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是显赫的世家门第,先祖辅佐本朝太祖开国,官居丞相。官宦世家通常会应了那句俗语,富不过三代,名不过五代。柳氏一族却一直旺得很,每代都会出一两个高官贤臣,个个都死心塌地报效朝廷,鞠躬尽瘁。倘若这世上只有一块忠义世家牌匾,肯定是挂在柳府门口。
柳桐倚祖父柳羡的妹妹是同光帝的皇后,当年同光帝还在位,我爹还是个少年,刚上沙场征战时,国舅兼御史大夫柳羡便屡次上书同光帝,曰为帝位及太子将来着想,不可给亲王太大兵权。强烈建议同光帝把我爹当成一个闲人养起来。还好同光帝没听,但之后他的儿子先帝像防贼一样地防我爹,其舅舅柳羡功不可没。
柳桐倚的父亲本也大有前程,可惜命不好,刚做到四品江东知府,就在某次治理水患中染上肺疾,英年早逝。
柳桐倚的年纪比启赭启檀启礼云毓他们都大了几岁。柳府绝不与怀王府来往,他又是其父病逝后方才回了京城,所以他小时候我没怎么见过。
我初次见他,应该是在宫里,好像是个八月十五,先帝当时病得已颇重,依然抖擞精神,在御花园中开宴赏月,朝中重臣和重臣家的子弟都蒙圣恩赴席。柳羡当时总有七八十了,须发皆白,居然也颤巍巍地来了。他乃朝廷中清流的魁首,在席上就像那轮滚圆的明月,我后来的岳丈李岄等自命清高的所谓忠臣良将如星星般簇拥在他周围。本王当然插不进去,只能在另一堆如我的王兄们或云棠王勤等人中间坐,我那时还算年少,和他们也说不来什么话,气闷得慌,喝了几杯酒,托辞去小解,到御花园的花丛中踱步。
启檀启礼等在御花园中跑来跑去玩耍,宫女宦官们团团乱转,我站着看了一会儿,又向静处转,走到御水池边站了站。
清风明月桂花香,水面上浮着一天的星,水气和桂花香在风中融在一起,渗进灵窍,觉得心里也和那池水一样,清亮了。
我站了一时,要再向那边去,看见水池边回廊尽头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少年。
我当时还不算是个断袖。但在那样的情景下,有那样的月,那样的风,那样的水,那样的花香,我乍看见那样一个秀美标致的少年,一瞬间还以为桂花成了精。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恍惚,我再看一看,便知道不是了。
那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件薄衫,虽然看起来素淡,却一望就知并非寻常,他靠着回廊的柱子坐在台阶上,借着头顶灯笼的光,捧着一本书在看。
不知道是哪家的子弟,怎么进宫赴御宴还带着书躲到这里看?我猜测,要么这个少年真的是爱书如命,要么是受了家里哪位长辈的指点,特意这么做的。等着被人瞧见,最好是被皇上瞧见,问一声,谁家的少年这么用功,今生的名声和功名就算起了个头了。
少年并没发现本王,捧着书,看得十分聚精会神,不大像是刻意做作。我站了站,走上前去:“这么暗的灯下面看书,不怕看坏了眼?”少年像是吃了一惊,抬起头,急忙合上手中的书,站起身,我笑一笑又向前走了两步,他神色渐渐平静,躬身道:“见过怀王殿下。”想来是刚才御宴之前曾经见过,只是我未曾留意。我道:“不用多礼,随便些说话就行。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里看书?”他答道:“我叫柳桐倚,祖父柳羡。”原来是柳羡的孙子,那么偷着跑到僻静处看书便能理解了。他站在那里,态度从容,眉目之间透着一股诗书堆里养出来的文气,不愧是柳氏的子弟。现在看他长得真是不错,但或许十年之后,朝廷里就会出来另一个年轻的柳羡。唉,可惜了此刻如斯的少年。我端详着他,从面庞扫向他手中的书,却发现他虽然从容有礼地站着,但衣袖微微在动,正不动声色地把刚才看的那本书往袖子里藏。我假装没在意地问道:“你方才看的是什么书?”柳桐倚的神色有点局促,却仍然好像很从容似的道:“哦,是一本寻常的书。”我道:“能给我看看否?”柳桐倚道:“呃,只一本寻常的《孟子》,怀王殿下一定看过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闪了闪,像漾着月光的涟漪。我瞄向他袖子口露出的蓝色书角:“是么。”再向前走了些,握住他那只藏书的衣袖,低头看着他的眼笑道,“你没怎么做过偷看书的事情罢,哪有往袖子里藏的时候不留意书是正是倒的,书名都被我瞧见了。”
我抬起他的胳膊,从他袖中抽出那本书,书皮上写着四个大字——《紫须侠传》,是书坊间曾风行过的一本侠客传奇。
柳羡的孙子竟然会看这个?
我诧异看他:“你真的姓柳,不姓王姓云?”王家和云家的孩子都精,做错事被抓了说自己是别人这种谎绝对撒起来眼皮都不带眨的。
他有些疑惑地看我,双眼如盛着星的池水,极其清澈。我把书卷起,尽责地告诉他:“《紫须侠传》是仿著,仿着《白玉神剑》写的,不如《白玉神剑》写得好,而且你这本是删了的净本,不是全本。”他啊了一声,道:“我看这本已经极好了,书中的字句用词虽直白却精到,诗句初看时粗糙,细细品又觉得贴切无比。”
我看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忍不住好笑,他确实应是柳羡的孙子没有胡说,我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好的。这个风雪楼主人在写传奇话本的里头只能算平平,词句都模仿着写《白玉神剑》的西山红叶生来的,还有比如癫酒客、白如依等等,才是其中的佼佼。”
柳桐倚双眼亮亮的,一脸神往。我接着道:“你偷着去书坊找一找都能找到,京城西南角小钱儿巷,里头有个书坊,卖得比较全,还能买到未删的全本。”柳桐倚的眼睛更亮了,我看看他那双眼,不禁补充道:“不过,你……还是买删了的净本吧,全本恐怕你不大适合看。”这些传奇书本有不少描写侠士与种种女子之间的情爱事,所谓净本,就是将这些去后的版本。我肯定绝对不会看那种,但全本的那些东西,恐怕这位柳羡的孙子吃不消。
柳桐倚微皱眉道:“为何?”我只能隐晦地道:“全本中男女事,略有涉及,稍微露骨。”柳桐倚道:“怎……”他应该是想问怎样露骨,怎字出口便领悟了,下面的话就没了声儿,我在月光和灯光中看,他的脸似乎微红。我忍不住笑出声道:“哈哈,看吧,我说你还是看净本的好。”柳桐倚瞪着我没说话,脸上的红色好像又重了些。我正笑着,听见远远有脚步声过来,立刻将书递还给他:“有人过来了,你千万把书藏好,记得在家偷着看时,一定别往被褥下藏,容易被下人收拾床铺时抖出来,藏在床板下头最可靠。”我再凑近他小声些道,“我小时候就因为没藏好挨过揍,这是血淋淋的经验。”
柳桐倚眼也不眨地听我说,扑哧笑了笑。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着是有人在喊我:“怀王殿下,是怀王殿下在那边么?皇上传你过去。”我便匆匆道了声我先走了,柳桐倚收好书站着,待我转过小径拐角时,他也已沿着回廊走了。
从那回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柳家人不爱张扬,他的消息我也几乎没听说,渐渐快要将此事忘了。
直到几年之后,启赭亲政不久,那年科试之后,柳桐倚被点为状元,一夜之间名满京城,我才又想起他。
赏赐殿试三甲的琼林宴,我在陪席的人中,琼林宴照例设在御花园里,就在御水池边。
我到了皇宫里时,新科三甲和陪席的几个官员已经都到齐,只剩下皇上还没来。我进了御花园,远远看见芍药花丛中鲜艳的状元红袍。几年前的八月十五的事情重新从心里翻出来,不知当时那个偷看闲书的少年变成什么样了,他当时的确标致无双,但有的人就是小时候好看,等到大了渐渐长开,往往会往一种匪夷所思的丑里长。可别变成和没了胡子一脸皱纹花白头发的柳羡一个模样。
我预备着和他照面后,趁空问一句,《白玉神剑》后来看了没,看的全本净本?那身状元红袍背朝着本王,正和榜眼探花及几位老臣说话,面向着路这边的中书令最先看见我,立刻笑道:“怀王殿下来了,见过怀王殿下。”我一边说着免礼一边向前走,其余人纷纷转过身来,我看见那袭红衫也转过身,几年前映着月色盛着银星池水的少年在这一转身中夜色散尽,晨光和熙,桂香萦绕,桐叶如碧,紫薇花浓。
他抬袖,低首:“拜见怀王殿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道:“柳状元不必多礼。”也就在这一瞬,我那句预备和他开玩笑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人就是这么奇怪,本王被全天下人当成奸王,一直冤枉得不行,总以忠臣好人自居,但在此时看见柳桐倚时,我却在刹那间知道,我与他,这辈子注定不是一类人。好像眼前明明白白地画了一条线,他站在线的那一边,如同阳光下清到不能再清的湖水,我站在线的这一边,像一锅混沌沌的面汤。四周明里带着暗,暗里带着明,总不如他头上那片天蓝得纯粹。
云棠低声向我道:“数年之后,又是一个柳羡。”我说:“可能吧。更可能比柳羡强点。”起码一定不会是柳羡那张脸了。待到离现在一年多前,柳桐倚初掌相印,一身蓝色官袍,立于朝堂之上,本朝之前从没有过年未而立官居丞相的人,一二百年来,他是穿着这身衣服站在这个位置上最年轻的一个。云棠向我道:“怀王殿下看人,眼光果然准确。”我谦虚地道:“还好还好。”
昔日御花园回廊琉璃灯下的那本《紫须侠传》,不知被圣贤文章治世韬略埋进了哪个犄角旮旯,也可能早变成了一抹灰,被掸了,拍了。
可本王却在琼林宴那时的御花园中,他初着相服从容而立的朝堂上,把几缕小魂魄,牢牢地粘在了他的衣袖上,像是一头被绳牵住的驴,虽然知道绕着圈子转很傻,但就是由不得,不能不转。
古人曾有个说法,为情所苦到了一定的境界,就能成为圣。不知道现在本王的这个情况,算是小圣,还是大圣。我又暗中瞧了瞧身边行着的柳桐倚,他如果能像云毓一样,常穿些鲜亮些的衣裳更好些,他头发不全束的时候又要再更好一些。倘若未来,本王真的做成了一件感天动地的忠义之事,或者那条线变没了,我那时若开口邀他一起真正地并肩而行,他会不会愿意?我虽惦记着柳桐倚,却没想过要他真的和我怎样怎样,最多也就肖想过上面的那些能成真罢了。或者还加上个偶尔下下棋,聊聊天,喝喝茶之类的。足矣。
本王被自己的境界感动了,进而又感慨地看向夕阳。我身边一个幽怨的声音幽幽道:“皇叔——”我的魂顿时从晚霞上咻地回到躯壳内,侧头看见启檀一张幽怨的脸。我诧异:“你怎么忽地冒出来了?”启檀哀怨地瞅着我:“皇叔,侄儿跟了你这么远,喊了你多少声,你连看都不看我。”
我道:“哦,那个,我在想事情,一时没有留意。”本王方才走神走得厉害,不知道有没有在桐倚面前失态。
我又假装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柳桐倚,还好他神色如常,嘴角噙着一丝淡笑,应该是没什么。
我正要再开口,身后一个声音悠悠道:“玳王殿下,是被臣说中了吧,不到皇城门口,怀王殿下绝对回不了神。这个赌是你输了。”
说话的人行到了启檀身边,我道:“云大夫,你怎么和启檀在一处?”云毓笑了笑,启檀抢着开口道:“皇叔,我追着你和柳相的路上偶然遇见了云大夫,你别误会。”这个你别误会是什么意思?
云毓笑道:“怀王殿下和柳相又遇上了?”我道:“啊,对,也是凑巧,凑巧而已。”柳桐倚停下脚步道:“怀王殿下,玳王殿下像是有要事相谈,臣便先告辞了。”我道:“先请留步。”启檀也道:“柳相先请留步。”云毓在一旁站着瞧。柳桐倚道:“两位王爷还有何事?”我道:“哦,本王是没什么事了,不过玳王兴许不只是找本王,或还有事要与柳相说,故而请柳相暂且留步。”云毓在一旁道:“是,怀王殿下在玳王殿下请柳相留步之前就及时开口相留,看来玳王殿下确实找柳相有要事。”今天云毓算是和本王的启檀侄儿耗上了,说话一个比一个别扭。幸而柳桐倚看上去像没在意什么话外音,启檀很及时地道:“是这样,前日劳烦柳相和怀王皇叔一起替我鉴别出了假古董,让小王少花了一大笔冤枉钱,小王在府中备了一桌席,请皇叔和柳相今晚务必赏光。”
启檀这孩子,不枉我从小疼他,越来越会做事了。柳桐倚没怎么太推辞,很顺利地答应了。本王肯定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云毓道:“看来真没什么事的是臣,臣先告退了。”作势转身要走,启檀立刻道:“也请云大夫赏光,方才小王打赌输了,理应请云大夫吃饭。”又向我道,“皇叔,是吧?”
怎么启檀今天讲话如此古怪?我只得点头道:“那是那是,理所应当得很。”
云毓看看启檀又看看我道:“那臣便当真去了,玳王殿下府上的好酒可别藏着。”
启檀即刻笑道:“当然,小王若敢藏着,皇叔肯定不会让。”眼看皇城大门近在眼前,启檀忽然拉着我的袖子,将我向后拖了几步,露出一抹暧昧的笑,伏在本王耳边小声道:“皇叔,云大夫和我一道跟了你半天,看着你只管和柳相挨着走。等会儿吃饭的时候柳相由侄儿应付,皇叔只管和云大夫说话。”
我被噎了一下:“云大夫?”启檀拽了拽本王的袖子,左眼眨了一眨:“皇叔,旁人看不出,侄儿都知道。”你……知道啥?启檀在我耳边道:“我上次还和皇兄说来着,这么些年了……唉……”他抛下这句话,松开本王的袖子,直冲着柳桐倚去了,“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