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三闲集(9)

但我又有几句声明——

就是:这样的咖啡店里,我没有上去过,那一位作者所“遇见”的,又是别一人。因为:一、我是不喝咖啡的,我总觉得这是洋大人所喝的东西(但这也许是我的“时代错误”),不喜欢,还是绿茶好。二、我要抄“小说旧闻”之类,无暇享受这样乐园的清福。三、这样的乐园,我是不敢上去的,革命文学家,要年青貌美,齿白唇红,如潘汉年、叶灵凤辈,这才是天生的文豪,乐园的材料;如我者,在《战线》上就宣布过一条“满口黄牙”的罪状,到那里去高谈,岂不亵渎了“无产阶级文学”么?还有四、则即使我要上去,也怕走不到,至多,只能在店后门远处彷徨彷徨,嗅嗅咖啡渣的气息罢了。你看这里面不很有些在前线的文豪么,我却是“落伍者”,决不会坐在一屋子里的。

以上都是真话。叶灵凤革命艺术家曾经画过我的像,说是躲在酒坛的后面。这事的然否我不谈。现在所要声明的,只是这乐园中我没有去,也不想去,并非躲在咖啡杯后面在骗人。

杭州另外有一个鲁迅时,我登了一篇启事,“革命文学家”就挖苦了。但现在仍要自己出手来做一回,一者因为我不是咖啡,不愿意在革命店里做装点;二是我没有创造社那么阔,有一点事就一个律师,两个律师。

(四月十日。)

文坛的掌故

来信

编者先生:

由最近一个上海的朋友告诉我,“沪上的文艺界,近来为着革命文学的问题,闹得十分嚣。”有趣极了!这问题,在去年中秋前后,成都的文艺界,同样也剧烈的争论过。但闹得并不“嚣”,战区也不见扩大,便结束。大约除了成都,别处是很少知道有这一回事的。

现在让我来简约地说一说。

这争论的起原,已经过了长时期的酝酿。双方的主体──赞成革命文学的,是国民日报社。──怀疑他们所谓革命文学的,是九五日报社。最先还仅是暗中的鼎峙;接着因了国民政府在长江一带逐渐发展,成都的革命文学家,便投机似的成立了革命文艺研究社,来竭力鼓吹无产阶级的文学。而凑巧有个署名张拾遗君的《谈谈革命文学》一篇论文在那时出现。于是挑起了一班革命文学家的怒,两面的战争,便开始攻击。

至于两方面的战略:革命文学者以为一切都应该革命,要革命才有进步,才顺潮流。不革命便是封建社会的余孽,帝国主义的爪牙。同样和创造社是以唯物史观为根据的。──可是又无他们的彻底,而把“文学革命”与“革命文学”并为一谈。──反对者承认“革命文学”和“平民文学”,“贵族文学”同为文学上一种名词,与文学革命无关,而怀疑其像煞有介事的神圣不可侵犯。且文学不应如此狭义;何况革命的题材,未必多。即有,隔靴搔痒的写来,也未必好。是近乎有些“为艺术而艺术”的说法。加入这战团的,革命文学方面,多为“清一色”的会员;而反对系,则半属不相识的朋友。

这一场混战的结果,是由革命文艺研究社不欲延长战线,自愿休兵。但何故休兵,局外人是不能猜测的。

关于那次的文件,因“文献不足”,只好从略。

上海这次想必一定很可观。据我的朋友抄来的目录看,已颇有洋洋乎之概!可惜重庆方面,还没有看这些刊物的眼福!

这信只算预备将来“文坛的掌故”起见,并无挑拨,拥护任何方面的意思。

废话已说得不少,就此打住,敬祝

撰安!

徐匀。十七年七月八日,于重庆。

回信

徐匀先生:

多谢你写寄“文坛的掌故”的美意。

从年月推算起来,四川的“革命文学”,似乎还是去年出版的一本《革命文学论集》(书名大概如此,记不确切了,是丁丁编的)的余波。上海今年的“革命文学”,不妨说是又一幕。至于“嚣”与不“嚣”,那是要凭耳闻者的听觉的锐钝而定了。

我在“革命文学”战场上,是“落伍者”,所以中心和前面的情状,不得而知,但向他们屁股那面望过去,则有成仿吾司令的《创造月刊》,《文化批判》,《流沙》,蒋光X(恕我还不知道现在已经改了那一字)拜帅的《太阳》,王独清领头的《我们》,青年革命艺术家叶灵凤独唱的《戈壁》;也是青年革命艺术家潘汉年编撰的《现代小说》和《战线》;再加一个真是“跟在弟弟背后说漂亮话”的潘梓年的速成的《洪荒》。但前几天看见K君对日本人的谈话(见《战旗》七月号),才知道潘、叶之流的“革命文学”是不算在内的。

含混地只讲“革命文学”,当然不能彻底,所以今年在上海所挂出来的招牌却确是无产阶级文学,至于是否以唯物史观为根据,则因为我是外行,不得而知。但一讲无产阶级文学,便不免归结到斗争文学,一讲斗争,便只能说是最高的政治斗争的一翼。这在俄国,是正当的,因为正是劳农专政;在日本也还不打紧,因为究竟还有一点微微的出版自由,居然也还说可以组织劳动政党。中国则不然,所以两月前就变了相,不但改名“新文艺”,并且根据了资产社会的法律,请律师大登其广告,来吓唬别人了。

向“革命的智识阶级”叫打倒旧东西,又拉旧东西来保护自己,要有革命者的名声,却不肯吃一点革命者往往难免的辛苦,于是不但笑啼俱伪,并且左右不同,连叶灵凤所抄袭来的“阴阳脸”,也还不足以淋漓尽致地为他们自己写照,我以为这是很可惜,也觉得颇寂寞的。

但这是就大局而言,倘说个人,却也有已经得到好结果的。例如成仿吾,做了一篇《“开步走”和“打发他们去”》,又改换姓名(石厚生)做了一点《珰鲁迅》之后,据日本的无产文艺月刊《战旗》七月号所载,他就又走在修善寺温泉的近旁(可不知洗了澡没有),并且在那边被尊为“可尊敬的普罗塔利亚特作家”,“从支那的劳动者农民所选出的他们的艺术家”了。

鲁迅。 八月十日

文学的阶级性

来信

鲁迅先生:

侍桁先生译林癸未夫著的《文学上之个人性与阶级性》,本来这是一篇绝好的文章,但可惜篇末涉及唯物史观的问题,理论未免是勉强一点,也许是著者的误解唯物史观。他说:

“以这种理由若推论下去,有产者的个人性与无产者的个人性,‘全个’是不相同的了。就是说不承认有产者与无产者之间有共同的人性。再换一句话说,有产者与无产者只是有阶级性,而全然缺少个人性的。”

这是什么话!唯物史观的理论,岂是这样简单的。它的理论并不否认个人性,因此,也不否认思想、道德、感情、艺术。但以性格、思想、道德、感情、艺术,都是受支配于经济的。林氏的文章是着意于个人性,我们就以个人性而论。譬如农村经济宗法社会里拿妻子为男子的财产,但是文化进步到今日的社会,就承认妻子有相当的人格。这个观念,当然是有产者和无产者所共同的。虽然是共同,却并非天赋的,仍然逃不了经济的支配。有产者和无产者物质生活上受经济的影响而有差等,个人性同样地受经济的影响而却是共同的。并不是有产者和无产者人性的共同而就是不受经济制度的影响了。

林氏以此而可以驳唯物史观,那末,何以不拿“人是同样的是圆顶方趾,要吃饭,要睡觉,是有产者和无产者所共同的”而来驳唯物史观,爽快得多了。

最后,我须声明:我是个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职工。因为是职工,所以学识的谫陋是谁都可以肯定的。这文中自然有不少不能达意和不妥之处。但我希望有更了解马克斯学说的人来为唯物史观打一打仗。

因为避学者嫌疑起见,以信底形式而写给鲁迅先生。能否发表,是编者的特权了。

恺良于上海,一九二八年七月二十八日。

回信

恺良先生:

我对于唯物史观是门外汉,不能说什么。但就林氏的那一段文字而论,他将话两次一换,便成为“只有”和“全然缺少”,却似乎决定得太快一点了。大概以弄文学而又讲唯物史观的人,能从基本的书籍上一一钩剔出来的,恐怕不很多,常常是看几本别人的提要就算。而这种提要,又因作者的学识意思而不同,有些作者,意在使阶级意识明了锐利起来,就竭力增强阶级性说,而别一面就也容易招人误解。作为本文根据的林氏别一篇论文,我没有见,不能说他是否因此而走了相反的极端,但中国却有此例,竟会将个性,共同的人性(即林氏之所谓个人性),个人主义即利己主义混为一谈,来加以自以为唯物史观底申斥,倘再有人据此来论唯物史观,那真是糟糕透顶了。

来信的“吃饭睡觉”的比喻,虽然不过是讲笑话,但脱罗兹基曾以对于“死之恐怖”为古今人所共同,来说明文学中有不带阶级性的分子,那方法其实是差不多的。在我自己,是以为若据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经济”(也可以说根据于经济组织或依存于经济组织)之说,则这些就一定都带着阶级性。但是“都带”,而非“只有”。所以不相信有一切超乎阶级,文章如日月的永久的大文豪,也不相信住洋房,喝咖啡,却道“唯我把握住了无产阶级意识,所以我是真的无产者”的革命文学者。

有马克斯学识的人来为唯物史观打仗,在此刻,我是不赞成的。我只希望有切实的人,肯译几部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关于唯物史观的书──至少,是一部简单浅显的,两部精密的──还要一两本反对的著作。那么,论争起来,可以省说许多话。

鲁迅。 八月十日。

一九二九年

“革命军马前卒”和“落伍者”

西湖博览会上要设先烈博物馆了,在征求遗物。这是不可少的盛举,没有先烈,现在还拖着辫子也说不定的,更那能如此自在。

但所征求的,末后又有“落伍者的丑史”,却有些古怪了。仿佛要令人于饮水思源以后,再喝一口脏水,历亲芳烈之余,添嗅一下臭气似的。

而所征求的“落伍者的丑史”的目录中,又有“邹容的事实”,那可更加有些古怪了。如果印本没有错而邹容不是别一人,那么,据我所知道,大概是这样的:———

他在满清时,做了一本《革命军》,鼓吹排满,所以自署曰“革命军马前卒邹容”。后来从日本回国,在上海被捕,死在西牢里了,其时盖在一九〇二年。自然,他所主张的不过是民族革命,未曾想到共和,自然更不知道三民主义,当然也不知道共产主义。但这是大家应该原谅他的,因为他死得太早了,他死了的明年,同盟会才成立。

听说中山先生的自叙上就提起他的,开目录的诸公,何妨于公余之暇,去查一查呢?

后烈实在前进得快,二十五年前的事,就已经茫然了,可谓美史也已。

(二月十七日。)

“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小引

一时代的纪念碑底的文章,文坛上不常有;即有之,也什九是大部的著作。以一篇短的小说而成为时代精神所居的大宫阙者,是极其少见的。

但至今,在巍峨灿烂的巨大的纪念碑底的文学之旁,短篇小说也依然有着存在的充足的权利。不但巨细高低,相依为命,也譬如身入大伽蓝中,但见全体非常宏丽,眩人眼睛,令观者心神飞越,而细看一雕阑一画础,虽然细小,所得却更为分明,再以此推及全体,感受遂愈加切实,因此那些终于为人所注重了。

在现在的环境中,人们忙于生活,无暇来看长篇,自然也是短篇小说的繁生的很大原因之一。只顷刻间,而仍可藉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用数顷刻,遂知种种作风,种种作者,种种所写的人和物和事状,所得也颇不少的。而便捷,易成,取巧……这些原因还在外。

中国于世界所有的大部杰作很少译本,翻译短篇小说的却特别的多者,原因大约也为此。我们──译者的汇印这书,则原因就在此。贪图用力少,绍介多,有些不肯用尽呆气力的坏处,是自问恐怕也在所不免的。但也有一点只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做会朽的腐草的近于不坏的意思。还有,是要将零星的小品,聚在一本里,可以较不容易于散亡。

我们──译者,都是一面学习,一面试做的人,虽于这一点小事,力量也还很不够,选的不当和译的错误,想来是一定不免的。我们愿受读者和批评者的指正。

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六日,朝花社同人识。

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

──五月二十二日在燕京大学国文学会讲

这一年多,我不很向青年诸君说什么话了,因为革命以来,言论的路很窄小,不是过激,便是反动,于大家都无益处。这一次回到北平,几位旧识的人要我到这里来讲几句,情不可却,只好来讲几句。但因为种种琐事,终于没有想定究竟来讲什么──连题目都没有。

那题目,原是想在车上拟定的,但因为道路坏,汽车颠起来有尺多高,无从想起。我于是偶然感到,外来的东西,单取一件,是不行的,有汽车也须有好道路,一切事总免不掉环境的影响。文学──在中国的所谓新文学,所谓革命文学,也是如此。

中国的文化,便是怎样的爱国者,恐怕也大概不能不承认是有些落后。新的事物,都是从外面侵入的。新的势力来到了,大多数的人们还是莫名其妙。北平还不到这样,譬如上海租界,那情形,外国人是处在中央,那外面,围着一群翻译、包探、巡捕、西崽……之类,是懂得外国话,熟悉租界章程的。这一圈之外,才是许多老百姓。

老百姓一到洋场,永远不会明白真实情形,外国人说“Yes”,翻译道,“他在说打一个耳光”,外国人说“No”,翻出来却是他说“去枪毙”。倘想要免去这一类无谓的冤苦,首先是在知道得多一点,冲破了这一个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