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涉江[1]

屈原

余幼好此奇服[2]兮，年既老而不衰[3]。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4]。被明月[5]兮珮宝璐[7]。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7]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8]。登昆仑兮食玉英[9]，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10]。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11]。

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12]。船容与[13]而不进兮，淹回水[14]而凝滞。朝发枉陼[15]兮，夕宿辰阳。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

入溆浦余儃佪兮[16]，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17]之所居；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18]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19]。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以从俗[20]兮，固将愁苦而终穷[21]。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22]。忠不必用[23]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24]兮，比干菹醢㉕。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㉖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乱㉗曰：鸾鸟凤皇㉘，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㉙，死林薄㉚兮。腥臊并御㉛，芳不得薄㉜兮。阴阳易位㉝，时不当兮。怀信侘傺㉞，忽㉟乎吾将行兮。

注解

[1]选自《楚辞集注》（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2]〔奇服〕奇特的服装，指下文的长铗、切云冠、明月珠、宝璐等。[3]〔衰〕减弱。[4]〔带长铗（jiá）之陆离兮，冠（ɡuàn）切云之崔嵬（wéi）〕佩着长长的宝剑，戴着高高的帽子。铗，剑柄，这里指剑。陆离，长的样子。冠，戴。切云，帽子名。崔嵬，高耸的样子。[5]〔明月〕夜光珠。[7]〔璐〕美玉。[7]〔高驰〕大步驰骋。[8]〔驾青虬（qiú）兮骖（cān）白螭（chī），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用青龙驾车，两边配上白龙，我同重华一道去游仙宫。虬，传说中有角的龙，螭是无角的龙。重华，虞舜的名字。瑶，美玉。圃，园。[9]〔玉英〕玉的精华。一说，玉树的花。这里指精美的非人间的食品。[10]〔乘鄂渚（zhǔ）而反顾兮，欸（āi）秋冬之绪风〕在鄂渚登岸，回头遥望来路，对着秋冬的寒风叹息。乘，登。鄂渚，地名，在现在湖北鄂州。欸，叹息声。绪，残余。[11]〔步余马兮山皋（ɡāo），邸（dǐ）余车兮方林〕让我的马走上山冈，让我的车来到林旁。山皋，山冈。邸，止、到。方林，林旁。[12]〔乘舲（línɡ）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tài）〕坐着船沿沅水向上游前进，船夫们一齐摇桨划船。舲船，有窗的小船。沅，沅水，在湖南省。齐，同时并举。吴榜，仿照吴地制造的船桨。击汰，击水，指划船。汰，水波。[13]〔容与〕犹豫不前的样子。[14]〔回水〕回旋的水流。[15]〔枉陼〕地名。下文“辰阳”也是地名。[16]〔入溆（xù）浦余儃佪（chánhuái）兮〕进入溆浦，我又迟疑起来。溆浦，地名，在现在湖南溆浦。儃佪，徘徊。[17]〔狖（yòu）〕长尾猿。[18]〔幽晦〕阴暗。[19]〔霰（xiàn）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雪花纷纷飘落，一望无际，浓云密布，好像压着屋檐。霰，雪珠。垠，边际。霏霏，云气浓重的样子。承宇，同屋檐相接。一说，“宇”是天宇。[20]〔俗〕世俗。[21]〔终穷〕终身不得志。[22]〔接舆髡（kūn）首兮，桑扈臝（luǒ）行〕接舆剪去头发，桑扈裸体走路。接舆、桑扈都是古代的隐士。传说他们对当时社会不满，才有这种异乎寻常的行为。古人都留长发，去掉头发是反常的事情。髡，古代剃去男子头发的刑罚。臝，同“裸”。[23]〔用〕同下面的“以”，都是任用的意思。[24]〔伍子逢殃〕伍员（yùn）遭到灾祸。伍子，伍子胥，名员，春秋时吴国的大臣，他劝吴王夫差杀死越王勾践，以免后患。吴王不听，最后令子胥自杀。[25]〔比干菹醢（zūhǎi）〕相传比干因屡次劝谏纣王，被剖心而死。比干，商代贵族，纣王的叔父。菹醢，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剁成肉泥。菹，切碎。醢，肉、鱼等制成的酱。[26]〔董道〕正道。董，正。[27]〔乱〕乐章的尾声叫做乱。辞赋里用在篇末，总括全篇思想内容的文字也叫乱。[28]〔鸾鸟凤皇〕比喻贤士。[29]〔露申辛夷〕露申，即瑞香花。辛夷，一名木笔，现在多用做木兰的别称。[30]〔林薄〕草木丛生的地方。[31]〔御〕用。[32]〔薄〕迫近，靠近。[33]〔阴阳易位〕自然界极端混乱的现象。这里用来比喻当时楚国政治混乱。[34]〔怀信侘傺（chàchì）〕怀抱着忠诚，不合于众，因而失意。侘傺，失意的样子。[35]〔忽〕飘忽。

译文

我自小就喜欢这奇特的服装，年纪大了这种爱好却仍然不减弱。佩带着长长的剑，戴着高高的帽子。披着明亮的夜光珠，佩着珍贵的美玉。世事混浊没有谁了解我，我将高飞远驰，全然不管这些。驾御着青龙以白龙为骖，我跟帝舜游览天帝的花园。登上昆仑山服食美玉的精华，我与天地寿命相同，与日月的光辉一样。哀叹楚国朝廷没有谁了解我，清晨我将渡过江湘。

登上鄂渚回顾后面的行程，对着秋冬的寒风叹息。让我的马儿在山冈慢慢行走，使我的车子抵达林旁。

我乘坐有窗的小船上沅江，船桨并举拍击着水波。船行驶迟缓而不前进，淹留于回流之中停滞不前。早上从枉陼出发，傍晚在辰阳过夜，只要我的心里正直，即使在偏僻遥远的地方又有什么妨碍呢？

进入溆浦我徘徊不前，我迷惘不知该去哪儿。密密的树林远而且昏暗，是猿猴居住的地方。山岭高大遮蔽了太阳，山下阴暗而多雨，雪珠纷飞望不到边际，云气浓厚连接天空。

哀叹我一生没有什么欢乐，寂寞孤独地住在山中。我不能改变自己的本心而随从世俗，一定将会忧愁痛苦而终生不如意。楚国隐士接舆为了逃避世俗剃发光头，桑扈不跟世人合作裸体行走。忠臣不一定被任用，贤人也不一定被任用。伍员直谏遭逢灾殃，比干忠诚反被剁成肉酱。当代与前代都是这样，我又为什么对今人怨恨？我将守正道而不犹豫，所以将在黑暗中了此一身。

总起来说：鸾鸟凤凰，一天天远去。燕雀乌鹊，在殿堂、祭坛做窝。露申、辛夷这些香花香木，死于草木丛生的处所。腥臊的东西却被选用，芳香的东西不能接近。黑暗与光明交换了位置，昼夜反常多么不当。怀抱忠诚却令人失意惆怅，我将飘飘然远去。

简析

《涉江》是《九章》中的一篇。这首诗写于屈原第二次被流放的时期。涉江，就是渡过大江南行的意思。诗中记叙了他渡江南下从鄂渚到溆浦的一段历程，表达了诗人对楚国统治集团黑暗腐败的愤恨和对故国无限热爱眷恋的深情，反映出诗人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对腐恶势力决不妥协的战斗精神。诗人的这种品质和精神，来源于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思想感情，是十分可贵的。但是，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诗人不可能看到人民的力量，只把希望寄托在明君身上，这就注定了他的悲剧性的命运。

这篇作品，既是一首记行诗，也是一首抒情诗。它中间有叙述，有描写，有抒情，也有议论，数者紧密结合，展现了诗人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诗的开始，诗人就细致地描写他的奇特服饰：“带长铗”“冠切云”“被明月”“珮宝璐”，衬托出其高洁的品质；“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写诗人被流放的季节和临风长叹，表现了他悲伤满怀的心境和对故国的深切眷恋；“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写船行进很慢，表现出诗人对故国依恋的心情；“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写诗人因地点生疏迷路，表现出他对前途渺茫，感到惶惑苦闷的心理；“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描绘出荒凉凄冷的自然环境，有力地烘托了诗人孤独、彷徨、抑郁不乐的心境。这些融入诗人感情的叙述和描写，不仅给读者以深刻而具体的印象，也增强了诗歌的感人力量。至于那些直抒胸臆和议论的诗句，如“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等，更表现了诗人有时孤傲，有时悲愤；有时决绝，有时由探索而坚定的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

本篇以写实为主，但又富有浪漫主义色彩，诗人以丰富奇特的幻想，创造了一个优美的神话世界：神奇的车乘，高尚的旅伴，美好的境地，等等，表现了诗人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对黑暗现实的批判。诗的结尾，通段设喻，用以揭露楚国政治的黑暗和统治集团的腐败，形象地反映出小人窃位得志，忠贤被逐，黑白颠倒，是非淆乱的社会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