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我的奋斗1:父亲的葬礼
- (挪威)卡尔·奥韦·克瑙斯高
- 4203字
- 2016-09-30 13:19:58
在我的孤寂里只有我俩
你和我
你和我,亲爱的
我想出去,到外面广阔、浩瀚的世界。我唯一知道能与之接触的,就是通过音乐。这就是为什么在1984年初秋的一天我站在霍内斯购物中心外面,肩上挎着我在成人典礼时买的那把仿制的白色木质的斯特拉特吉他,食指放在音量键上,时刻准备着在博克斯勒兄弟吉他琴弦上流泻出最后的那个和弦的瞬间放开音量。
场地上空倏地卷起一阵风,一些梧桐树叶旋转着飞舞而过,一张冰激凌的广告纸被风刮得拍打着兜圈子。我感到有一滴水珠飘到了脸颊上,抬头望望那乳白色的天空。
“开始下雨啦,是不是?”我说。
扬·维达尔把手摊开伸出去。耸了耸肩头。
“我一点也没觉出,”他说,“不管怎样我们继续弹。就是开始下瓢泼大雨,也他妈的干。”
“同意,”我说,“你紧张吗?”
他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博克斯勒兄弟的演出结束了。有好些人站在那里聚在他们周围,掌声响起,兄弟俩朝着观众微微躬身致谢。
扬·维达尔对厄于温转过身。
“准备好了?”他说。
厄于温点了一下头。
“准备好了,扬·亨里克?”
扬·亨里克点头。
“卡尔·奥韦?”
我点头。
“二,三,四,”扬·维达尔说,主要是在对他自己说,因为这第一轮即兴重复段只有他一个人弹奏。
接下去的一秒钟扬·维达尔吉他上奏出的猛烈的撕裂般的声音在场地上骤然响起。人们被吓了一跳。所有的人都冲我们一下转过身来。我在心里数着。手指放到了吉他的握把上。我的手有点颤抖。
一二三,一二三四,一二三,一二。
于是该我进去了。
但没发出一点音!
扬·维达尔瞪着我,两眼发直。我等到第二轮,扭开按键,进去了。两把吉他的声音震耳欲聋。
一二三,一二三四,一二三,一二。
然后踩镲架进来。
嘁嚓嚓——嘁嚓嚓,嘁嚓嚓——嘁嚓嚓,嘁嚓嚓——嘁嚓嚓,嘁嚓嚓——嘁嚓嚓。
大鼓。沉重的鼓声。
然后贝斯进来。
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
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
我先看了扬·维达尔一眼。他试着发出无声的话语,由于说话动作的夸大,他的脸扭曲得像张鬼脸。
太快了!太快了!
厄于温放慢速度。我也跟着减慢,但有点不知所措,因为贝斯和扬·维达尔的吉他仍旧保持着原速,我改变主意,决定跟着他们的速度,他们又突然慢下来,于是只有我独自一人是脖子快甩断的节奏。在游移不定中我瞅见风从扬·维达尔的头发里穿过,几个小孩站在我们跟前用手捂着耳朵。紧接着我们到了下一段曲子,大家总算合拍了。这时候一个身穿浅色裤子、蓝色带白条纹衬衣、黄色夏季夹克的人迈着疾速的步子走过场地。这是商场经理。他目标明确直端端地向我们走来。在离我们二十米左右的地方他举起了双臂挥舞,好像是要一艘船停下来。他的手臂挥舞着,不断地挥舞。我们又继续弹奏了几秒钟,那时他已经在我们跟前停住,他高高举起的手势动作很大,很快我们就不再怀疑这是跟我们有关系,于是停下演奏。
“你们这都是在干什么呀,你们!”他说。
“我们在这里演奏啊。”扬·维达尔说。
“我看你们完全疯了!这里是购物中心。是星期六。人们上这儿买东西图的是个高兴!你们不能在这里把声音飙得这么高,真该死!”
“那我们声音减弱一点?”扬·维达尔说。“这完全可以的。”
“不仅仅是一点。”他说。
事实上现在已有一小群人围住我们。或许有十五六个,看上去是年轻人、小孩子。这不错呀。
扬·维达尔转身过去把放大器上的音量关小。弹出一个和弦,望着商场经理。
“可以了吗?”他说。
“还要关小!”商场经理说。
扬·维达尔再把音量开小了些,又弹出一个和弦。
“行了吧?”他说,“我们也不是那种舞蹈伴奏乐队。”“好吧,”商店经理说,“先这么试着。要不,再小点。”
扬·维达尔再次转身。他在转动旋钮时我看见他做了一个假动作。
“好了。”他说。
扬·亨里克和我也把音量调低。
“那现在我们重新开始。”扬·维达尔说。
我们又开始继续演奏。我在心里默数着。
一二三,一二三四,一二三,一二。
商场经理开始朝购物中心的正门走去。我弹奏着吉他的时候一直望着他。当我们到了乐曲的一个中断,他停下来转过身,瞅着我们看,又转过身去,往前走了几步,再次转过身来。蓦地他冲我们走过来,又开始用他那挥舞手臂的大动作。扬·维达尔没看见,他是闭着眼睛弹吉他的。扬·亨里克马上就看见了,他询问的目光朝向我。
“够了,够了,够了。”商场经理说着又在我们跟前停下。
“这样不行的,”他说,“很抱歉。你们收拾家伙一起走吧。”
“什么?”扬·维达尔说,“为什么呀?二十五分钟的时间,这是你说的哟。”
“这样不行,”他说,低下头,用手在跟前摆了摆,“抱歉,孩子们。”
“为什么呀?”扬·维达尔又说了一句。
“你们这个东西没法听,”他说,“甚至连一个歌都没有唱!好啦,就这样了。你们的报酬照付。在这里。”
他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拿着它递到扬·维达尔跟前。
“在这儿,”他说,“谢谢你们到场演出。但这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别介意,好吗?”
扬·维达尔抓住信封。从商场经理身边转身走开,把放大器的插头拔下来,关掉开关,把吉他从脖子上举起取下来,走到琴盒那里,打开它把琴放进去。围在我们旁边的人们站在那里微笑着。
“走吧,”扬·维达尔说,“我们回家。”
在此之后乐队的地位就有点不明朗了。我们还是有过几次排练,但无精打采的,然后厄于温说下一次的练习他来不了,那次之后架子鼓没了,再下一次是我要参加足球比赛……同时我和扬·维达尔见面的机会也少了,因为我们上各自的学校,几周以前他含含糊糊地说起他在学校里碰到了另一个班的同学,他们一起玩音乐,所以当我现在坐下来弹琴的时候,主要是为了打发时间。
“地面指挥呼叫汤姆船长。”[8]我唱着,手里弹拨出这两个我非常喜欢的小和弦,心里惦记着放在下面树林里装有啤酒的那两个塑料袋。
英韦在圣诞节期间回家时,带回了一本鲍伊乐谱的书。我把它完整的和弦、歌词和乐谱统统在草稿本上写了下来,现在我把它翻找了出来。我把《一切都好》(Hunky Dory)的唱片放到唱机上,第四个曲子《火星生活?》(Life on Mars?),我开始跟着它弹,很小声地,这样我就可以听到歌手的声音和其他的乐器。背上掠过一股凉气。这个曲子实在太绝妙了,当我跟着和弦的顺序在吉他上弹奏时,好像它对着我的心完全敞开了一扇门,好像我已经在音乐里找到了我自己,而不是徘徊于外,仅仅听到这段音乐时我就有了如此的感觉。不过要是用自己的手弹一个曲子让人身在其中,至少需要好几天的工夫,因为我自己听不出这是哪一个和弦,我得费力地寻觅前行的路,即或找到了些似乎相近的音,却不能完全确定两者是否一样。放下唱针,仔细听,拿起针头,弹拨出一个和弦。嗯……放下唱针,再听一次,再弹同样的和弦,是这个吗?或许就是这个?就别提在弹奏曲子的过程中拨弄吉他时发生的别的麻烦了。无可救药。但英韦,比如说,只需要听一遍然后试弹几次后就找准了这个音。我也见过其他像他那样的人,他们仿佛有与生俱来的资质,音乐与思想不能切割开来,也或许它跟思想毫无关联,但在他们身上音乐有着自己的生命。当他们演奏时,他们真的是演奏,而不是站在那里机械重复从别人那儿学来的形式,流泻出的音符里充满着自由的宣泄,实际上这才是音乐的含义,对这些我是望尘莫及所以趁早收手。关于绘画也是同样的道理。绘画不能带来地位,但我仍然喜欢,当我一人待在房间里时,画画是我活动的内容之一。要是我有具体的样本,比如一本连环画册,我照着弄,可以画得很像回事,但当我不是仿效,而是自己写生,那就从来也没画出个什么东西。我也看到过在这方面有天赋的人,或许特别是班上的那个托内,轻轻松松地见什么就画什么,窗户外长着的一棵树,远处停车场里的一辆车,站在黑板旁边的老师。当我们将决定选修科目时,我很愿意选择“造型和色彩”的课程,但我知道选课的条件,这里面有其他会画画的学生,所以最后我没去争取。挑选了电影艺术课。这样的想法有时候会让我不开心,因为我很希望做一个像样的人,很希望与众不同。
我站起身,把吉他放回架子上,关掉了放大器,走下楼来,妈妈正站在那里熨烫衣服。外面粮仓那里环绕着门上方和墙上的灯泡的灯罩,几乎被雪遮盖得严严实实。
“看这是什么天气啊!”
“你说得不错,雪真大。”她说。
当我走进厨房时,突然脑子里冒出个念头,那地方说不定会有一辆除雪车驶过去。或许最好是我在他们来之前去把路上的雪堤铲平。
我朝妈妈转过身。
“我想在他们来之前我出去铲铲雪。”我说。
“好,”她说,“你出去的时候把火炬点上好吗?它们在车库墙上的一个袋子里。”
“好的我去点上。有打火机吗?”
“在手提袋里。”
我穿好衣服走了出去,打开车库门拿上一把铁铲,把裹住脸的围巾打了一个结,朝下面的十字路口走去。虽然我扭转身子背对飞雪,但当我开始把新下的雪和那些结成了团块的积雪从院子里铲开时,大地上飞扬着的雪花,还是钻进了我的眼睛拍打着我的脸颊。几分钟以后我听到了一声爆响,远远的地方,闷声闷气的,仿佛是从一间屋里传出的声音,我抬起头的那一瞥里恰好看到了继小爆裂后的一束光焰高高冲入风雪漫卷的夜空深处。这一定是汤姆和佩尔,该死的他们在测试他们买到的爆竹。烟花充实了他们的生活,却让我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没着落,因为这微小的光亮产生的唯一效应,是给接下去要解决的问题增加了难度。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只有黑黝黝的树林,飞舞的雪花,沿着道路的凝固不动的光带。下方幽深的山谷。铁铲轻薄的金属板边缘对抗着挤压后的雪形成的几乎坚如石头的冰块片,我自己的呼吸声,在这紧紧捆扎住的遮盖着帽子和耳朵的围巾下,听上去变得更粗更真切。
铲完雪,我又回到了上面的车库,放下手里的铁铲,在袋里找出了四个火炬,在车库的黑暗中把它们一个个点燃,心中充满欢悦,火苗那么的温柔,飘忽着一直往上,平缓下来后又随着风向变换飘移。随即我想到了安放它们的最佳地点,两个摆放在房子的门前,两个放在粮仓跟前的墙头上。在安放火炬之前,先在墙头上用雪为它们堆砌出了一个小屏障,然后关上车库门,这时我听到在下面的房子那儿一辆汽车转弯驶近。我把车库门又打开来,赶紧溜回屋,我想在他们回来之前把一切都完全彻底地弄妥,不让最后一刻的行动留下蛛丝马迹。于是这个变得愈发强烈的小小念头驱使着我以最快的速度从浴室抓起一条毛巾把我的靴子擦拭干净,这样放在过道上的它们不带着残留的新雪,接着脱下其余的衣物,夹克、帽子、围巾和连指手套,上到二楼的房间。当我再度下楼时,汽车已经停在屋外面,还没熄火,红色的车后灯闪烁着,祖父站在那里,手放在车门上,与此同时祖母正从车里迈出了一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