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蓑烟雨(2)
- 宋慈洗冤录:满怀冰雪
- 吴蔚
- 4862字
- 2022-07-29 16:50:00
新近被盗的是同知枢密院事[11]程松。据传我来也刚好偷走了程松预备送给丞相陈自强的寿礼,价值数百万。程松肉痛得要死,不顾执政大臣的体面,哀号大哭,并亲自到临安府报案。然而知府赵师囗派人四处搜捕一番,提高赏格到二百万钱,还是没有发现我来也的蛛丝马迹。
京师乃浮华之地,市井坊间最喜谈论是非,一时间,我来也成为风头无二的热门话题,流言纷起——有人说,我来也是一位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男子,武艺高强,能扛举千斤大鼎;有人说,我来也是一位貌不惊人、嶙峋瘦削的小个子,能够飞檐走壁,来去自如;还有人议论“我来也”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说他本姓武,名来业,“我来也”不过是他本名的谐音而已。
无论我来也是什么人,在普通人看来,他艺高胆大,专劫富得流油的大户人家,与官府作对,颇有古代游侠风范。在不少贫民百姓心中,甚至暗中盼着我来也偷得越多越好。而京师的富户们则惶惶不安,日夜忧惧,睡不好觉的大有人在。临安人还将俗谚“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改作了“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须胡做”。其中“须胡做”一句,便是特指我来也。
丰乐楼是我来也第一次公然光顾留名的地方,只丢了一块楼匾,虽有些失官家的面子,倒也没有造成实质的损失。这其实得益于丰乐楼官酒库的身份——按照规定,每日酒楼的现钱收入均需在特定时刻运送到西子库中储存,那里有兵士把守,戒备森严,远比闲杂人等尽可以随意出入的丰乐楼安全妥当。因而有流言说,我来也当夜光顾丰乐楼,因未能如愿偷到财物,才恼羞成怒地偷走了招牌,并留下名字耀武扬威,其实是要砸丰乐楼的场子。
而旧楼匾丢失后,丰乐楼也一时未能请到合适的名家再题新楼匾,悬挂楼匾处空空如也,只派人搭了梯子,将“我来也”三个粉笔字抹去了事。
霍仪听了我来也的故事,既新奇又惊讶,感慨道:“那我来也有这样一身本事,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惜误入歧途,若是能为大宋朝廷所用……”
他的本意是惋惜我来也一身本领,却荒废于江湖市井之间,自甘堕落为偷鸡摸狗的小贼,蓦然想到同伴毕再遇是名将毕进之子,其本人亦武艺惊绝——挽弓至二石七斗[12],背挽一石八斗,步射二石,马射一石五斗,一拳能击碎砖石,功夫堪称大宋禁军中的头号人物——然年过五旬,却还只是小小的侍卫马军司武节郎[13],且是以父荫入仕,可谓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典范,便忙住了口。
毕再遇却根本没有留意到霍仪失言的尴尬,只短促地“啊”了一声,便拽着他手臂急忙走开,离了丰乐楼大门好一段距离,这才松手。
霍仪转头望去,正看到两名三四十岁的男子自丰乐楼中出来。当先一人一身白袍,气度潇洒,若不是右脸颊上有一块茶碗大扎眼的红疤,倒也是个俊美如玉的美男子。他手执扇柄,站在阶上左顾右盼,似在等待什么人。后面那男子似是他下属,一身黑色劲衣,腰间挎刀,手扶刀柄,须臾不离。
霍仪料想毕再遇匆忙走开是为了避开那两人,一时好奇,问道:“他们是谁?”毕再遇道:“白衣男子是殿前都指挥使加太尉吴曦。后面的是殿前司统制夏震。”
殿前都指挥使即是殿前司的最高长官,太尉虽是虚衔和加官,却是三公之一,武官的最高等级。那吴曦官职既高,官阶更高,以他的少壮年纪,可谓十分罕见。
霍仪“呀”了一声,道:“他就是吴曦?”意外的似乎不是吴曦如何年纪轻轻即高居显位,而是对方的来历。
毕再遇道:“霍小官也听过吴曦?”霍仪道:“当然,西蜀吴家军第三代首领,谁能不知道呢。不过我实在想象不到堂堂将门虎子会是如此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
吴曦的祖父名吴璘,与其兄吴玠同为南宋名将,在与金人作战中先后取得了和尚原之战、仙人关之战的胜利。兄弟二人都是由卒伍成长为大将,英勇果敢,忠义刚直,因而在军队中深孚众望,是当时南宋将领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绍兴和议后,吴璘出任利州[14]东西两路安抚使,坐镇兴州,节制西部七州军马。川陕是大西北的边防要塞,一向是南宋的战略要地,虽然宋金处于和平时期,吴璘却始终治军经武如同战时,常备不懈。他守蜀三十余年,在军民中有很高威望。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国皇帝完颜亮举兵南下,吴璘任四川宣抚使,先后收复陇、洮、兰、原等州,因功加太傅,封新安郡王。病逝于任上后,又被南宋朝廷追封为信王,谥号武顺,生前死后都极尽荣光。
吴璘死后,其第五子吴挺任兴州诸军都统制,兼任利州西路安抚使、知兴州,接替父亲掌握了四川兵权。如此,吴氏自吴玠、吴璘一代起,世职西陲,威行四川,其军号为“吴家军”。
天水一朝以“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开国,江山得来十分容易,没有经过“马上打天下”一关,以致国无良将,所谓的开国名将也大多徒有虚名。而太祖皇帝赵匡胤为了防止唐末藩镇割据、武人作乱再度重现,立国不久即有“杯酒释兵权”之举,大力抑制武将地位,从此武人位轻。
大宋重文轻武,亦是典型的内向型王朝,对外采取守势,一切苟且;对内则千方百计地压制、提防武将。北宋名将狄青品行、武功出众,在对西夏的作战中浴血奋战、屡战屡胜,成为平民百姓和宋军将士心目中的盖世英雄,引发了狂热的崇拜之潮。每当狄青露面时,人群便如同潮水般涌过去,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只求一睹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以致道路为之堵塞不通。而狄青的种种事迹,也在民间越传越神奇,甚至被赋予了神话般的色彩。朝廷一向忌惮武将功高权重,军民爱戴狄青之举,纯出于自发行为,反而更加重了皇帝和文臣们对他的猜忌。这位曾经驰骋沙场的一代名将,为宋王朝立下汗马功劳,最终却未能在疆场上马革裹尸,而是死在了皇帝和文臣的迫害中,上演了一出“大将未死敌手”的悲剧。
北宋灭亡后,南宋王朝创建于忧患之间。宋高宗赵构即位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金人追得逃窜流离,无处容身。因战争需要,高宗皇帝不得不一改前策,将兵权尽付大将——也正是靠着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岳飞、吴玠五支主力军的奋勇抵抗,局势才渐渐稳定了下来,扭转了南宋初年混乱无序的状态。其中,岳飞、韩世忠、刘光世、张俊被称为“中兴四将”,均为当世名将。尤其是岳飞、韩世忠先后率军击败了金和伪齐的两次南侵,战功赫赫。宰相张浚对二人极为赞赏,多次向宋高宗称赞韩世忠忠勇、岳飞沉鸷,可以倚办大事。
岳飞资历虽不及其他三将,然而他独掌一方兵马,所部号“岳家军”。金军曾哀叹道:“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足见岳飞一军战斗力极强。他不仅武略超人,在文学上也颇有建树,其文激情磅礴,文辞刚劲;其诗格调高昂,一如其文;其词更是气势磅礴,一阙《满江红》不知令天下多少男儿热血沸腾。得张浚赞语推荐后,岳飞声名鹊起,威望渐有超越其他三将之势,就连皇帝都不得不对他格外侧目。
绍兴七年(1137年)二月,岳飞的武阶官升为最高的太尉,职衔也升为宣抚使。而淮西宣抚使刘光世因在伪齐刘豫南侵时,不守庐州[15],退保采石,几误大事,被宰相张浚弹劾,说其人沉溺酒色,不重国事,不宜仍握兵柄。于是宋高宗罢免了刘光世的兵权。
本来宋高宗已经诏令将刘光世所部划归岳飞统辖,但新任枢密使秦桧极力反对。宰相张浚当时兼任都督,想将刘光世部收归都督府,便将刘光世部划给都督府参谋军事吕祉节制,并任命相州观察使、行营左护军前军统制王德为都统制,刘光世旧部将郦琼为副都统制。岳飞认为吕祉不熟悉军旅之事,而且王德位轻望微,不足以居郦琼之上。但张浚认为岳飞有私心,不过是因为没有得到刘光世部而怨恨,没有听从。
果然不久后,郦琼与其属下八人把顶头上司王德告到了都督府,都督府判王德有理。郦琼还不服气,又上告到御史台。王德也反过来指责郦琼。宋朝廷为了平息纷争,将王德召往建康,将原归王德统率的部队重新交给吕祉节制。郦琼又向吕祉诉说王德的不是,吕祉不但大力袒护王德,还密奏朝廷,请求罢除郦琼及统制官靳赛的兵权。但负责书写密奏的书吏朱照泄露了奏语,郦琼派人在半途抢劫了密奏,看了内容后,一怒之下杀死吕祉,率四万精兵投奔了金人所立的傀儡政权伪齐刘豫。这就是著名的“淮西之变”。
“淮西之变”是南宋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兵变事件,主战派首领张浚由此被罢相,从此闲置二十余年,直到宋孝宗赵眘即位后才重新被起用。
不仅如此,这一重大兵变促使宋高宗对武将产生了高度警觉之心,岳飞、韩世忠等人之前用战功赢取的皇帝的信任,在这次淮西兵变后全部转成了猜忌。宋高宗的思想由此产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决意再次拣起老祖宗的“强干弱枝、守内虚外”,奉为国策,由之前的同意北伐迅即转为求和,派往金国求和的使臣络绎不绝,投降派秦桧也接替张浚当上了宰相。在宋高宗看来,国亡的巨痛和家破的深仇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保住他的皇位,之前宋军浴血奋战取得的战果刚好也为他与金国议和提供了讨价还价的砝码。岳飞后来蒙冤被害,虽然内中原因复杂,却也与他文武双全、名望过高不无干系。
西蜀“吴家军”声名虽不及昔日“岳家军”,然而却一样令朝廷忌惮。大臣留正公然称:“西边三将,唯吴氏世袭兵柄,号为‘吴家军’,不知有朝廷。”赵汝愚亦云:“吴氏世专蜀兵,非国家专利,请及今以渐抑之。”
朝廷担心吴氏权力过大,最终尾大不掉,于是千方百计地予以掣肘。第二代吴家军领军人物吴挺在世时,南宋先后任命名臣留正、赵汝愚、范成大等人出任四川制置使,以抑制吴氏。又将吴挺爱子吴曦另授官职,强行调离四川。
绍熙三年(1192年),吴挺病重,已有濒死之状。时宋光宗在位,得到密报后,急派户部侍郎丘崈[16]出任安抚制置使兼知成都府。丘崈是当时有名的能吏,为人慷慨放言豪迈,曾道:“生无以报国,死愿为猛将以灭敌。”他本人素以吴氏世掌西兵为虑,这次出任四川制置使,自然肩负秘密使命,一到任上,便着手铲除吴挺势力。吴挺本人对朝廷的猜忌亦心知肚明,备受煎熬,最终在临死前上表请求致仕。朝廷喜出望外,顺水推舟,免去其兴州诸军都统制的军职。
不久,吴挺在难以名状的痛苦中死去。其子吴曦时任武功大夫[17],任和州知州,按理该立即回四川奔父丧,却被朝廷强令起复,不准回川奔丧。
然而兴州都统人选迟迟未定,兴州大军异常不安,军中籍籍,几近生变。吴家军将士强烈要求少主人吴曦回兴州继承父职,丘崈先后派去军中暂代都统制的人全部都莫名其妙地死去,事态极为严重。
当时韩侂胄任知囗门事[18],主张朝廷顺应形势,任命吴曦回川承袭兴州诸军都统制一职,以稳定四川军心。宋光宗见四川局势一触即发,也有些沉不住气,急召吴曦赴临安听旨,已有派吴曦回川安定大局之意。
就在吴曦赴临安途中,另一重臣赵汝愚用手段劝说宋光宗改变了主意,任命荆鄂诸军都统制张诏为成州团练使、兴州诸军都统制,以李世广为副都统制。张诏原是名将张俊部下,李世广则是吴挺心腹,在吴家军中有很高威信,加上朝廷接连采取措施削减兴州都统制的权力,四川局面才勉强安定了下来。
吴曦到达临安后,由于朝廷任命张诏的诏书已下,他回川承袭父职的希望完全化为了泡影。而朝廷亦有意不再将他外放为官,而是任命为虚有其名的环卫官[19],留在京师,其实隐有将他扣作人质、威胁吴家军不得轻举妄动之意。
吴曦外号吴巴子,得名于他右脸颊上的那块红疤。传闻小时候父亲吴挺问他志向,他回答得不合父意,吴挺勃然大怒下,顺手将其投入火炉中。虽经侍从抢救,但他脸上还是留下一块火灼的伤疤。
成人后的吴曦不再有少年时尖锐的锋芒,他长袖善舞,擅长敛财,加上为人豪气大方,挥金如土,交游极为广阔。即便这次未能回四川在父亲灵前尽最后的孝道,他似乎也能体谅朝廷的难处,并未如何放在心上。当然,身为名将后人,心中多少会期待有重掌兵权的机会。
半年过去,南宋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光宗皇帝在皇后李凤娘威压之下得了疯病,无力处理朝政,被逼退位为太上皇。宁宗皇帝即位,与吴曦交好的韩侂胄执掌了朝政,他的转机也随之到来,被任命为建康都制统。不久又被调回京师任殿前都指挥使,升任禁军最高统帅,加太尉,深得权臣韩侂胄倚重。
霍仪虽是第一次来临安,对吴曦的经历倒是一清二楚,道:“吴太尉地位虽高,却不真领兵,不过是空有虚职而已。毕公又不是他下属,何须着急避他?”
毕再遇叹道:“若只是吴曦,老夫自然是不需回避的。我们岳家军一系,跟他们吴家军一系一向不大和睦,素无往来。不过这位吴太尉八面玲珑,将朝中权贵都奉承得极好,又刚刚跟我们的马军司郭帅结了儿女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