碧明澈。沧浪茫茫,我心如雪,今夕何夕?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不曾照古人。人生如寄,忽若飘尘。而,古古今今,为名为利,人之所往,人之所长。

何时?何人?

今夕何夕?

红尘繁华过今夕如是夕

秋风瑟瑟,落叶缤纷,人世浮华,风起云涌,今夕心在何方?

一首《今夕是何夕》里,时间空间的转动竟是如此无奈,青春不在、情爱不在、人生许多可珍惜的细节都已不在了。

心仍然与从前一样热,眼却不必像从前那样热,或者可以在变动中有一种冷静的观照。

在月明星稀的夜里会想,不要畏怯生命的感怀、生命的忧伤,乃至生命里忘不了的悲情。那就像晴空里有云,早晨有飞舞的晨曦,黄昏有辉煌的晚霞,都不能改变天空蔚蓝的本色,有时反而增加了蓝天的绚丽。

今夕乃是昨夕的结果,昨夕正是今夕的过程,今夕与昨夕是不可划分的。人生的路是一,没有分别,能不能用真实之眼去超越枯荣的表象,来看见自己的本质呢?

庞居士问赵州禅师:“和一切无关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赵州回答:“他不是人!”

能和一切有关,能从昨夕走到今夕,还能怀抱着希望走向生命的远方,在某一个层次上是很幸福的!

飘过,美丽过,一点也不被染着,是多么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