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亲历天地翻覆
- 戴明贤集(第二卷):茶味行役
- 戴明贤
- 2960字
- 2017-05-04 10:48:15
上年纪的人观看历史题材电视剧,往往会觉得太戏剧化,真实情况要平淡得多。但是,当我听从办报朋友的建议,粗略回忆贵阳解放前后的亲身经历时,却发现电视剧里的那些情节居然应有尽有。
当时我在花溪上私立清华中学。最先让我们感觉巨变将至的,是公园里出现了一批反共标语,什么“××来了,家破人亡”之类吓人的话,用斗大黑字写在刷白了的墙上。校园里窃窃私语,说是来了许多特务,在贵大、清中一带游荡,动不动就会抓人甚至黑杀,大家不要再去公园闲逛。说也凑巧,就在这种氛围里,我的好友魏运贤的一支派克钢笔,被王姓同学借用遗失了。他非常着急,对一个小孩,这是很贵重的财产。我们也帮着乱侦察,随即得了个线索:有一个同学嫌疑最大。于是商量了一个方案,晚饭后约那个同学一起到公园散步,以探明情况。参加的除运贤和王同学两位当事人,还有提供线索的同学,我,以及那位受怀疑的同学。我们一直爬到麟山,坐在亭子里,才开始谈那件事。运贤好言启发,王同学诉苦,那位同学矢口否认,谈了十来分钟,没有进展。却发现一个穿风衣戴鸭舌帽的中年人也爬上山来,站在亭子边,一边四顾观景,一边掩饰不住地打量我们。那位提供线索的同学小声说,从进公园起,这人就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我们一听,心里明白,真的是“那话儿”来了。运贤一向比我们干练,就提高声音说:这支钢笔很贵(当时值十二块大洋,在大十字亨得利眼镜行买的),我弄掉了要遭大人打,王××也不敢跟大人要钱赔我,请你再好好想想,如果在你那儿,希望还给我们,大家都好。说完下山回校,幸亏那人也就没有再跟着,想是见我们年纪小,不像会参加政治的高班学生。多年后读《红岩》,有两个学生散步误经中美合作所附近,被抓去终身监禁的情节,不禁联想起麟山这一幕。当时做梦也不会梦到国家大事会跟我们小孩扯上干系。
这期间,还接连发生过几件大事:一是贵大学生的“反饥饿大游行”,从花溪一直游行到省政府。一是贵大进步学生史健被暗杀,他是去安顺参加好友范永发的婚礼,被跟踪的特务下手的。有一天,我们一觉醒来,听说特务深夜突袭我校,梁燕老师和几位大同学已然消失了,而把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肖醒球抓了去,大家惊惧莫名。十多天后肖老师保释回到学校,全班举行欢迎会,他轻声唱了一首狱中学来的歌,只记得最后一句是“为什么不让我们说话”。
以上几件事的准确日期和先后顺序我都记不清楚了。清华中学校史室里,现在陈列着这段历史的有关图片和说明文字。这次深夜抓人,与此前不久的一次文娱晚会似有直接关系。晚会上有一个节目叫《茶馆小唱》,以一个茶馆为场景,陆续上场的茶客们各唱着一首讽刺抨击国民党统治的进步歌曲,如《古怪歌》《你这个坏东西》《薪水歌》等等,开场和收场则用《茶馆小唱》的首尾作框架。茶客们唱完了,茶馆老板出来打躬作揖,唱道:“诸位先生,生意承关照!国是的意见千万少发表。谈起了国是容易发牢骚,引起烦恼你我都糟糕!”我接着看了两三个小节目后想睡觉,就回寝室了。第二天听同学们议论,昨晚演出这个节目后,还演了一个针锋相对地表现“党国人士”抓共产党的节目,津津乐道地议论一个行动前集体“对表”(即统一时间)的细节。排演这个自创节目的同学,父亲是当时省市的高官。又说这两个政治味很浓的节目引起训导主任大发脾气,说是“一群大混蛋带着一群小混蛋胡闹”。近年读到老学长们的回忆文字,谈到地下组织排演这个节目实为一次幼稚病的错误决策,于大局无丝毫意义,只起了暴露自己的作用。
至于解放大军势如破竹的进展,也由隐蔽的学长们悄悄传播到同学中间。都知道改天换地的一天就要到了。大约是十月初中旬吧,一个周末,我坐马车进城。走到老贵惠路口(河滨公园大门附近)的小坡时,眼前的景象和心里的反应,至今清晰得像昨天的经历。大街成了一条浊流滚滚的河床,浊流就是热锅蚂蚁般东突西钻的市民。抗战时期难民汹涌的画面又出现了。当时我心里想的是:要是能有一颗什么星球向地球撞过来,大家一起消灭,那就好了。我害怕会打巷战,觉得那会比立刻死掉还可怕。走到文化路附近,又见街边张贴着刘伯龙署名的大幅告示,开头是“查黔东并无严重匪情发生,本司令坐镇在此,凡尔军民人等,务须……”,下面文字记不准,是安抚之后列举了种种立即处死的罪名:造谣惑众、扰乱市容、妨碍执法等一大串。说不清刘伯龙的官衔全称,但都听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这种水浒传式的告示,更令人心惊胆战。
这时我父母家人都在安顺。大姐明端和我来省城上学,落脚处是中华南路中段,科学路与市场路之间的表姨家。这幢三进老屋是我父亲的产业,原驻新业公司,公司结束后,除了姨母家和明端的住屋,其余空房租给几户人家居住。我进城就与表兄刘诗一在门脸房三楼上打一晚地铺。两个铺面,靠北一间租给一家电器店,靠南一间由姨父与人合伙开了个香烟店。我这次回来,大姐说什么也不放我回花溪了,担心打起仗来失散了,无法向父母交代。我们学校多为省内各地来的学生,时局乱成这样,自动辍学回家也不算个问题。我于是夜夜打地铺。白天则听姨父和表哥他们成年人谈时局。没人谈时,我就看《东周列国志》。有一位金老先生,上海人,三天两头来找姨父聊天。他似乎渊博得很,国共两党、三民主义和马列主义、政治经济无所不通,一切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我们也都很愿意听一些眼看即将来临的新奇事物,对他佩服得不得了。但表哥私下对我说,他请教什么是“辩证法”,金先生说就是问答式,根本不对。可见老金也不那么有学问。我听了怅然若有所失。另有一位不速之客,姓郑,是姨父的堂妹夫、安徽老乡。黑瘦矮小,很和气。接连来过四五天。表哥悄悄告诉我,郑叔是工兵,此行是奉命去黄平炸毁重安江索桥,这几天就是在贵阳待命。但郑叔突然不来了。表哥说,计划取消了,那桥不炸了。从近些年陆续发表的回忆文字看,当时的贵州当局确实奉有破坏多项重要设施的命令,但除了刘伯龙对贵阳的一些局部破坏,其余都没有实行。
接着到了所谓的“真空时期”,即国民党军政机构撤离一空,而解放军尚未到达的几天。随即成立了由耆宿士绅出面组织的市民自保团体,叫临时治安委员会。四条大街上的店铺每家都要牵出一盏电灯来照明,并有一人轮流坐守。那时中华路和中山西路的店铺,都是过街楼。深夜我跟着表哥坐在宽宽的街廊下,看着空旷无人而灯光逶迤的街道,感觉非常奇特。一天早晨,听说临时治安委员会的主持人,著名的辛亥革命老人卢焘先生被刘伯龙杀害了。我和表哥挤在成群结队的人流中,到卢家“慈母园”去看现场。地址好像就是后来的妇幼保健院。看到的只是有名的卢老太君(卢焘之母)坟,像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那样,每块墓石都刻着赠献者的姓名和官衔。卢老先生被害处是在二桥附近,现在立了个小碑亭,以为标识。当晚传闻解放军已到南郊驻扎。第二天,准确的日期是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傍晚,听说解放军要进城,商铺都把空空的货架尽可能装满,店门大开。大约九点钟以后,大军列队进城。在灿然的灯光中,见得军容非常整齐严肃,口令声不时起伏。街两边挤满了市民,肃然瞻仰,一点私语声咳嗽声都没有。我只见到队伍从大南门方向往北行进,不知道进城的总体线路。
贵阳的历史,从此揭开新的一页。这一页之前和这一页之后的差异太大了!真正的改天换地,一个社会的整体转型。如要说最鲜明的特点那就是之前离芸芸众生远天遥地的政治,之后成为同衣食住行一样,甚至更加切身的人生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