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准备好了吗

“为什么派我去照顾一个大街上长大的、刚满五岁的孩子?”

“你看过他的测试分数。”

“非得要把这分数当回事吗?”

“整个战斗学校的运作程序是以这个测试项目为基础的,毫无疑问,你当然要认真看待他的分数。我查过了,没有一个孩子的测试分数比他高,包括你那个明星学生。”

“我不怀疑测试的有效性,问题在于测试的人是否靠得住。”

“卡萝塔修女是个嬷嬷。你再找不到比她更诚实的人了。”

“再诚实的人也难免偶尔骗一下自己。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到处寻找一个——就一个——近乎完美的孩子。以为一旦找到,就不枉此前的所有努力,她已经想成功想得发疯了。”

“你别说,真还让她给找到了。”

“看看她是怎么找到的吧。她在第一份报告里推出的是一个叫阿喀琉斯的孩子,这个——这颗小豆子——只是个替补。然后阿喀琉斯被丢在一边,不再提起——他死了吗?嬷嬷不想给他医腿了吗?——之后她才推荐了现在这粒小绿豆。”

“‘豆子’是那个孩子称呼自己时使用的名字。有点像你的安德鲁·维京称自己为‘安德’。”

“安德鲁·维京可不是我的。”

“豆子也不是卡萝塔修女的。如果她要捏造分数或者在测试过程中舞弊,那她早把其他孩子推到计划里来了,我们也早就知道她不可靠了。她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儿。她总是把自己选出的最有希望的孩子刷下去,为他们在地球上安排另外一个不属于学校计划内的去处。我觉得你之所以不乐意,是因为你现在把所有的关怀和精力,都放到了那个叫维京的男孩身上,不想再分心。”

“你定制什么床,我就非得睡什么床啊?”

“我刚才的话不一定妥当,你多多包涵。”

“我当然会给这个小不点儿机会,尽管我根本不相信这些测试分数。”

“不仅要给他机会,还得让他进步。测试他,考验他,别让一棵好苗子毁掉。”

“你还不大了解我们的训练情况。我们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对他们进行的任何测试和考验,都是为了使他们不断进步。”

卡萝塔修女流着泪告诉豆子该出发了。相比之下,豆子反而显得更平静一些。

“我知道你有点害怕,豆子。没事的。”她说,“你在那里会很安全,能学到很多东西。你会陶醉在知识的海洋里,一到地方,你就会喜欢上那里。你只管做你应该做的,不用挂念我。”

豆子眨眨眼,想:她觉得我现在很害怕,我走了以后会想她。为什么她会有这些想法?是我的言行给她造成了这样的印象吗?

他现在对卡萝塔修女已经没什么感觉。刚刚遇到她时,他可能还愿意接受她的同情。她和蔼可亲,给他吃的东西。她保护他,帮助他。

但是,当豆子找到看门人帕勃罗时,卡萝塔修女却从中作梗,阻止他和自己以前的救命恩人谈话。之后也并没向豆子转告帕勃罗说过的只言片语。而且关于那个“整洁的地方”的情况,她也一直瞒着不说。

从那时起,豆子对她的信任就消失了。他不知道她收留自己的目的何在,可能牵扯到一件豆子自己不情愿做的某种事情吧,但她不告诉他真相。她对他保密,像阿喀琉斯一样。

所以接下来的几个月,她虽然一如既往地教导他,他却感到与她的距离越拉越大了。他学会了她教授的全部知识——另外还自学了很多她没教过的东西。

他知道她的眼泪发自真心。她的确疼爱豆子,分别以后会想念他。毕竟他是个理想的孩子,温顺,灵敏,听话。对她来说,这正是“乖孩子”的特点。但对豆子来说,这只不过是他换取食物和学到知识的一种手段罢了。他可不是笨蛋。

为什么她认为豆子现在应该害怕呢?因为她在为他的未来担心。这说明战斗学校里一定有些吓人的东西。他必须小心从事。

她又为什么认为豆子会想念她呢?因为她会想念豆子。她不能想象他的感受会与她不同。她在想象中设定了他应该有这种反应。就像她有时和豆子一块儿玩那种“角色扮演”游戏一样。豆子听她讲过她的童年生活,无疑,她是在一个从不缺衣少食的家庭里长大的。豆子在街头生活时,从来不会为了训练想象力而去扮演什么角色。他要想象的是获取食物的计划,还有怎样才能让自己逐渐被一个团伙接受,以及在得不到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如何存活。那是她的游戏。让豆子扮演一个嬷嬷原来从没见过的圣子的角色,让豆子扮演一个离别时会哭泣的孩子——他现在不哭是因为他对新学校和他的第一次太空旅行心存畏惧,这使他的感情受到了抑制。总之吧,她想让豆子扮演一个爱她的孩子。

明白了这一切,豆子做出决定:就算她对自己的想象深信不疑,那对他豆子也毫无害处。就像波可当时收留我一样,尽管我在团伙里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我毕竟不会给她带来伤害。那么,她爱相信什么就让她相信去吧。

这样一想,豆子从椅子上溜下来,绕过桌子走到卡萝塔修女身边,尽可能伸长胳膊拥抱她。她把他抱上膝头,紧紧搂住他,泪水滴到他的头发里。

过了一会儿,他溜下她的膝头。修女擦了擦眼睛,起身牵着他的手,领他到正等着他的士兵和小轿车那里去。

他向汽车走过去时,两个穿制服的男人迎面走过来。他们身上的制服,不是那些爱踢孩子屁股的、在街上挥舞棍子的巡警穿的那种灰色制服,而是天蓝色的。这是国际联合舰队的制服,看上去一尘不染。围着看热闹的人流露出的神情,更多的是羡慕而不是畏惧。这制服象征着太空的权力和人类的安全。

但是他太矮小了,当他们埋下头注视他的时候,他真的感到有点害怕,不由得把卡萝塔修女的手抓得更紧了一些。

一个士兵弯下腰,要抱他上车。豆子恶狠狠地瞪着他,把他瞪了回去。“我自己能行。”他说。

士兵点了点头,直起身来。豆子一只脚跨上轿车的踏板,使劲把整个身体往上撑。踏板离地面很高,他搭手的地方又滑,很难抓紧。但他还是做到了,并在小车后座的中间坐好。对于豆子来说,车上只有这个位置能看得见车外。坐在这里,他的视线可以从前座的空隙中穿出去,看清楚小车往哪儿开。

一个士兵在驾驶座上坐好。豆子以为另一个士兵会坐到自己旁边来,说不定不准他坐在后排中央。但他坐到了前排另一个座位上,把后排座位全留给了豆子一个人。

他向车窗外的卡萝塔修女望去。她还在用手绢擦着泪眼。她对他轻轻地挥手。他也举起手挥了挥。她的眼泪又涌上来了。小车在路面的磁轨上滑行起步,不久就离开城市,以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穿越乡村,朝阿姆斯特丹机场驶去。

豆子从没坐过飞机,根本不知道太空飞船和飞机有什么区别,其他孩子一上飞船就开始讨论这个话题。“我想太空飞船应该比这个大吧。它不是垂直升空吗?”“那是老式太空飞船,傻瓜。”“居然连张餐桌都没有!”“在失重状态下你什么都放不稳,笨蛋。”

对豆子来说,太空就是天空,他关心的是天气情况,要下雨还是要下雪,会刮风还是会出大太阳。在他看来,飞到太空并不比飞过白云更让人感到新鲜。

引起他注意的是另外那些孩子。大多数是男孩,全都比他大,而且明显要大许多。其中一些怪里怪气地打量他,他听到身后有个压低的声音在说:“他到底是个小孩子还是个洋娃娃呀?”不过他早已习惯了别人对他的身高和年龄冷嘲热讽。事实上,他感到奇怪的是讽刺他的人太少了,只有一个声音,还是压着嗓子在说。

观察这群孩子让他兴味盎然。他们全都那么胖,那么软。身子像枕头,脸蛋丰满,头发厚密,穿戴周整。豆子知道,当然了,他自己现在也比原来胖得多。但他看不见自己,只能看着他们,不由自主地拿他们和大街上的孩子做比较。萨金特能够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撕成几块。阿喀琉斯能够……好啦,现在不用再去想什么阿喀琉斯啦。

这些孩子不是我的对手。

但是,同样可以确定的是:在别的方面我永远不能赶上他们。他们会一直比我高大,比我壮实,比我活泼,比我健康,比我快乐。他们现在相互吹捧,诉说着想家的感受,嘲笑那些不能和他们一起登上太空飞船的落选的孩子,装出一副对战斗学校的情况无所不知的模样。豆子一言不发,只是用心倾听,观察他们的种种表现。豆子一方面想加入他们的争论,把这帮家伙说得哑口无言,开辟一条通向第一名的道路。另一方面,他又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群人。在一群癞皮狗里,就算排名第一,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那双小得不像样子的手,再瞄一眼坐在他旁边的男孩的手。

和他们中的任何人比,我都像个洋娃娃。

几个孩子在抱怨,说他们饿坏了。因为有一条严格的规则:太空飞船发射前二十四小时之内不得进食。而大多数孩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长时间吃不到东西的痛苦。对豆子来说,二十四小时不吃东西根本不值一提。他在街头生活时,只要不饿到下一周,就不会有多大烦恼。

太空飞船起飞了,和飞机的起飞一样,只不过它更重,因此需要一条更长的跑道,才能使它加速到升空所需的速度。豆子对飞船的运动感到很新鲜,它向前冲击的速度那么大,感觉上却像处于静止不动的状态,偶尔有些摇晃和起伏,如同它还在利用轮子滚动前进,只不过承载它的那条空中之路是眼睛看不见的。

飞船升到一定高度后,与两架装满燃料的飞机实行对接,补充的燃料将与剩余的燃料一起把飞船加速到逃逸速度[1]。如果一开始加足燃料,那太空飞船就不能从地面起飞了。

飞船补给燃料时,一个男人从控制舱出来,站在所有座位的前面,身上崭新的天蓝色制服完美无瑕。他脸上挤出一个微笑,生硬得像是用钢模子压出来的,和他的制服一样一丝不苟。

“我亲爱的孩子们,”他说,“你们中显然有一部分还不识字。座位上的安全带是为了让你们在整个飞行过程中都能固定在原位。为什么那么多人把它解开了呢?你们想要去什么地方啊?”

一片扣安全带的轻微“咔咔”声回答了他的问题,动静参差不齐,听着像零零落落的鼓掌。

“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们一点,不要去管别人怎么怎么样,管好你自己。你们要牢牢记住,你身边的孩子每次测试分数都比你高,其中有一些甚至比你高出很多。”

豆子想:不可能的事。一定有一个得到最高分的人。

走廊对面的一个男孩显然和豆子想的一样。“说得很对啊。”他嘲讽道。

“我正在讲述要点,当然我也乐意说几句题外话。”男人说,“如果我说的这些让你困惑不解,忍不住要开口发言,那好,请吧,请把你压在心头的话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

那个男孩感觉到了自己的冒失,但还是决定硬着头皮挺住。“这里一定有个人得到了最高分。”

男人凝视着他,好像在引诱他继续往下说。

引诱他给自己挖一个更深的坟墓,豆子想。

“我是说,你说每个人的得分都比其他人低一些,还有些人得分更高,显然这不可能是事实。”

男人不动声色。

“我说完了。”

“感觉很爽吧?”男人开口了。

他脸上精确的微笑丝毫不变,但说话的语气变了,一改刚才那种轻松的讥讽,转为冷峻的威胁:“我在问你话呢,小伙子。”

“不,我不觉得有多好受。”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尼禄[2]。”

一些懂点历史的孩子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笑了起来。豆子清楚尼禄皇帝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笑。一个自己的名字叫做“豆子”的孩子,稍稍长点脑子就不会去嘲笑其他孩子的名字。还有,叫尼禄这种名字才最容易成为真正的负担。它暗示这个男孩挺有实力,或者至少意味着他根本不怕别人给自己起外号。

说不定尼禄就是他的绰号。

“只有……尼禄?”男人问。

“尼禄·博兰格尔。”

“是法语吧?你的意思是说你很饿吗?”[3]

豆子没听明白这个笑话。博兰格尔是一种食物的名称吗?

“阿尔及利亚语。”

“尼禄,你是太空飞船上所有孩子的榜样。他们中的大多数实在是蠢到家了,他们以为把那些愚蠢的想法留在自己脑瓜里更好。而你,却懂得应该把自己的愚蠢表现出来,这是个深刻的道理。你当然可以信奉、坚持和保留你的愚蠢。但当你把自己的愚蠢当众展览时,你就为自己赢得了一个机会,你发现它,修正它,这样你会变得越来越聪明。怎么样,大家都勇敢些吧,向尼禄·博兰格尔学习,当你有一个自认为超凡出众的聪明想法的时候,就让我们听到你的声音。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这样你才能学到本事。”

尼禄嘴里咕哝了几句。

“听——这一位的肠子又胀气了,可惜没刚才那么响。告诉我们你在说什么,尼禄。声音洪亮些。你的勇气可以为大家树立个榜样,哪怕你只用半个屁股呢。”

两个学员笑起来。

“听听——你放的屁把别人的屁也引出来啦,那些和你一样蠢的家伙,他们好像自以为比你强那么一点儿,但其实并不知道真正聪明的选择。”

再不会有笑声了。

不知为什么,豆子感到不妙。他觉得这种刺人的语言,确切说是单方面的攻击性语言,这种当众的折磨和公开的羞辱,最后会绕着弯子落到自己头上来。他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种预感,事实上那个穿制服的男人并没有留意到豆子,而豆子也没有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没有发出任何杂音。但他很有把握,这个男人利刃下的牺牲品最终将会是他,而不是尼禄。

很快豆子就意识到,他为什么能够确定攻击会转移方向。现在四处都是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议论着飞船上是否有个得到最高分的家伙。虽然没什么依据,豆子还是预感到,他就是那个得到最高分的家伙。

“我告诉过你声音要洪亮,尼禄。我等着呢。”那个男人继续对尼禄说。

“我不知道我说的话哪一点愚蠢。”尼禄说。

“首先,你的愚蠢表现在没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在这里,我才有绝对权力,你什么权力也没有。我能够让你陷入悲惨的生活境况中,而你却无力保护自己。要多高的智力才能使你明白应该闭紧嘴巴,免得引起他人的注意呢?在这种力量悬殊的对比下,会出现什么结果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座位上的尼禄泄气了。

“第二,你看上去像在听我讲,实际上却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你只是在抓我话里的逻辑错误。这告诉我们,你是一个老想使自己显得比老师更聪明的人,你听老师讲解就是为了挑出他们的漏洞,借此表明你比其他同学高明。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极端愚蠢的听课方式,是对时间的可耻浪费。显然你将为此浪费几个月的时间,然后你才能最终体会到,从占有信息的成年人那里发掘对自己有用的信息,才是唯一正确的听讲方式。”

豆子心里不服。挑错不是浪费时间。学习的实质不正在于抓住错误,留意错误吗?如果你的头脑不能分辨信息是有用的还是错误的,那你根本就什么都学不到。你不过是以错误的信条代替了原来的无知而已,不会有任何进步。

不过,那个男人说,指出老师的错误一点儿用也没有,这话说得不错。如果我发现老师的错误,就应该什么都别说。那样的话我就是唯一认识到错误的人,这将使我比那些迷信老师的学生更为厉害。

“第三,”男人说,“我刚才说的话表面看来是自相矛盾和漏洞百出的,但那只是因为你对这个问题没有深入思考。事实上确定谁是这艘太空飞船上的最高分得主并没有什么意义。有那么多的项目,体能、智力、社交、心理等等,而每个项目的测试中都有一个‘最高分’,你们是在综合各项成绩之后挑选出来的。耐力成绩最好的孩子在体能测试中不一定能拿到最高分;记忆力测试的第一名在直觉力测试中也许就不算最好的了。此外,社交能力强的孩子可能过于在乎别人的看法。现在你懂得肤浅的想法会让你得出愚蠢和无用的结论了吗?”

尼禄点点头。

“让我们再听一次你肠子胀气的响动,尼禄。你刚才犯错时用了多大声音,现在就用多大声音,承认你错了。”

“我错了。”

飞船里任何一个孩子都会老实承认,自己宁可死,也不愿意身处尼禄这会儿的位置。但豆子反而感到有些羡慕,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羡慕一个被扫尽了脸面的牺牲品。

“可是,”男人说,“你只错了一点,如果你乘坐另外一艘满载学员飞往战斗学校的太空飞船,那你刚才的回答就完全错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停顿了一下。

“有人知道为什么吗?谁能来猜一猜?我发出邀请,欢迎大家来猜。”

没人接受这个邀请。

“那我只好挑一个义务兵了。有一个孩子叫——嗯,这个名字很稀奇——‘豆子’。谁是豆子?请说话。”

来了,终于来了,豆子想。他感到十分不安,同时也觉得非常兴奋,因为这正是他所希望的,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我在这里,先生。”豆子说。

男人左顾右盼,做出一副找不到豆子座位的样子。当然,那不过是在演戏——他在讲话之前就清楚豆子坐在哪里。“我不知道你的声音是从哪个座位上发出来的。能举一下手吗?”

豆子马上举起手。他发现这个动作使他分外羞愧,因为他虽然举起了手,但却连高靠背座椅的顶端都够不到。

“还是看不见。”男人说,虽然他明显应该看得见,“我允许你解开安全带站到你的座椅上。”

豆子立即照办,解开安全带,跳上座位。现在他只比前面的椅背高出一丁点儿。

“啊,看到你了。”男人说,“豆子,你能推测一下这个问题的答案吗?为什么尼禄在这艘太空飞船上这样回答,比在其他飞船上这样回答更接近正确呢?”

“也许这艘飞船上有一个人在许多项测试中都得了最高分吧。”

“不仅仅是许多项测试,豆子。是所有的智力测试,所有的心理测试,所有与指挥相关的测试。每一项,都比这艘船上的任何学员高。”

“那么我还是没说错。”尼禄发起了新的挑衅。

“不,你错了。”男人说,“因为那个非凡的孩子,在所有与指挥相关的测试中都取得最高分的孩子,在体能测试中的得分却是最低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没人答话。

“豆子,你正好还站着,你再推想一下这孩子为什么在体能测试中得分最低?”

豆子知道这个男人是怎样布置圈套的了。但是他不会去掩盖这个明显的答案。他要把答案说出来,即使提这个问题的人故意要让别的孩子憎恨他。反正无论谁说出这个答案,他都将成为大家憎恨的目标。

“也许他的个子非常非常矮小。”

很多男孩子发出嘘声,表示对这个回答的反感。当然也反映出了他们的傲慢自大和华而不实。穿制服的男人却严肃地点了点头。

“正是有这样一个非凡无比的男孩,你的回答完全正确。正是这个男孩异常矮小的身材使尼禄刚才的判断出了点错误,他刚才断言一定有个人是最高分。”他转身对着尼禄。“差点你就是个完美的傻瓜了。”他说,“可是……如果不是因为这点意外的话,你就碰巧说对了。当然啦,最差的钟每天还至少可以显示两次正确的时间呢。豆子,现在坐下,系好安全带。燃料已经加好,我们马上要助推加速了。”

豆子坐下来,他感到其他孩子已经开始对他产生敌意。他就是最矮小的一个,凭借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为那些欺软怕硬的家伙的眼中钉。这个男人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让他成为人人都讨厌和憎恶的目标呢?

尽管朝我来吧,把你们的箭全朝我射过来吧。我会在这个学校里顶住的,总有一天这儿会由我说了算,那时就不用担心谁不喜欢我了。那时的问题将变成我喜欢谁。

“你们大概还记得,”男人继续说着,“尼禄满嘴喷粪之前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了。我再强调一次,你们中间很多人自以为是个人物,还不习惯别人没把你们当个东西,所以忙不迭地想找个靶子,满足你们那点想成个人物的可怜的虚荣心。我承认这儿有些人看上去天造地设正是这种靶子,但是,你们必须学会控制住自己,不要以为谁看着好欺负就可以对他指指戳戳,敲敲打打,也不要煽动别人去议论、贬低谁,别像疣猪一样躲在背后发出哧哧的讥笑声。克制自己不去做这些蠢事的原因在于,你们不清楚这群人里谁将在未来成为你们的指挥官。仔细想想吧,你们身边的某个人有朝一日对你们下一个命令就可以决定你们的生死。我建议你们设法赢得他的好感,不要像校园里那些小阿飞一样,为了炫耀自己而去羞辱他。”

男人把挂着冰冷微笑的脸转向豆子,对着他。

“我敢打赌,坐在那儿的那颗豆子,他已经计划好有一天当上舰队司令来指挥你们所有人了。他甚至在计划怎么收拾我。让我独个儿驻守一个边远行星的观象台,直到将我这把老骨头弄垮,瘫倒在工作岗位上,像一条阿米巴虫。”

豆子丝毫没想过自己将来会与这位军官较劲。他并不想报复谁。他不是阿喀琉斯。阿喀琉斯是个蠢货。这个军官也是个蠢货,他居然把豆子当成那种人。但毫无疑问,这个男人以为豆子会对他满怀感激,因为他警告了其他孩子别去招惹他。这个军官的“保护”完全是多事,这只能加深他和其他孩子之间的隔阂。

男人显然从豆子的脸上看出了他正在为什么事烦恼。“告诉你,豆子,我不在意你怎么对我。因为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虫族。如果你能成为一个给我们带来胜利的舰队指挥官,打败虫族,保护地球人类的安全,那么你就是叫我自己把自己吃了,骂我是天下第一的笨蛋,我还是会说,谢谢你,先生。虫族才是敌人,不是尼禄,不是豆子,也不是我。”说到这儿,他提高了音量,“所以,大家都管好各人的手,别到处乱伸。”

男人再次咧嘴一笑,显得有几分阴森。

“此外,在上次去学校的飞船上,有人企图打一个孩子,结果他在失重状态下被对方甩出去,飞过整个太空船,折断了胳膊。有一个基本的战略法则:在你能确定自己比敌人强大时再出手,否则就管好自己别去打架。这就算是你们进战斗学校后上的第一堂课吧。”

这叫什么第一堂课啊?学校无疑只是要这个家伙在太空船的飞行过程中照护孩子,而不是要他来上课的。如果真要照着他的说法去做,那么在与一个强大敌人的对抗中,你只能无所作为。有时哪怕你是弱小的一方,也不得不主动挑起争斗,并不一定非要确定自己比对手强大。你可以想办法让自己变得强大,然后出其不意地行动。你可以突然袭击,可以从背后下手,可以蒙蔽敌人,可以欺骗说谎。总之为了成功,你可以不择手段。

这个孩子堆里唯一的大人,在这艘太空飞船上算得上是个真正强大的家伙。但如果他是鹿特丹大街上的流浪儿,他所谓的“战略法则”就会让他在一个月之内饿死。当然,假如在这之前他还没因为说那些自认为很香的屁话被人弄死的话。

男人转过身,准备回控制舱。

豆子冲他大声喊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转回身,目露凶光,凝视着豆子。“怎么着?已经在起草把我的睾丸放到泥沙地去当弹子打的命令啦,豆子?”

豆子没答话,只是回视着他的眼光。

“我是迪马克上尉。还有什么想要问的?”

也许现在搞清楚比以后再去打听要好些。“你在战斗学校讲课吗?”

“是的。”他说,“我到地球度假,跟这艘满载男孩女孩的太空飞船一起回校,意味着我的休假结束了。”

补给燃料的飞机与飞船分离,升到了他们上面。不,是他们乘坐的飞船正在下降。现在,飞船尾部已经比头部低得多了。

金属盖板缓缓垂下,盖住窗户。只觉得飞船在不断下坠,越来越快地下坠……然后,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火箭点火,飞船重新开始上升,越来越高,越来越快,豆子感到自己被后坐力压得都快要陷进椅背中去了,而且这段时间就像永远一样长久。

然后……一片静默。

静默,接着是一阵恐慌。他们又开始坠落了,但不是朝下面的方向,人人都感到恶心和害怕。

豆子闭上眼,没什么作用。他再次睁开眼睛,努力让自己适应。没有人对他说明在这种情形下应如何保持沉着。但他在大街上自学过控制反胃的方法——那时他吃的许多食物都有些变味,常常引起恶心,而那些保命的食物又绝对不能吐出来。因此他开始使出自己的惯用手法——深呼吸,同时通过专心活动脚趾来转移注意力。这一招意想不到地见效,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克服了失重带来的不适。虽然这时还分不清上下,但他自我感觉很不错。

其他孩子可没有他这一手,突如其来的平衡感的丧失,使他们受到巨大影响。大多数人连连作呕,好在肚子里没什么可吐的。

迪马克回到船舱里,这回他站到了天花板上。非常有意思,豆子想。另一堂课开始了,讲的是如何摆脱脑子里原来的方向感和重力假设。事情明摆着,这些孩子就算再愚蠢也用得着别人告诉他们这些吗?

豆子没有听讲,他在自己宽松舒适的安全带的束缚中稍微活动了一下,试一试这样做需要克服多大的压力。在他们前往战斗学校的这段时间里,豆子决定至少要学到一点在失重状态下运动的经验。他认为在太空中,将来某一天也许要靠这种知识来救自己的命,得搞清楚移动自己的身体需要使多大劲,要想停下来又应该使多大劲。

注释:

[1]克服地心引力的速度,即第二宇宙速度。

[2]著名的古罗马暴君。

[3]博兰格尔(Boulanger)在法文中有面包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