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越彬赶到太平间的时候,除了要面对那个等了他大半天而有些烦躁的义工之外,还遇见了一个处于发飙边缘的女人。
那女人约摸二十五六岁,跟周越彬年纪相当,浓妆艳抹,穿一身昂贵的圣罗兰黑色经典连衣裙,却是老款,看起来非常陈旧,裙摆脏兮兮的,还破了几个洞。
她正歪斜地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手中捏着圣罗兰的裙摆,两只手的大拇指和无名指情不自禁地捻着裙边的缝线,好像是在捻一张扑克一样,她的表情也跟那些等待亮牌的赌徒别无二致。
周越彬一露面,那女人便冲了上来,劈头盖脸甩出一串粤普。“仆街!你都知道返来呀!冇事玩什么失踪,人家只好打电话畀我,搅我一手好牌变臭牌。”这女人异常激动,看来有些神经不正常的样子。周越彬好不容易把她安抚坐下,终于搞明白,她就是当初那个打电话通知他来澳门收尸的女人,是老王的小女朋友,名叫阿莲。这个阿莲是最近一两年才跟上老王的,正赶上老王逢赌必输的时候,两个人一路从空中花园撤到本岛上的公寓房,再撤到远离本岛蜗于澳门最南端的贫民区石排湾,后来因为临近回归,澳门政府开始严格控制流动人口,加上水房帮还有14K几个放高利贷的追债,老王在澳门根本没有容身之所,才不得不跑路去珠海,最后又因为赌瘾难除,从横琴偷渡,半路上被海警的探照灯罩住,慌乱中被一个浪头打下海淹死了。
阿莲之所以愿意与老王一起这样患难与共,基本上不干感情半毛钱关系,只因为她自己也是由职业赌徒最后变成的烂赌鬼一个,起初看上老王赌博资历老,一度赌资丰厚,可以带她进出贵宾厅见识场面。
后来老王栽了,水房和14K几个社团的人跟得紧,阿莲弱女子一个,又是本地贫民出身,还是要仰仗老王门路多,才保得上命。不过,她也说了,老王也算是个好人吧,再困难的时候,只要他赌得上,就不会差阿莲一个半个筹码。
周越彬听了哭笑不得。她又说,之所以打回老家叫周越彬过来处理老王的事,是因为她自己身上没钱,又害怕被债主发现不方便现身。满以为周越彬来了把老王带走了事,却又接到义工电话说连周越彬都联系不上了,害得自己不得不捏着一手好牌从赌桌上撤下来,火急火燎赶过来。
“我再赶回去,还不知道好运气能不能续上呢!”阿莲说着,又去捻义工交给她的文件,一脸焦虑,眼神病态,她似乎处于某种癫狂的状态。“之前老王常跟我说,等赢够了就返老家,可是赌鬼嘛,赢多少都不觉得够的。后来输得烂底裤,就根本不好意思回去了。我听他说的最后一句是,要是他死了就叫我把骨灰运出澳门,他不想一辈子困在澳门。现在,你赶紧给他办了手续送返家吧。”
周越彬沉默了半许,两手颓然一摊。阿莲没明白,义工倒瘪了瘪嘴,一副料事如神的样子,说:“那先生你打算怎么办呢?”“能不能暂时保存在这里?”
义工不耐烦地把手头上的笔一扔:“连送去火化的钱也输光了吗?”周越彬局促地点点头,扭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阿莲,阿莲总算是反应过来,也学着周越彬两手一摊:“别望着我啊。我的钱还在赌场没赢返来。”老王要是活着,看见自己女朋友和侄子这副没脸没皮的样子,非得笑出声来不可。
义工叹了口气,又把笔捡了回来,在文件上划拉了几下:“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收费喔,全澳门统一价,普通还是冷藏?”
“啊?”
“普通寄存,一天一具20元,冷藏,一天一具30元。冷藏嘛,肉身可以放久点。”“普通!”阿莲回答。“冷藏!”与此同时,周越彬给出了一个相反的答案。阿莲撑开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周越彬:“你还想在澳门待多久?”
“怎么着……也得等我把那笔收尸费,还有……我的一万块钱筹码赢回来吧。”还有他全部的身家,借的高利贷,以及拜托他姐从她工作的信用社挪用出来的公款。这些他都没说,当时集资收尸,他断定老王留下好处不少,就是不想让周大洋他们白白占了便宜,于是白道黑道刮碗底弄来这笔钱放在收尸费里面充大头。再有就是,他想着好不容易来澳门一趟,怎么也得从赌场里搬几块金砖回去,所以也带来了一笔赌资。如今是全折进去了。
听了周越彬的话,阿莲抖动得更加厉害了,手指捻裙角的频率也突然加快。“唉……”
忽然安静下来的停尸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叹气。
2
尚处于回归气氛中的内港码头挂满了欢迎内地游客的横幅,横幅上的澳门已经全都改叫为“澳门特区”。
大厅里,特区政府派来的欢迎团在那里载歌载舞。一个个手拿五星红旗和特区区旗,用饱满的热情夹道迎接一个个第一次踏足澳门的内地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欢迎团比他们更为热情。
那些人此刻都盘踞在码头外的马路边。不像政府那边一水儿的表演服,他们这边的穿着有些参差不齐,有西装革履穿皮鞋的,也有垮着花衬衫戴斗笠穿拖鞋的。他们都是各帮各派派过来或者自发过来赚外快的“扒仔”。
“扒仔”,说白了,就是一帮专门踞守在澳门各个码头、关卡的掮客。他们围追堵截拉拢游客去赌场赌博,处于赌博行业链条里的最底层,算不上中介,吃不到赌场给的回扣,唯一可以吃的对象就是那些游客。
他们揾钱的方式是:借钱给还不大熟悉套路或者身上没准备钱的游客去赌博,然后从中抽水。为了拢客,扒仔聪明地在借钱的时候承诺不收利息,只是约定游客在赌场下的每一笔筹码中,都要抽一成的佣金,然后当游客恰好是在6点赢了的话,要抽一半小费。这样的方式,看起来人性化,实际上比收高利还要混蛋。
扒仔中,有的有社团在背后撑腰,或者做的时间比较长有了一定积蓄,所以有能力“放款”给游客。另外的一些,则完全是空手套白狼。他们会把自己拉到的客人转让给有实力的扒仔,从中拿一些人头费,每次也就三五百,属于扒仔中的扒仔,最最被人看不起。
做这种扒仔的,大多是澳门本地闲来无事的阿伯阿婆,或者是在赌场输光了钱,急需赌资来扳本的烂赌鬼,就像阿莲和周越彬。
决定把老王扔在停尸房之后,在澳门人生地不熟的周越彬便一直缠着阿莲,叫阿莲介绍赚钱的门路。阿莲无可奈何,便只好叫上他一同做起这门槛极低的营生来。
回归之前,从游轮上下来的大多来自香港、台湾,还有一些是日本人或者新加坡人,因而扒仔惯常说的是粤语或闽南话。回归之后,游客们天南地北一水儿的普通话,还有东北、陕西、四川、湖南方言,老资历的扒仔们听来就有点懵,牛头不对马嘴,他们那些老资历在此时反而成了短板。
唯独刚入行的周越彬,拥有内地人背景,又恰好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撞上了1999,说是时势造英雄,有时候时势也造投机分子。
实际上,毕竟那帮吃惯海鲜的“澳门土著”也是在资本主义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不可谓没有商业头脑。抓需求,免费论,耍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即便那些斗笠阿伯和阿婆,也知道内地人财富乍起,小市民心态乍落,对于占便宜有深入基因的热衷。因此,每当有一批内地人被放下船,如食人鱼一般蜂拥而上的扒仔们大抵分为两派,一派免费派送贝壳做的纪念品、斗笠、购物券以及赌场筹码,另一派,只有周越彬以及被他摁下的阿莲。周越彬叫阿莲把她从草堆街批发来的塑料拖鞋退了回去,用那些钱打了个以“为圣老楞佐教堂捐赠”为名头的捐款箱,挂在阿莲脖子上,叫她去街角站着,离那些《澳门日报》还有电视台的记者近一些。
阿莲觉得自己这样杵着挺傻的,看见那么多人盯着她看,莫名有些紧张,说白了,她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赌场,哪都不能让她感觉安心。她把手搭在那箱子上,情不自禁地捻着贴在箱子上的字条,假想自己坐在赌桌边,不时用眼睛剐一下让她陷入难堪的周越彬。
也有打人海战术的。不远处,一个有实力的扒仔带领一班手下,一路雄霸了码头至赌场的天桥,他们逢人便问“先生小姐,要不要帮忙?够不够钱用?”顿时让那些游客觉得澳门人热心又有义气,当下心软卸下防备的不少。
眼看那些扒仔陆续都开始有“货”上门,甚至有一个已经成功将一大家子带上了前往赌场的免费班车,阿莲更加心焦起来。
周越彬在一边叫她稍安勿躁,保证很快就会有人上钩了,而且是更值钱的“货”。
果不其然,在这一轮游客快散尽的时候,打队尾悠悠走过来一个戴墨镜揣着长款钱包的中年男人,他径直朝捐款箱走过来,用两个手指从钱包里夹出来好几张百元人民币,在箱子进钱口的地方悬停了几秒钟,给旁边的记者留足摁下快门的时间,然后才把钱丢了进去。
周越彬赶紧上前叫他在一个表格上留名,中年男人嘴里冒出浓厚的湖南韶山口音,说:“冇得事,冇得事,为同胞做好事嘛……”手却握住了周越彬递过来的笔杆,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手机号还有某个烟花爆竹公司的名号。
周越彬知道,1999年的内地人,占便宜一定是关起门在家里,国门之外,绝对装阔气。
就这样,打着圣老楞佐教堂的名义为自己“募捐”到有来头的内地人之后,周越彬紧接着死皮赖脸地跟他们攀一段关系,以过来人的口吻向他表述怎样才能在澳门真正玩到尽兴。其实,有钱有闲来澳门这个不到三十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来旅游的,大多在心底就有去赌场搏一把的准备,基本上一点就通。等到游客脸上浮现某种紧张与期待的红晕之后,阿莲便会将他们带到位于葡京饭店旁边的东哥的牛排馆。东哥在澳门的赌博行业里属于响当当的人物。他就出生在葡京饭店旁一片贫民区中,他亲眼看见葡京酒店如何从一个大土坑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他个人的成长史,就是葡京酒店的建设史,而从他个人的财富积累史中,也可以看到澳门在全世界赌场中独有的叠码制度从无到有的全过程。
20世纪80年代,在角子机、大厅之外,葡京在赌场最好的位置单独辟出一块地方设立贵宾厅,主要接待那些“玩得起”的客人。
在大厅,一把下注最低可以到几十、一百,最高也不过一万,在贵宾厅,最低几千,最高可以到百万,这就是“玩得来”和“玩得起”之间最直观的区别。为了寻找到更多的优质客源填满贵宾厅的每一个赌台,赌场就需要出去许多帮忙“揾客”的叠码仔。
不像散兵游勇似的扒仔,叠码仔的佣金是赌场给的。赌场会给每个叠码仔几百万、几千万的信用筹码,又叫里码,豪客来厅里赌,一般不用带现金,叠码仔直接将自己的里码借给客人下注,等客人离桌,贵宾厅账房算出客人在这个叠码仔身上借出去多少里码,叠码仔就能从这个数额中抽千分之十到千分之十五的佣金。有的豪客一次下下去一百万,叠马仔一笔就能抽到一万多佣金,所以,这是个非常令人眼红的职业。
同时,一天二十四小时伺候赌客,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个非常无聊的职业。叠码仔在无聊时会把玩自己手中准备随时借给客人的筹码,一片一片摞在桌上,叠过来叠过去……这就是澳门人把他们称为“叠码仔”的原因。
有做得好的叠码仔,手里资金丰厚,就可以跟赌场包下整个赌厅,手下归拢一帮小弟去叠码,自己就上位做厅主。
东哥现在就是葡京最大那个厅“富海会”的厅主,他向来做事牢靠,从来没有走过偏门,之所以能够在澳门回归前鱼龙混杂的环境中脱颖而出,把有水房、14K等等社团背景的叠码仔踩下去,全靠他头脑灵活,知道审时度势。比如,他一听阿莲说周越彬是内地来的扒仔,手上又有几个内地人,二话没说,就在自己的牛排馆开了个大包间。多年前,东哥就预言过,往后澳门赌业必定要靠内地撑场,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开始借《西游记》《红楼梦》的碟片来看,学普通话,还准备着把自己手下的叠码仔一个个换成有内地背景的人来做。
那一次,按照每个人头一千块的标准,周越彬和阿莲拢共从东哥手里拿到了九千块,加上东哥额外给周越彬喝茶的一千,够了。从牛排馆出门,他们俩直接拐进了葡京。
进了赌场,拿着换好的筹码,阿莲一改之前神经衰弱的样子,整个腰背都挺了起来,终于把那件圣罗兰的裙子撑出原本的廓型,从她不那么摇晃的步伐中,还能看出一点点她在老王风光时摇曳生姿的痕迹。
阿莲倚在21点的台子前,叫周越彬先去拿点饮料,一万块钱来扳本,只能是蚂蚁啃大树,急不得,等他回来,两个人一起好好搏一搏。
身在赌场的阿莲此时生出一种老炮的气场,让在这方面还是新人的周越彬也不得不甘愿被她的气场笼罩。他乖乖去免费的食品区端了两杯花旗参茶过来,看阿莲还是倚着不动,就推了她一把叫她下注,谁知道她扭身就走,半个身子又伛偻下去。
“下过啦,已经入了荷官的袋啦。”周越彬愣在当场。在码头站了好几天赚来的几个筹码,连摸都没摸一下就没了。
阿莲这辈子赌到这个份上,心态早就扭曲了,手气自然已经臭到底,她就跟一个筹码黑洞一样,把周越彬当扒仔以来的收入全都扔给了葡京门前只有嘴巴没有屁眼的貔貅。
再往后赚了钱,周越彬自然把筹码看得紧了些,每次都跟阿莲对半分,两个人自己赌自己的,可也是霉运缠身,照输不误。那么多辛苦钱,全都给他长经验用了,让他从一个赌客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赌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