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时的少女（一）(1)

静与暗是最能让人清醒思想的环境，因为隔绝了听的嚣嚷与看的迷乱，人们可以更加专注着那些细微地存在于自己身体内部深处的感知，去和它们说说话。

而这里正是一处如这般美妙的空间。

因为前面三场决赛的选手们都已经出场了，所以张雨心现在自己一个人坐在了更衣室里的按摩床沿上，关了灯，在凝视着从窗帘的缝隙间射入的一缕缕太阳在临近落山时分所发散出来的浅橘黄色的光。

宁谧的呼吸让曼妙的胸线在微微地起伏着，这是此刻雨心的身体与绝对静止状态间的唯一差别。她正在耐心等待着那些柔软的光线慢慢地移到自己的脚上，因为在如此鲜明的光暗对比之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许多在空气中悠悠漂浮着的极为细小的纤维样灰尘，这可是在忙碌躁乱的平时不常能见到的。

人在某些特定的时点和状态之下就是会有着这样的兴致，将注意力游离出体外，去寄附在了某些毫无相关且又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上面。

雨心的颈上有副特别的项坠，一条银色的挂链将两只小钥匙垂在了她的锁骨与乳沟之间。其中一只闪耀着奢华的晶亮，那是枚通体都被纯透明和淡蓝色的钻石所包裹着的艺术铂金，绝对是只有圣洁的公主才能与之相配的高贵饰物。而另一只，黄铝的表面由于岁月的侵蚀致光泽已经暗哑，在棱缝中还粘存着丝丝难免会有的锈迹和污渍，这就是一把最为普通不过了的真正的钥匙。这两把截然不同的小钥匙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静静地躺在了美丽姑娘那细白而又柔润的肌肤之上。

墙壁上的时钟又跳动了一下，发出了微弱的“咔嚓”声。雨心缓缓站起了身，来到一面镜子的跟前，望向了镜像中的自己。这是一种在很隐晦的似曾相识的场景中还颇为熟悉的感觉，对面的那个女孩在微笑，在呼吸……她真的好美，口红在唇上轻轻地滑，而眼影刷于睑上和柔地擦，雨心不禁把手贴伏在了镜面上，于恍神间去触碰着对面的那幅身影。

我们的心……相通了吗？我现在在做着的，也就正是你所在想的吗？

坐回椅上，雨心开始精心地打磨起了指甲。她的手指纤细，甲上带有着薄薄的肉色亮光，而其上缘没有突出指尖半点，被修剪得异常工整而平钝。很奇怪，女孩似乎付出了比补妆还要更多的时间在这件事情上面，而且还是在用着一种极为慎重和认真的态度，就好像这是每次为了保证比赛得以顺利的完成而都必须要去进行的工序。

接下来，雨心又从包里取出一卷白色的绷带，蜷起右腿，把它仔细地缠裹在了右脚腕的关节连接处上。绑紧后，又套上了一只深蓝色的护套，穿上拖鞋，站了起来。

这就像是一张在黑白分明的光影之下被提淬出了极致纯稳质感的艺术相片。雨心脱下了时尚的运动外套，展露出了紧致包裹着亭亭胴体的蓝色比赛服，那是富含弹力的露腹背心和紧身短裤。逆光中，这便如是一条每一位浪漫的画家都情愿付出毕生的心血而去用心描摹勾勒出来的完美曲线。灵动的流水沿着飘垂的发梢潺潺而下，卷过玲珑的腰身，环到修长的小腿，此定就是在那神彩的传说当中无比清凉而又甘甜的青春永驻之泉。

最后，雨心扎起了长发，套上了护肘和护膝，并将早已缠好了拳击绷带的手上的同为蓝色的露指拳套的固定手腕处革带用牙齿咬住拉紧，合上了尼龙搭扣。

这种自由搏击运动专用的露指拳套，其戴用者四只手指（拇指全露）自下第一指节以上的部分都是开分裸露的，这是为了让运动员们在施展抱摔与关节技时可以更好地运用到手指抓拿的力量，而在手背指掌结合处的关节突起即拳峰处同样内藏有用于缓冲击打力度的厚厚的海绵隔垫，起到了传统拳套所应有的保护作用。

该出发了。

幽长而昏暗的通道里，雨心独自前行。或许，其实此时有很多人在与她擦肩而过着，并投来了或勉励、或崇拜、或欣赏、或羡慕的目光，又或许，这里确实真的空无一人，谁知道呢。随着雨心的行进，她的身体和从窗口透入的一道道方框形的夕阳之光规律地交会着，感觉就像是许多幅的老胶片在依次地闪回。这样的脚步，这样的路，真的好像还是那个走在了地安门的红墙下的……那时的少女。

一扇厚重的门是隔开了姑娘自我的世界与外面那块激烈沙场的最后屏障。雨心把手放在门上，留给了自己最静的五秒。其实人生也就像是这样一扇又一扇的门，它们隔开了很多截然不同的世界，当你一旦决定了要去义无反顾地选择下其中的某一个，那么你需要做的就该是像现在这样，去勇敢地推开它！

一股激奋而滚烫的热浪迎面袭来，亢进的呐喊与尖叫声霎时刺破了耳膜，泰国曼谷国家体育馆在燃烧！

2007年11月24日；泰国，曼谷；第一届世界女子自由搏击锦标赛，65公斤级，决赛。

Fiona Hudson（费奥娜·哈德森，美国）VS.（对阵）隋清（中国）

擂台上，今天决赛日的第三场比赛正在进行中。隋清，这个脸蛋圆圆、眼睛小小的姑娘甩着比雨心短了几寸的马尾辫，肤色也略微深了一点。坦白讲，如果脱下了这身战斗装备，她完全就是一名毫不起眼的略带着点婴儿肥的邻家女孩，谁也不会把她和现在这样的场面联想在一起。那就是不断挥击着拳头的她，正在对垒着一位发散着令无数人顶礼膜拜之明星光辉的西半球最强的女子自由搏击运动员。

费奥娜·哈德森，浓密的棕色卷发，深邃的蓝色眼睛，点点的雀斑密布在鼻梁周遭，一个典型的带有点美式西部乡村风情的白人女郎。

雨心并没有立刻去关注这场队友的比赛，而是依然安静地走着自己该走的路。她低调地沿着二号更衣室进场通道口右侧的隐僻走道，向着为下一场比赛参赛运动员所设置的检录等候点匀速地走了去。由于这条走道位于本侧看台的正下方，加之灯光要明显弱于中心擂台那边，所以正在将注意力全情投入在比赛当中的绝大部分观众都没有留意到中国运动员的出现。但是，这些人们里面肯定不会包括了张国柱和黄雅英。

就从雨心推开了进场通道大门的那一瞬间起，黄雅英的心脏便已经开始对外输出着带有电流的血液了。此时的她正略带颤抖地死死抓住丈夫的手并拼尽全力地保持着坐姿的稳定，而以此希望不会被身旁的其他观众们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自从在北京为中国队送机之后，夫妻俩就再没有和女儿见过面了，即便是此后同样都身在了曼谷也是一样。而除了如这般在看台上远远地眺望着，为了不让女儿分心，一家人也并没有通过电话。张国柱曾经在某一场比赛前似有感到，雨心在用目光搜索着看台，但是在这茫茫的人海当中想要找到两名并不起眼的亲人又谈何容易。其实，对于张雨心而言，有没有找到也并不重要，她只需知道，自己的父母就坐在看台上，在注视着她，在每分每秒都殷切地注视着她，这就已经足够了。

拐过了一个转弯，张雨心同时看到了三位最熟悉的人。他们是正在擂台的本方角支持着隋清比赛的中国国家女子自由搏击队总教练成金龙与队医孟大海，以及早已经由一号更衣室的进场通道来到了等候点的稍后决赛中的对手，自己的另一名队友丁建秋。

丁建秋这个人，很冷。

与整座体育馆火热的氛围格格不入的是，这个短头发的女人会习惯性地让周围三米半径以内的人们感受到一股被威胁逼迫着的隐隐寒意。她的眼中总是弥射出无比坚毅且又决绝的肃杀之气，而身体则像是一尊坚硬、粗糙的由冰与混凝土所构筑而成的锋利雕塑，一旦立稳停定，便绝不会再动。

并且，最能够令到与其对视者都产生出如血肉遇冷收缩般的紧张情绪的，还是她脸上的一道深深的疤痕。那是一条看似是被锐器所伤的自右眼角直延至了人中位置的严重创口，虽然并不能确定那就是在某次极其惨烈的格斗中所留下的印记，但也绝对会让每一个看见了它的人都被强迫着要去想象，眼前的这名战士到底曾经历过了多少次的血染恶战。

张雨心在丁建秋旁边那张属于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与先到的队友并未进行任何的交流，因为，纹丝不动的建秋那双鹰一样的眼睛一直都在冷淡地、直勾勾地朝向着擂台的方向，全然没有因为雨心的出现而做出丝毫的反应。

这时，场上比赛第二节结束的钟声响起，隋清如释重负般地退回了擂台的本方角落。

只见中国选手沉重地一下子坐在了休息椅上，气息吁喘、汗滴直下，看得出来，本场比赛对于她来说是一次竭尽全力的苦战。她的右侧额头边上有一块红印，是在刚才惊险地闪过了费奥娜一记右直拳之时被拳套擦伤的，孟大海赶紧用油脂为其涂抹，以防皮肤此后肿胀开裂。而成金龙则是镇定地在她耳边低声密语了起来，并把厚重的手掌搭在了弟子的肩上。或许是因为话语的缓解，又或者就是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隋清的呼吸似乎很快便也调整均匀了很多。她仔细地听着成指导的战术分析，而与之相应的认真思考让她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更小了，只留下了两道已近乎闭合的细缝。

成金龙的话全部讲完了，他轻轻拍了隋清几下，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而隋清保持着同样的表情又沉思了几秒，在确定已经再次验证了最终的作战计划后，她的嘴角浮出了一丝极难捕捉的狡黠。她没有转动头颈的位置，而是直面对着敌方角既像是在回答成金龙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出了一句：“放心吧，我知道。”

另一旁的孟大海则是抓紧着仅有的机会在用力地帮隋清揉搓着臂膀和大腿，以希望借此缓解她在体能极限之下的肌肉紧绷与乳酸堆积。这位已然严重谢顶，身材矮矮胖胖，肚子隆起得像是一块酒心巧克力的小老头，就是那种最为典型的不急不躁外加无欲无求的老好人。在他看来，什么超级明星，什么世界冠军，什么都比不上他的这些女儿们可以身体永远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那样来得重要。

节间休息的时间非常短暂，大家都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好的观众朋友们，隋清和费奥娜·哈德森的第二节比赛已经结束了，她们现在都暂时回到了各自的台角。”杨健早已对在这种如山呼海啸般的环境中进行自己的工作感到习以为常了，而且今天他的状态也还是不错的，“我们看到呢……在前两节的比赛当中，费奥娜·哈德森确实还是展现出了她的过人实力，而其‘千万美元宝贝’的遐迩之号也自然绝不会是浪得虚名的。何指导，对此您怎么看？”

注：2004年的一部美国电影《百万美元宝贝》（《Million Dollar Baby》），讲述了女子拳击运动员的感人故事，获得第77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等多项大奖。

“的确，费奥娜的超强水准是毋庸置疑的，欧美的拳迷、体育记者，以及绝大多数的业内专家们都早已认定了她就是当今世界女子自由搏击运动的第一人。她的技术体系几乎没有缺陷，而留给对手们可以抓住的破绽的数量也几乎趋近于零，所以基本上已经可以算作是一位非常接近完美了的统治级别运动员了。我们必须要坦然地承认，隋清与她相比在各个方面都还存在着较大的差距。”经过了前面两场外国选手们之间决赛的解说评论，何耀强略感到有点累，但他并没有在意，因为特邀嘉宾知道今天真正的重头戏到现在还没有开场，一直以来都自认言谈表达能力很强的他相信自己可以胜任此次的工作。

“但是以费奥娜与丁建秋和张雨心这几年来的历史交锋记录看，基本上也还是互有胜负的，尤其值得参考的是在最近的这一年多里，她跟丁建秋两度交锋，一胜一负，双方打成了平手。本次世锦赛她升级出战，应该也还是像何指导之前所指出的那样，很可能是存在着忌惮与回避中国最顶尖级别选手的原因的。”杨建这样的论述更像是个提问。

于是何耀强便回答了他与所有的观众们：“去年秋天的日本天王赛，东道主在制定规则的时候有意加入了保护柔道技术的条款，当时规定，关节技或绞技如果已经成功擒获而形成了寝技主动，即使其后被挣脱，施技方运动员也仍然可以获记到点数。在实战中，我们就是充分利用了这一规则，依靠着建秋对于击打技的抵抗优势，采取了争取在对攻中强行近身后或抱摔、或施展擒拿技的针对性战术，虽然技成后全部都被费奥娜挣脱而没有形成降服，但也还是由此积累下了很多的点数，并最终靠此获胜。为此美国队赛后还提出了异议，认为规则不公，他们那次是很不服气的。到了一个月以后，在美国的拉斯维加斯邀请赛上，建秋第三回合一上来眉骨就被费奥娜打开了，当时她自己说没有问题，还要继续比，但是我方教练组出于尽量保护运动员的考虑，还是主动放弃认负了。

当然，要是说起雨心和费奥娜当年的那场经典战役，故事就更多了，记得那一次也是费奥娜的很多著名技术初次毕露锋芒的成名之战。不过我觉得，那次对决的时间距离现在已经比较久远了，可能当时两个人的技战术风格都还没有完全的定型，而且我们都知道，后来的雨心也又经历了很多……

所以我个人认为，从费奥娜本人和她的教练团队来讲，他们是并不惧怕而且也比较希望能够与建秋和雨心去再度交手的。她这次以次中量级的体重参加了中量级的比赛，客观上避开了最强的对手，很可能更多还是她的经纪人团队和美国自由搏击协会就夺牌效率以及商业利益等方面的因素进行过综合权衡后所给出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