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四更天的时候,困意变得浓重,锦华盯着床帐已力不从心,月牙眼渐渐由半月变成了遮天闭月,不久便鼾声渐起,睡沉了。
就在她闭眼的同时,贺榕动了动,霍然睁了眼,扭头瞧着身边的她,秋水眸里染有笑意,小心收回了搭在她身上的胳膊,赤脚下了床,坐在小桌旁喝水。
他昨晚只沾了一点酒,并未醉,自是知道这小娘子整夜的无可奈何。
“啧啧,小子,没想到你还真是个痴情人。”令人讨厌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我以为你会抓住机会把这丫头给办喽。”
“闭嘴!”贺榕没甚好气,骂了一声。
刘秉忠习以为常的嘻嘻一笑,安静了下来。
因为他插科打诨,贺榕也没了喝茶的行致,喝了口茶水便起身换衣,出去打拳,他临走前在锦华脸颊贴了贴,见她睡得安稳,不由微微一笑,蹑手蹑脚开门出去了。
待锦华醒时已日上三竿,她有些迷蒙的瞧着床帐子,眨巴着眼,又瞧了瞧,忽然惊跳而起。
贺榕坐在屋里的圆桌旁喝茶,见她如此,眸光微澜,干咳了声,收回胶在她身上的眼光,专心致志喝茶。
“起了就快些梳洗,奶奶已经等久了。”
锦华见他这副样子有些愕然,暗道他先前对她的亲密大概是一时兴起,又见衣衫整齐,知道他没有动她,当下恢复脸色,神态自若的,脚踩着绣鞋起来了。
洗脸水丫头已经打好摆在架子里,毛巾搭在架子上,香胰子,牙粉和牙刷在一旁摆着,很是周全。
锦华走到了洗脸水边,湿手,在手上打了些香胰子,之后仔仔细细的在脸上打圈按摩,用清水冲净了,开始刷牙,她洗漱精细,贺榕在她身后瞧着她不由又微微扬起了嘴角。
但他强忍着自己的欢愉,非要做出黑脸的样子,冷声道:“起得晚了还不快些,还要让奶奶等吗。”
锦华本就没睡好,也并不愿意维持这场假婚姻,透过镜子白了他一眼,忍不住道:“若不是你昨晚...”
“我昨晚怎么了?”贺榕装傻。
赶巧丫头从屋外捧着衣物进来了,听见这表面颇具夫妻情趣实则纯洁无比的话语羞红了脸,她埋着头将衣物捧到了锦华面前,低低的喊了一声:“夫人。衣服好了。”
锦华拿毛巾擦了擦手,接过了丫头手中的衣服,看了一眼贺榕,眼中意味分明。
贺榕识趣地转身出了门,惹得刘秉忠又是一阵嬉笑。
丫头拿的是一件藕粉色的旗袍,锦华换上后感觉这颜色清纯可爱,开了妆匣子挑了成套的珍珠首饰配着,头发则用珍珠发网缠成了盘头,之后涂了些雪花膏,便推门而出。
贺榕在外等着,见她出来,眼中不免有些惊艳之色,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咳了一声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得向老太太所住的正房去。
一路上锦华心里多多少少存着不安,她跟贺榕虽是假结婚,但贺家不是小门小户,万事诸有规矩,过去她跟渚忠君谈亲事的时候,母亲特意教导过她,说新妇万不可日上三竿才去磕头请安,得早早去才好。
这下倒好,那老太太瞧着也是个厉害角色,今日她整这么一出,老太太不见得要给她什么脸子瞧。
看着身前的罪魁祸首,锦华忍不住哼了一声。
贺榕自是听见了,慢了脚步,等着她过来了,并肩走,那晓得她走路不看路,直直撞到了他后背。
贺榕无奈的摇了摇头,兴致来了,看着她打趣:“娘子光天化日,这就要投怀送抱了?”
锦华一路心思不断,没料到他会忽然停下来,听了他话,没好气的撞开了他。贺榕被撞开有些悻然,这时从他们后面跑出个婆子来,婆子手里用帕子不知包的什么,看着他二人气喘吁吁的喊道:“少爷,老夫人让您先去找舅老爷,老奴带着少奶奶去。”
贺榕瞧着婆子一番打量,笑着挽住了锦华的胳膊,推托道:“奶奶那里我会去说,孙子亲自带孙媳妇去看奶奶比较好。”
“少爷,您这不是让老奴为难嘛。”婆子虚着眼,面露难色。
锦华抬头看了一眼贺榕,掐了掐他的手,贺榕朝她看过来,摇了摇头。
“我带你过去。”他的话语坚定,透着不容置疑的姿态。
婆子无奈,终带他二人一同去了,锦华一路被贺榕牵着,手心里湿漉漉一片,她想挣脱,他又紧追不舍。
待到了正房,他这才松开手。
看着那座青砖大瓦房,锦华有些好奇,因为她先前在督军府住时,这屋是封着的。
贺榕见她面露疑惑,主动开口解释:“奶奶这次是从老宅过来的,以前并不跟我住。”
正房有了人气,自是复了往日的富贵气,只见得艳金色的日光覆在青盈盈的瓦片上,像是为屋顶镀了层金箔,门庭外摆着一排排粉彩瓷盆的大朵月季,大红的花朵裹着嫩黄的蕊,绿叶相见,一片勃勃生机。
老太太正坐在屋子,穿了一件深紫色莲花纹对襟长袍,白玉的扣子,福禄刺绣。下身则是黑色马面裙,她坐在辉映的灯火下,面容肃穆的看着他们。
在她身侧立着贺榕的几个姨太太,穿着老式的刺绣长袍,以那个年长的为首,半围着老太太站了一溜。
老太太面无表情的坐着,姨太太们则各有千面的望着她,锦华说不上那里怪异,心里的不安却是越来越浓。
老太太没喊她过去,将她晾在炎日下面,贺榕跟她一起站着瞧老太太,最后发急了,跑到了老太太身边,行礼,唤一声奶奶。
老太太抬抬眼,不说话,指着旁边的太师椅意示他坐,但依然没有喊新妇请安。
贺榕没坐,气呼呼出了屋子,伸手拉住了锦华。
后背一片汗津津,有些发粘,因为老太太瞧着,她没有推开贺榕的手。
终于,站了有半刻钟的功夫,老太太喊了她。“进来吧。”锦华穿着高跟鞋前脚掌发疼,猛地走一步,腿脚有些发颤。
看来,这老太太还真是给了她下马威啊,她动作顿了顿,挺起了脊梁骨,高跟鞋走的稳重进了屋,学着贺榕的模样,行了个礼,也喊了一声奶奶。
老太太点了点头,婆子连忙递上茶盏,锦华跪在老太太面前,将茶奉上,谁料这老顽固接茶杯时,手一推,将茶杯打开,咣当一声,瓷杯落了地,温热的茶水浇了她满头满脸。
贺榕虽然心疼,虽然看得出奶奶的心思,但也不好戳穿,看着锦华,希图她能屈能伸,从婆子手上亲自接过了新换的茶,交到了锦华手上,低低道:“你忍一些。”
锦华心里清楚老太太是针对她,笑盈盈接过了他手上的茶,双手捧着,向老太太又是一行礼。
“孙媳妇给奶奶敬茶。”
老太太笑微微的像个慈眉善目的菩萨,可行事态度始终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眼中更是颇含审视。
锦华瞧着老太太的眼神有些愕然,最后老太太还是笑融融的接过了她手上的茶,塞来了三个鼓鼓囊囊的大红包。
“这是我代你爹娘给的。”喝了茶,老太太心情不坏,见她好奇,随口解惑。
锦华倒不认为老太太喝了茶是看得起她,只是手段罢了,先给巴掌再给甜枣。
锦华接过了红包,转手递到了贺榕手上,之后对着老太太行了大礼。
“孙媳谢奶奶。”
一旁伺候的婆子在她行礼后将她扶起,这时,只见立在老太太旁边的紫裙丫头拍了拍手掌。
啪啪两声响后,门外出现了一溜桃粉衣裤的小丫头。
“这些是新雇的家仆,找两个可心的伺候着吧。”老太太瞧着她,浑眼中透出一点清亮。
锦华心里不知老太太打得各种算盘,抬头看了一眼贺榕,贺榕则避开了她的眼,看向了那些小丫头。
看贺榕的意思,这是老太太考察自己看人的本事了。
有些赶馿上架的阵势,锦华走到了那些小丫头面前。这些小丫头们个个眉清目秀,水嫩可人。
看着她们,忽然想到了小青,小青是前车之鉴,选丫头还是踏实些好,围着丫头们转了一圈,瞧了一圈。
这般瞧,发现了两个不寻常的,那两个小姑娘,手指看起来比其他小丫头要粗糙一些,是干过苦力活的,吃过苦的丫头怎么说要比没有吃过苦的丫头要好一些,但并不意味着吃过苦的丫头就是好的,往往吃过苦头的人会更珍惜来之不易,但也会更贪婪。
想了想锦华心里有了数,她把那两个手指粗糙的小丫头喊了出来,那两个丫头听见她喊,眼睛一下便晶亮了,满是雀跃的唤她好太太。
锦华看着她们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过于残忍,但她还是坚持对两个小丫头说:“我只要你们其中的一个人,你们相互选一个出来。”
两个小丫头听见她的话眼神黯淡了下来,相互瞧了瞧对方,之后一个瘦巴巴的跳了出来,惨兮兮的哭着说:“我家里爹娘都病了,她家里还有个哥哥,我家里比她家里惨。”
果然,这小丫头跳出来后,锦华看着站在她一边的另一个小丫头红了眼圈,看她们相互熟悉,锦华猜她们可能是同乡,或是朋友。
这时候那个红了眼圈的小丫头说话了,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很认真的跟她讲:“她爹娘是真的生病了,她说的是真的,她没有骗你。”
锦华知道自己应该选谁,不是只选一个,而是两个都要选,一个敢于毛遂自荐,虽有背叛朋友之嫌,但说明这是一个有胆识有心思的人,这样的人需要利诱。另一个心思过于干净单纯,会忠实,是理想之选,但她实在太有怜悯心,这样的人,又并非是上选,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她们两个搭配起来,让她们相互监督,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我要选这两个。”锦华扭过身,对着堂上密切注视她的老太太朗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