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图注本)贰 四签名
- (英)柯南道尔
- 4835字
- 2021-03-29 06:46:46
四签名
一、演绎法
歇洛克·福尔摩斯从壁炉台的角上拿下一瓶药水,又从一只整洁的山羊皮皮匣里取出了皮下注射器。他用苍白而有力的长手指装好了精细的针头,接着挽起左臂的衬衫袖口。他注视着自己肌肉发达、留有很多针孔痕迹的胳膊和手腕,陷入了沉思。最后,他终于把针尖刺进了皮肤,推动小小的针芯,然后躺在绒面的安乐椅里,满足地喘了一大口气。
他这样的动作每天三次,几个月来我已经习惯了,但心中总是不以为然。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这种情况给我的刺激与日俱增。虽然我没有勇气阻止他,但是每到夜深人静,想起此事,就感觉良心不安。我不止一次想对他说出心里的想法,但我的朋友生性冷漠孤僻,而且不肯接受意见,这使我觉得毫无顾忌地向他提出忠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强大的力量,自以为是的态度和我所了解的那许多特殊的性格,都使我胆怯而不愿惹他不快。
但是,这天下午,或许是因为午饭时喝了勃纳葡萄酒,又或许被他那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我觉得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我问道:“今天注射的是什么?吗啡,还是可卡因?”
他刚打开一本黑体活字印刷的古书,无力地抬起头来说道:“可卡因,百分之七的溶液。你要试试吗?”
我毫不客气地回答:“我不想试。阿富汗的战役让我的身体至今没有恢复,我不能再摧残它了。”
他对我的恼怒付之一笑:“华生,也许你是对的,我也知道这对身体有害。不过我认为,既然有这样强烈的兴奋和提神的能力,它的副作用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诚恳地说:“可是你也考虑考虑利害得失吧!你的头脑也许像你说的那样,能够因为刺激而兴奋起来,但这终究是戕害自身的做法。它会引起不断加剧的器官组织变质,至少也会导致长期衰弱。你既然知道这种药所引起的不良反应——实在是得不偿失——又何必只顾一时的快感,伤害自己那天赋的卓越精力呢?你应该知道,我不仅是从朋友的立场出发,更是作为一个对你健康负责的医生说的话。”
看来,他听了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把十指对顶在一起,两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像是对这话题颇感兴趣似的。
他说:“我好动不好静,遇到无事可做的时候,就会心绪不安起来。给我难题,给我工作,给我最深奥的密码,给我最复杂的题目,这样我才觉得舒适,才不需要人为的刺激。我非常厌恶平淡的生活,我追求精神上的兴奋,因此才选择了自己的特殊职业——也可以说是我创造了这个职业,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从事它的人。”
我抬眼问道:“唯一的私人侦探吗?”
“唯一的私人咨询侦探。我是侦探的最高裁决机构,当葛莱森、雷斯垂德或者埃瑟尔尼·琼斯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总是遇到困难——就来向我请教。我以专家的身份,审查材料,贡献一个专家的意见。我不居功,报纸上也不发表我的名字;工作本身使我的特殊精力得到发挥,这种快乐就是无上的报酬。你还记得在杰弗逊·侯波案里我的工作方法给你的一些经验吧?”
我热诚地回答:“不错,我还记得。那是我平生从未遇到过的奇案。我已经把经过写成了一本小册子,用了一个新颖的标题:《血字的研究》。”
他不满意地摇头说:“我粗略看过一遍,实在是不敢恭维。要知道,侦探术是——或者应该是一种精确的科学,要用同样冷静不带感情的方法来研究它。你把它渲染上一层浪漫色彩,结果就弄得像是在欧几里得第五公设中掺进了恋爱故事一样了。”
我反驳说:“但是书中的确有像小说的情节,我不能歪曲事实。”
“有些事实可以不写,至少要把重点显示出来。这案子里唯一值得提出的,只是我怎样从事实的结果找到原因,再经过精密的分析推断而破案的过程,仅此而已。”
我写那本小书,本来想得到他的欢心,没想到反而受了批评,心中很不愉快。我承认,他的自负激怒了我,他的要求似乎是“我的著作必须完全用来描写他个人的行为”。和他同住贝克街的几年里,我不止一次感到这位伙伴在静默和说教的态度中总是隐藏着一些骄傲和自负。我不愿再多说了,只是坐着抚摸自己的伤腿。我的腿以前曾被捷则尔枪弹打穿,虽然不碍走路,但是一遇天气变化就感到痛楚难挨。
停了一会儿,福尔摩斯装满了烟斗,慢慢说道:“最近我的业务已经发展到欧洲大陆了。上星期有个叫做弗朗索瓦勒·维亚尔的人来向我请教,你也许知道,这个人最近在法国侦探界已经崭露头角。他具有凯尔特民族的敏感性,可是缺乏提高侦探技术所必需的广泛学识。他请教的是一件有关遗嘱的案子,很有趣味。我介绍了两个相似的案件给他参考,一件发生在一八五七年的里加,另一件是一八七一年圣路易斯的那个案子。这两个案件给他指明了破案的途径。这就是今天早晨接到的他的感谢信。”说着他就把一张弄皱的外国信纸递给了我。我看了看,里面夹杂了许多恭维话,充满着“伟大”、“有力的行动”、“高超的手段”这类表达那位法国人的热情、景仰和称赞的词语。
我说:“他像是个在和老师讲话的小学生。”
歇洛克·福尔摩斯轻轻地说:“他把我给他的帮助估计过高了,他自己也有相当的才能呢。一个理想的侦探所必备的条件,他大半都有。他有观察和推理的能力,只是缺乏学识,这个他将来还是可以得到的。他现在正在把我的几篇短作翻译成法文。”
“你的作品?”
他笑着说:“你不知道吗?很惭愧,我写过几篇专论,全是技术方面的。你记不记得那一篇:《论各种烟灰的辨认》。在那篇文章里,我列举了一百四十种雪茄烟、纸烟、烟斗丝的烟灰,还用彩色的插图说明各种烟灰的区别。这是刑事案件中常常出现的证据,有时甚至是全案最重要的线索。比如说,你能在一个谋杀案里确定凶手是吸印度朗卡烟的,这显然就把你的侦查范围缩小了。特里奇雪茄的黑灰和鸟眼烟的白灰之间的不同,在训练有素的人看来,就像白菜和马铃薯的区别那样明显。”
我说:“你对观查细微的事物确实具有特殊的才能。”
“我感觉到了它们的重要性。这是我写的一篇关于跟踪脚印的专论,里面还提到使用熟石膏保存脚印的方法。这里还有一篇新奇的小论文,说明一个人的职业可以影响到他的手形,附有石匠、水手、木刻工人、排字工人、织布工人和磨钻石工人的手形插图。这些对科学的侦探术是有很大实际意义的,特别是在有无名尸体的案件和探索罪犯身份时。哦,我只顾谈我的嗜好,使你心烦了吧?”
我恳切地回答:“非但不觉得心烦,而且极感兴趣,因为我曾经亲眼见过你对这些方法的应用。你方才谈到观察和推断,当然,在一定程度上,这两者是彼此关联的。”
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从烟斗里喷出一股浓厚的蓝烟:“没有什么关联。举例来说,观察的结果说明,你今早曾到韦格摩尔街邮局去过,而通过推断,却知道了,你在那里发过一封电报。”
我说:“对!完全不错!但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是我一时突然的行动,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啊。”
他看到我的惊讶,得意地笑道:“这个太简单了,简直用不着解释,但是解释一下可以分清观察和推断的范围。我观察到在你的鞋面上沾有一小块红泥,韦格摩尔街邮局对面正在修路,掘出的泥土堆积在人行道上,走进邮局的人很难不踏进里面。那里的泥有一种特殊的红色,据我了解,附近再没有那种颜色的泥土了。这是从观察上得来的,而其余的则都是凭借推断。”
“那你是怎么推断到那封电报的呢?”
“今天整个上午我都坐在你的对面,并没有看见你写过一封信。在你的桌子上,我也注意到有一大整张的邮票和一捆明信片。那么你去邮局除了发电报还会做什么呢?除去其他的因素,剩下的必然是事实了。”
我略微想了一想,又说:“这件事确实如此。正如你所说,这是最简单的一件事了。我现在给你一个比较复杂的考验,你不会觉得鲁莽吧?”
他回答:“正相反,我很欢迎,这可以使我省去第二次注射可卡因了。你所提出的任何问题,我都愿意研究。”
“我常常听你说,在任何一件日用品上面,很难不留下一些显示使用者特征的痕迹,受过训练的人是很容易辨认出来的。现在我这里有一只新得来的表,你能不能从上面找出它旧主人的性格和习惯呢?”
我把表递给了他,心里不禁好笑。在我看来,这个实验是无法解答的,也可算是我给他平日的独断作风一个教训。他把表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看了看表盘,又打开表盖,认真察看了里面的机件,先用肉眼,然后又用高倍放大镜观察,面部沮丧的神情几乎使我笑了出来。最后,他关上表盖,把表还给了我。
他说:“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因为这只表最近擦过油泥,把最主要的痕迹抹掉了。”
我回答道:“不错,这只表是擦过了油泥之后才落到我手里的。”心中对我的伙伴用这一点做借口来掩饰他的失败很不以为然。就算是一只未修过的表,又能寻找出什么有助于推断的痕迹呢?
他用半闭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说道:“虽然痕迹不多,但我的观察也没有完全落空。姑且说一说,请你指正吧。我想这只表是你哥哥的,并且是你的父亲留给他的。”
“很对,你是从表背面刻的H.W.两个字头知道的吧?”
“不错,W代表你的姓。这只表差不多是五十年前制造的,表上刻的字和制表的时间差不多,所以我知道这是你上一辈的遗物。按照习惯,凡是珠宝一类的东西,多传给长子,长子又往往袭用父亲的名字。如果我记忆不错,你父亲已去世多年,所以我断定这只表是在你哥哥手里的。”
我说:“的确没错,还有别的吗?”
“他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当初有很光明的前程,但是把好机会都放过去了,所以常常生活潦倒,不过偶然也有景况很好的时候,最后因为好酒而死。这都是我看出来的。”
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忍不住在屋子里无精打采地踱来踱去,内心涌出了无限辛酸。
我说:“福尔摩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真无法相信,你竟然会耍出这么一套来。你一定预先调察了我哥哥的惨史,现在假装用一些玄妙的方法推断出这些事实。你觉得我会相信你从这只旧表上就能发现这些事实吗?不客气地说,你这些话简直是在骗人。”
他和蔼地答道:“亲爱的医生,请你宽恕我。我按照理论来推断一个问题,却忘了这可能对你是件痛苦的事情。我向你保证,在你让我观察这只表之前,我并不知道你还有一位哥哥呢。”
“可你怎么能这样奇妙地推测出这些事实呢?你所说的没有一样不与事实相符。”
“啊!这真是侥幸,我只是说出了一些可能的情况,并没想到会这样正确。”
“那么你不是猜想出来的了?”
“不,不,我从来不猜想。猜想是很不好的习惯,它对逻辑推理非常有害。你之所以觉得奇怪,是因为你没有了解到我的思路,没有注意到往往能推断出大事来的那些细小问题。举例来说吧,我开始时曾说你哥哥的行为很不谨慎。请看这只表,不仅下面的边缘上有两处凹痕,整个表的上面还有无数的伤痕,这是因为经常把它放在有钱币、钥匙之类硬东西的衣袋里的缘故。对一只价值五十畿尼的表这样漫不经心,说他生活不检点,总不算过分吧!单是这只表就已经如此贵重,若说遗产不丰富,也是没有道理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领会了他的推断。
“英国当铺的惯例是:每收进一只表,必定用针尖把当票的号码刻在表的里面。这办法比挂一个牌子好,可以防止号码丢失或混乱。用放大镜仔细看这只表里面,我发现了至少四个这样的号码,那么结论就是,你哥哥常常窘困;附带的结论是,他有时景况很好,否则就不会有力量赎当了。最后请你注意这有钥匙孔的里盖,围绕钥匙孔有上千的伤痕,这是由于被钥匙摩擦造成的。清醒的人插钥匙,不是一插就进去吗?醉汉的表没有不留下这些痕迹的。他晚上上发条,所以留下了手腕颤抖的痕迹。这有什么奇妙呢?”
我说:“一经说破,如见天日。我对你的冒犯,请你原谅,我应当对你的神妙能力有更大的信心才对。请问你手中目前有没有案件?”
“没有,所以才注射可卡因啊。不用动脑子,我就活不下去。除了这个还有什么生趣呢?请站到窗前来。难道有过这样凄凉惨淡而又无聊的世界吗?看哪,黄雾沿街滚滚而下,擦着那些暗褐色的房屋飘浮而过,还有比这更平凡无聊的吗?医生,试想英雄无用武之地,要精力又有什么用呢?犯罪是寻常的事,人生在世也是寻常的事,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寻常的事,还能有什么呢?”
我正要开口回答他那激烈的言论,忽然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我们的房东走了进来,托着一个铜盘,上面放着一张名片。
她对我的伙伴说:“一位年轻的女士求见。”
福尔摩斯举起了名片:“梅丽·摩斯坦小姐。嗯!这个名字很陌生。赫德森太太,请她进来。医生,你别走,我希望你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