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二心集(17)
- 鲁迅全集(全20卷)
- 鲁迅
- 3640字
- 2022-07-26 17:49:27
因为自己看过之后,大略发生了如上的感想,因此也想介绍给一部分的读者,费去许多工夫,译出来了。原文本是很简短的,只因为我于电影一道是门外汉,虽是平常的术语,也须查考,这就比别人烦难得多,即如有几个题目,便是从去年的旧报上翻出来的,查不到的,则只好“硬译”,而且误译之处,也恐怕决不能免。但就大体而言,我相信于读者总可以有一些贡献。
去年,美国的“武侠明星”范朋克(Douglas Fairbanks)因为美金积得太多,到东洋来游历了。上海有几个团体便豫备欢迎。中国本来有“捧戏子”的脾气,加以唐宋以来,偷生的小市民就已崇拜替自己打不平的“剑侠”,于是《七侠五义》,《七剑十八侠》,《荒山怪侠》,《荒林女侠》,……层出不穷;看了电影,就佩服洋《七侠五义》即《三剑客》之类。古洋侠客往矣,只好佩服扮洋侠客的洋戏子,算是“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亦且快意”,正如捧梅兰芳者,和他所扮的天女,黛玉等辈,决不能说无关一样,原是不足怪的。但有些人们反对了,说他在演《月宫宝盒》(The Thief of Bagdad)时摔死蒙古太子,辱没了中国。其实呢,《月宫宝盒》中的英雄,以一偷儿连爬了两段阶级的梯子,终于做了驸马,正是译文第七章细注里所说,要使小市民或无产者“为这飞腾故事所激励,觉得要誓必尽忠于有产阶级”的玩艺,决不是意在辱没中国的东西。况且故事出于《一千一夜》,范朋克并非作家,也不是导演,我们又不是蒙古太子的子孙或奴才。正不必对于他,为美金而演剧的个人,如此之忿忿。但既然无端忿忿了,这也是中国常有的惯例,不足怪的,──在见惯者。后来范朋克到了,终于有团体要欢迎,然而大碰钉子,“范氏代表谓范氏绝对不允赴公共宴会”,竟不能得到瞻仰洋侠客的光荣。待到范朋克“到日本后,一切游程,均由日人代为规定,且到东京后,将赴影戏院,与日本民众相见”(见十八年十二月十九日《申报》),我们这里的蒙古王孙乃更不胜其没落之感,上海电影公会有一封宛转抑扬的信,寄给这“大艺术家”。全文是极有可供研究的处所的,但这里限于纸面,只好摘录了一点──
“曾忆《月宫宝盒》剧中,有一蒙古太子,其表演状态,至为恶劣,足使观者之未知东方历史,未悉东方民族性质者,发生不良之印象,而能成为人类相爱进程上绝大之阻碍。因东方中华民国人民之状态,并不如其所表演之恶劣也。敝会同人,深知电影艺术之能力,转辗为全世界一切民情风俗智识学问之介绍,换言之,亦能引导全世界人彼此之相爱,及世界人类彼此之相憎。敝会同人以爱先生故,以先生为大艺术家故,愿先生为向善之努力,不愿先生如他人之对世界为不真实之介绍,而为盛誉之累也。”
文中说电影对于看客的力量的伟大,是很不错的,但以为蒙古太子就是“中华民国人民”,却与反对欢迎者流,同一错误。尤其错误的是要劝范朋克去引“全世界人彼此之相爱”,忘却了他是花旗国里发了财的电影员。因此一念之差,所以竟弄到低声下气,托他去绍介真实的“四千余年历史文化所训练的精神”于世界了──
“敝会同人更敢以经过四千余年历史文化训练之精神,大声以告先生。我中华人民之尊重美德,深用礼仪,初不异于贵国之人民。更以贵国政府常能于世界国际间主持公道,故为我中华人民所敬爱。先生于此次东游小住中,想已见到真实之证据。今日我中华政治之状态,方在革命完成应经历之过程中,有国内之战争,有不安静之纷扰,然中华人民对于外来宾客如先生者,仍能不忘应有之礼节,表示爱人之风度。此种情形,先生当能于耳目交接之间,为真实之明了。虽间有表示不同之言论者,然此种言论,皆为先生代表以及代表引为己助参加发言者不合礼节隔离人情之宣言及表示所造成。……
“希望先生于东游之后,以所得真实之情状,介绍于贵国之同业,进而介绍于世界,使世界之人类与中华所有四万万余之人民为相爱之亲近,勿为相憎之背驰,以形成世界不良之情状。使我中华人民之敬爱先生,一如敬爱美国之政府。”
但所说明的精神,一言以蔽之,是咱们蒙古王孙即使国内如何战争,纷扰,而对于洋大人是极其有礼的。就是这一点。
这正是被压服的古国人民的精神,尤其是在租界上。因为被压服了,所以自视无力,只好托人向世界去宣传,而不免有些谄;但又因为自以为是“经过四千余年历史文化训练”的,还可以托人向世界去宣传,所以仍然有些骄。骄和谄相纠结的,是没落的古国人民的精神的特色。
欧美帝国主义者既然用了废枪,使中国战争,纷扰,又用了旧影片使中国人惊异,胡涂。更旧之后,便又运入内地,以扩大其令人胡涂的教化。我想,如《电影和资本主义》那样的书,现在是万不可少了!
(一九三〇年一月十六日L。)
注释:
[1]Moussinac所举的数字,并未揭出调查年度。推想起来,恐怕是一九二七年末的统计罢。
据一九二八年度的《Film-Daily》及其他的调查,则亚美利加于这数字上,增加2.5%有二万五百的馆日本增加10%成为千二百;德国增加30%成为五二百六十七(收容座位数一八七六六〇一)了。而这些,还是除掉了移动电影馆,非商业底剧场的数字。
[2]《俾士麦》影片公演时所散布的纲要书上,载着这样的说明———
“我们的影片的祖国底的目的(dervaterlaendischeZweck),也规定了那内面的结构和事件的时间底限制。所以俾士麦的少年时代,仅占了极简略的开端。(中略。)而且这故事,是应该以一八七一年的德意志建国收场的。为什么呢?就因为跟着发生的国内的纷争,以及他的退隐,是惹起阴沉的回忆,不使观者结合,却使之乖离,有违于这电影全体的祖国底的目的的缘故。这影片的主要部分,是将从一八四七年,俾士麦入了政治底生活的时候起,至一八七一年止,作为一个完成了的戏曲的。(下略。)”
[3]作为属于这范畴的影片,可以列举出《路易飞迭南公子》(PrinzLouis Ferdinand),《乌第九号》(U.9.),“猫桥”(Katzensteg),“律查的猛袭”(Luelzows Wilde Verwegene Jagd),“希勒的军官们”(Schillsche Offiziere),“大战巡洋舰”(Emden),“我们的安覃”(Unser Emden)及其他的德国影片;“拿破仑”(Napoléon),“贞德”(Jeanned'Arc)——但并非输入日本的Karl Dreier的作品——等法国影片;“珂罗内勒和孚克兰岛的海战”(The Battles of Coroneland Falkland Islands)等英国影片来。
至于亚美利加,则连在“彼得班”(PeterPan》,“红皮”(RedSkin)之类的童话和乐剧中,也发见了训导Starsand Stripes(译者按:星星和条纹=花旗)之尊严的机会了。
[4]在最近的苏维埃影片“活尸”(Der lebende Leichnam)中,我们也能够看见将对于宗教的斗争,采为分明的刚要。
[5]论难攻击了“Metropolis”而显了英雄的英国的改良主义底时行作家威尔士(H.G.Wells),在那近著“The King Who Was a King The Book of a Film”上,关于战争的绝灭,大耍着使日内瓦的政治家们也要脸红那样反动底Demagogie(笼络群众手段),那是滑稽之至的。
[6]关于小市民影片的发生,在一九二七年一月所作的拙稿《电影美学以前》里,虽然很简约,却已曾略述过了的。以下数行,请许其拔萃,以便读者的理解。(前略)
“登场人物,是在高大的宫殿里占着王座的富豪。富豪,是良善的。富豪的女儿,是美的。小市民出身的年青的男子,溜出阶级斗争的背后,要高升到富豪的家族里面去。他就简单地只靠了恋爱,走上了一段阶级的梯子。为了他和富豪的女儿,常设馆的可怜的乐队,就奏起结婚进行曲来。
“富豪由此得到恭维。小市民为这飞腾故事所激励,觉得要誓必尽忠于有产阶级。
“但人们,大部分是无产者的人们,这样却还不满足。
“没有破绽的商人,于是来设法。他们便想一切都避开‘阶级’这一个观念。
“于是家庭剧发生了。那对于阶级的对立,是彻头彻尾,要掩住看客的眼睛,连两个不同的阶级的存在,也避开不写。将一切问题和倾向,都置之不顾,但竭力将‘谨慎的’小市民的生活,仅在他们的生活圈内,描写出来。那‘大抵是关于恋爱的柔滑的故事’,或则以母性爱为主题,其中虽一个无产者,一个资本家,也不准登场。只有小市民阶级作为惟一的阶级,在独裁着。(后略)”
[7]据一九二四年的调查,则在亚美利加,每年收入在一万元以上的人,总数达二十六万。但这还是除掉了利息,花红之类的企业利得,只是直接个人底收入的计算,所以事实上的数字,大约还要见得若干成的增加的罢。
*当《世界大战》开演之际,关于这影片,有一个将军述其所感,登在报上道。——“战争是完全可怖的,但我们是认战争,因为在战争中,再没有较之辱没自己的职务,尤为可怖的运命了。我们的青年们,对于战争的恐怖,应该以平静的镇定和确固的意志而进行。所以这影片的凄惨的场面,决不是可以厌恶的东西,却对于这影片给了意义,增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