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佐治亚(8)
- 地下铁道(同名美剧原著)
- (美)科尔森·怀特黑德
- 2986字
- 2017-03-27 22:45:51
“吓死人的展览。”一个男人说道,“我零零散散搜罗来的。”
他们没听到这个人进来,他一直都在这儿吗?他穿着灰裤子,松松垮垮的汗衫,掩盖不住他瘦骨嶙峋的模样。科拉见过饿得要死的奴隶,身上的肉都比他多。“一些旅行得来的纪念品。”这个白人说道。他讲起话来有一种奇特的风格,一种古怪的欢欣,让科拉想起种植园里那些精神失常的人。
弗莱彻介绍说,他叫伦布利。他绵软无力地跟他们握了握手。
“你是列车员?”西泽问。
“冒烟儿的事我可干不来,”伦布利说,“算是个站长吧。”他说自己不搞铁道这一摊的时候,就在自家的农场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这是他的土地。他解释说,科拉和西泽来这儿时必须捂在毯子下面,或是蒙着眼睛。他们最好对所在的位置一无所知。“我还以为今天有三位乘客要来呢。”他说,“这下你们能伸直身子了。”
没等他们弄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弗莱彻就告诉他们,他该回去见妻子了:“朋友们,我这部分结束了。”他带着强烈的感情拥抱了两位逃犯。科拉禁不住往后躲了一下。才两天,就有两个白人抱了她。难道这就是获得自由的先决条件?
西泽默默地望着店主赶着马车启程。弗莱彻跟马说着话,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科拉看到,惦念之情写在她同伴的脸上。弗莱彻为他们承受了巨大的风险,尤其是在情况急转直下、一度出乎他意料的时候。报答这份恩情的唯一方式,就是活下去,并在条件允许时对别人伸出援手。最起码她是这样总结的。西泽对弗莱彻满怀感激,此前这几个月里,是他为他敞开了店门。这就是她在西泽脸上看到的——不是担心,而是责任。伦布利关上了谷仓的门,镣铐摇曳,叮叮当当。
伦布利可没那么爱动感情。他点着提灯,让西泽举着,他用脚把干草扒拉开,拉起地板上的一道活门。伦布利见他们吓得直哆嗦,便说:“你们要是愿意,我走前头。”台阶上嵌着石子,下面传出一股酸臭的味道。它没有通往地窖,而是一直向下。科拉对建设所需的人工暗自赞叹。台阶很陡,但光滑的平面上镶嵌了石子,往下走并不费力。前面就是隧道了,赞叹二字已远远无法形容眼前的景象。
台阶尽处是一座小型月台。巨大隧道黑洞洞的入口分居两端。这里少说也有六米高,墙面铺了石子,组成深浅相间的图案。一定是不折不扣的产业化劳动,才让这样的工程变为可能。科拉和西泽注意到了铁轨。两条钢铁的轨道由木制的路枕固定在地面,在他们可以看到的隧道内延伸。铁轨想必是南北走向,从某个不可思议的源头出发,通往一个难以置信的终点。有人考虑周全,事先在月台上放了一张小小的长椅。科拉有点儿头晕,赶紧坐下。
西泽差点儿说不出话来,“隧道有多长?”
伦布利耸耸肩,“对你来说够长了。”
“肯定花了好多年。”
“比你知道的还要久呢。解决通风问题,这个花了点儿时间。”
“什么人修的?”
“这个国家还有谁修?”
科拉看出来了,伦布利很享受他们的惊奇。这可不是他头一次表演了。
西泽又问:“到底怎么修的呢?”
“用手呗,还能怎么修?咱们得商量一下你们的出发时间。”伦布利从衣袋里扯出一张黄纸,瞅了一眼,“你们有两种选择。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有一趟火车,六个小时后还有一趟。时间未必最合适。我们的旅客得能更合理地安排到达的时间才行呀,条件有限,可我们还是要运营。”
“下一趟。”科拉站起来说道。用不着商量。
“问题是它们去的不是一个地方。”伦布利说,“一趟这么走,另一趟……”
“去哪儿?”科拉问。
“离开这儿。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通信上有多困难你理解吧,这么多路线上的变化。本地的区间车,快车,哪座车站关闭了,路线延长到什么地方了。问题是某个目的地可能比另一个更合你的心意。车站会暴露,路线会中断。等你到了站,才知道前面等待你的是什么。”
两个逃犯一头雾水。根据站长的说法,一条路线可能更直接,但也可能更危险。他是说一条路线更长吗?伦布利不肯细说。他重申,他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们了。到了最后,摆在奴隶们面前的选择像往常一样:除了他们刚刚逃出来的地方,去哪儿都成。西泽跟同伴商量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就坐下一趟。”
“随你啦。”伦布利说。他指了指长椅。
他们等待着。在西泽的请求下,站长讲起了他参加地下铁道工作的经历。科拉没用心去听。隧道强烈地吸引着她。建造这样一个地方需要多少人工呢?还有隧道那一端,它通往哪里?路程又有多长?她想到了采收,想到怎样在收获时沿着垄沟奋力向前,一具具非洲的躯体投入劳动,像一个人似的整齐划一,拼尽力气,全速采摘。广阔的田野上,遍地都是白色的棉铃,数量何止千万,宛如星海,在最晴朗的夜空里光芒四射。等到奴隶们完工,他们仿佛剥去了棉田的颜色。这是一项壮丽的工程,从种子到棉包,但他们没有一个人为自己付出的劳动感到自豪。那是从他们身上窃取的劳动,他们的血汗。而这隧道,铁轨,连同车站和时刻表,还有那些从中发现得救之道的苦命人——这才是让人为之自豪的奇迹。她不知道这一切的建造者有没有得到相应的报偿。
“每个州都不一样,”伦布利说,“每个州都有不同的可能,有自己的风俗和做事的方式。你们往下走,走到最后一站,就会看到这个国家有多么宽广了。”
就在这个时候,长椅开始抖动。他们肃静下来,抖动变成了噪声。伦布利让他们站到月台边上。这大家伙带着一种庞然的陌生感出现在眼前。西泽在弗吉尼亚见过火车;科拉对这种机器只是听说而已。这可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火车头黑黑的,样子好丑,前面的排障器像一张三角形的大嘴巴,可是不会有什么动物脸上长着这样的引擎。后面是球茎形状的烟囱,蒙着一层煤灰。主体结构是个大黑匣子,顶部有司机的小屋。下面是鞲鞴和一组很大的汽缸,推动十个车轮,前面两对小的导轮,后面三对大的动轮,一起忙于不知疲倦的舞步。机车只拉一节车厢,这是一节破烂不堪的货车车厢,厢壁上好多木板都不见了。
司机是个有色人,从自己的小屋里对他们招手回礼,笑起来露出没牙的嘴巴。“全体登车喽。”他说。
为了不让西泽一个劲儿地提出烦人的问题,伦布利飞快地摘开车厢门的挂钩,拉开一道缝,“别耽误工夫了。”
科拉和西泽爬进车厢,伦布利咣当一声把他们关在里面。他透过木板上的缝隙往里瞧了瞧。“如果想看看这个国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老是跟人说,你们得坐火车。跑起来以后,你们往外看,就能看到美国的真面貌。”他拍拍车厢作为信号。火车一顿,然后向前驶出。
两个逃犯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充当座位的干草包上。车厢嘎吱嘎吱地响着,抖着。这可不是什么新型号,旅程当中有很多次,科拉真害怕它就要散架。车厢空空的,只有干草包、死老鼠和弯钉子。她后来发现了一块烧焦的木头,看得出有人在这儿生过火。西泽已经让一连串离奇的事件给弄傻了,此刻在地板上蜷成一团。科拉听从伦布利最后的吩咐,透过板条往外看。只有黑暗,一里又一里的黑暗。
他们再次走进阳光下,已经身在南卡罗来纳了。她仰望着摩天大楼,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自己走过了多远的路程。
注释:
[1]3平方码约合2.5平方米。
[2]芳蒂人居住在加纳南海岸。曼丁戈人又称曼德人或马里人,主要居住在苏丹西部的热带草原高地。
[3]穆拉托人指黑人和白人的第一代混血儿,也泛指黑白混血儿。
[4]王棉是内战前脱离派的口号,认定南方控制棉花出口,足以使新英格兰的纺织业崩溃,并逼使英法两国转而支持蓄奴州拟议另立的联盟国,因此不惧与北方开战。突出反映这种观点的,当数南卡罗来纳参议员詹姆斯·亨利·哈蒙德1858年狂妄的演讲:“不,你们不敢对棉花开战。普天之下没有力量敢对棉花开战。棉花就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