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uthern Lights
《南方之光》
猫咪潜入半明半暗的船舱中,去厨房寻找佩尔杜为它们准备好的金枪鱼罐头。
“您好?”佩尔杜先生问,“需要帮忙吗?”
“我什么也不需要。”马克斯·佐丹哑着嗓子说。
这位畅销书作家犹犹豫豫地向前走了两步,两手各拿一只蜜瓜。他那副务必不能离身的耳罩正戴在头上。
“你抱着这两只瓜在这儿站了很久吗,佐丹先生?”佩尔杜问,语气中带着夸张的严厉。
佐丹点点头,十分尴尬,他满脸通红,一直红到黑色的发根。
“我来的时候,你正在拒绝把我的书卖给那位女士。”他不高兴地说。
哦,老天。真是不凑巧。
“我的书真有那么糟糕吗?”
“没有。”佩尔杜迅速回答。佐丹会把他一丝一毫的犹豫理解为“有”,没有必要让他不快。况且,佩尔杜也并不觉得这本书很糟。
“那你为什么说我的书不适合她?”
“先生……嗯……”
“请叫我马克斯。”
那就意味着这男孩也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了。
最后一个用巧克力般温暖的嗓音,直呼他名字的人是……
“我还是暂时称呼你为佐丹先生吧。佐丹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看,我卖书就像卖药一样。有的书适合一百万人读,有的只适合一百人,甚至有的药——抱歉,有的书只为一个人而写。”
“哦,老天,一个人?仅仅为一个人而写?多年的工作只为一个人?”
“当然——如果它可以拯救那个人的生命!那位女士现在并不需要《夜晚》,她无法承受这本书的药性,副作用太严重了。”
佐丹思考着。他看看货船上的几千本书——书架上的,椅子上的,地板上堆着的。
“但是你怎么知道一个人得了什么病,副作用又是什么呢?”
现在,他该怎么向佐丹解释,告诉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
佩尔杜凭借的是耳朵、眼睛和直觉。谈过一次话,他就能辨别每一个灵魂中的缺失。他能从一个人的体态、动作和手势中多多少少辨别出是什么在烦扰、压迫着他。最后一点是,他具有他父亲称之为“超感知”的那种东西。“你可以从大多数人的伪装下面看到听到,所有他们担忧的、梦想的和缺失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一种天赋,他的恰好是超感知。
他的一位常客,临床医师艾力克·兰森,诊疗所在爱丽舍宫附近,病人都是些政府官员。他曾向佩尔杜坦白,自己很忌妒他的“心理测量能力”,“可以精确地检查每一个灵魂,比一个聆听30年后深受耳鸣之扰的临床医生还厉害”。
兰森每周五下午都会待在“水上文学药房”。他非常喜欢“龙与地下城”[1]类的奇幻小说,还会试着对角色进行心理分析,以博佩尔杜一笑。兰森也会向佩尔杜提及来他诊所看病的政客和他们手下那些备受压力困扰的行政管理人员,临床医师会用文学代码为他们的神经官能症开出“药方”:“卡夫卡式,并带有一丝品钦[2]”,“夏洛克[3],毫无理性”或是“楼梯下波特[4]综合征的绝妙典型”。
对于那些每天和贪婪、权力、西西弗斯[5]式的办公室工作打交道的人(大多数是男人),如何把他们引领到书的世界中来,被佩尔杜视为一项挑战。当这些备受折磨、唯唯诺诺的男人中有一个辞去了剥夺他最后一丝个性的工作时,是多么令人欣慰啊!常常是一本书在这个解脱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你看,佐丹,”佩尔杜说,采取另一种策略,“一本书既是医师又是药物,它既能做出诊断又能提供治疗。用正确的小说治疗相应的疾病,这就是我卖书的方法。”
“我明白了。我的小说是牙医,而那位女士需要妇科医生。”
“嗯……不是。”
“不是?”
“书并不仅仅是医生,毫无疑问。有些小说是忠诚的人生伴侣;有些耳提面命;有的是朋友,当你秋思怅惘时为你裹上温暖的毛毯;还有些……嗯,还有些是粉红色的棉花糖,让你大脑发热三秒钟,然后留下狂喜的空虚,像一场短暂狂热的情事。”
“所以《夜晚》就是那种一夜情的文学?一个荡妇?”
该死。书商有条老行规:千万别在作家面前谈别的作家的书。
“不是。书像人,人也像书。我是这么做的:我问自己,他或她是自己人生中的主角吗?她的行为动机是什么?她是自己故事中的女二号吗?她是否正在把自己从故事中删去,因为她的丈夫、事业、孩子或工作已经占据了她人生的所有篇幅?”
马克斯·佐丹瞪大了眼睛。
“我脑中大约有3万篇小说,不是很多,你知道,光是法国的书就已经超过100万本了。我这里大约有8000本是最有用的,它们是急救箱,但我也会制订整个疗程。我准备了用文字制成的药物:一本食谱,读来像是个美妙的、阖家团圆的星期天;一本小说,主人公类似于它的读者;让人落泪的诗歌,这些眼泪如果忍着不流就有毒害;我会聆听,用……”
佩尔杜指着自己的心口。
“我也会听听这里,”他摸摸后脑勺,“还有这里。”他指着上唇中央软软的那一寸肌肤。“如果这里刺痛……”
“得了,这不可能……”
“当然可能。”他可以为大约99.9%的人如此诊疗。
然而对有些人,佩尔杜的超感知却无用武之地。
比如对他自己。
不过佐丹先生现在并不需要知道这一点。
佩尔杜劝说佐丹之际,一个危险的念头飘进他的思绪。
我想和……生个男孩,我想和她做每一件事。
佩尔杜倒吸了一口气。
自从他打开了那间禁室,某些事情就有点儿失常。他的防弹玻璃上有了一道裂痕——几条细如发丝的裂缝,如果他不重新掌控自己的话,一切都会分崩离析。
“你现在看起来非常……缺氧,”佩尔杜听见佐丹的声音说,“我无意冒犯。我只是想知道当你告诉客人‘我不会卖给你这本书——你和它不合拍’的时候,他们是什么反应。”
“那些客人吗?他们就走了。你呢?你的下一本小说写得怎么样了,佐丹先生?”
年轻作家和他的两只蜜瓜一起倒在一张扶手椅中,椅子四周环绕着一堆堆的书。
“什么也没写。一行字都没写。”
“哦,你什么时候需要交稿?”
“6个月前。”
“哦。那出版社怎么想?”
“我的出版人根本不知道我在哪儿。没人知道,谁也不能知道,我应付不来了。我写不出来了。”
“哦。”
佐丹向前一倒,把前额靠在蜜瓜上。
“当你无法继续时你会做什么,佩尔杜先生?”他精疲力竭地问。
“我?什么也不做。”
几乎什么也不做。
我夜晚在巴黎穿行,直到倦透。我清洗“露露”的引擎、船身和窗户,让船里的每一颗螺丝都准备好起航,尽管二十几年来它哪儿也没去。
我读书——一次同时读20本。在任何地方都读:厕所,厨房,咖啡馆,地铁。我拼着铺满整个房间地板的拼图,拼完就拆,一切重来。我喂流浪猫。我把杂货按字母顺序排列。有时我会吃安眠药。我服一剂里尔克[6]的诗歌清醒过来。我不读任何里面会突然出现像……一样的女人的书。我逐渐石化。我继续撑着,日复一日。那是我能生存下去的唯一方式。但除此之外,对,我什么也不做。
佩尔杜有意忍住,这个男孩在寻求帮助,他并不想知道佩尔杜的情况。那就给他帮助。
书舫老板从柜台后面一个小小的老式保险箱里拿出他的珍宝。
萨纳里的《南方之光》。
那是萨纳里写的唯一一本书——至少是用这个名字所写的唯一一本。“萨纳里”一名源自普罗旺斯南岸的小镇滨海萨纳里,是流亡作家的避难所。这是个令人费解的笔名。
他的(或她的)出版商杜普里斯住在法兰西岛上的一家养老院里,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却仍精神奕奕。佩尔杜拜访他时,年迈的杜普里斯对于萨纳里的真实身份以及他是如何得到书稿的,提供了十几种不同的说法。
于是佩尔杜继续搜寻。
二十几年来,他分析书中的语言韵律,遣词造句,抑扬顿挫,在风格和主题上将这本书与其他作家的作品相比较。佩尔杜已经把萨纳里的真实身份缩小到11个人选:7位女作家和4位男作家。
他应该感谢他们其中的一个,因为萨纳里的《南方之光》是唯一一本能刺穿他而不会伤害他的书。阅读《南方之光》是顺势疗法中的一剂快乐药方,也是唯一的一支能缓解佩尔杜痛苦的药膏——一股清凉温柔的溪流浇灌着他焦灼的灵魂土壤。
这不是一本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这是一部关于各种爱情的短篇小说,充满美妙的自创词汇,充盈巨大的人性。它描述了一种忧思:无法充实地度过每一天,无法还原那本应独一无二、绝不重复、珍贵无比的每一日。这种悲寂如此强烈地在他心中引发共鸣。
他把这最后的一本交给佐丹。
“读读这本。每天早餐前读三页,躺着读。它必须是你每天摄入的第一样东西。过几周你就不会感到那么痛苦了——就好像你不必再用写作受阻来为你的成功赎罪。”
马克斯甩开双臂,仍然拿着那两只蜜瓜,从书堆的缝隙中朝佩尔杜投去惊恐的一瞥。他忍不住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真的无法再忍受金钱,还有成功带来的该死的狂热!我真希望这些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人只要擅长某事就会被憎恨——或者不管怎样都不会被爱。”
“马克斯·佐丹,如果我是你父亲,我会为这番蠢话打你屁股。你写出了那本书是好事,它应当大卖,你辛苦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受之无愧的。”
忽然之间,佐丹焕发出自豪和羞怯的喜悦。
什么?我说什么了?“如果我是你父亲?”
马克斯·佐丹郑重地把两只蜜瓜递到佩尔杜面前。蜜瓜很好闻,危险的香味,很像某个与……共度的夏天。
“一起吃午饭好吗?”作家问道。
这个戴耳罩的家伙确实让他心烦,不过他真的很久没和人吃过饭了。
而且……她应该会喜欢他的。
他们正在切最后一片蜜瓜时,听见舷梯上传来时髦高跟鞋的嗒嗒声。
早晨来过的那个女人出现在厨房门口。哭过的双眼虽然通红,但明亮清澈。
“好吧,”她说,“把那些适合我的书给我吧,让那些不在乎我的男人见鬼去吧。”
马克斯惊讶得下巴都快掉到甲板上了。
注释:
[1]龙与地下城:一款网络游戏,它原本是一款桌游,对后来的很多同类型游戏和奇幻小说都有很大影响,还催生了与此系列相关的同名电影和街机游戏。这种类型的小说中通常有奇幻的虚构国度、英雄、魔法和怪兽。——编者注
[2]托马斯·品钦:美国小说家,以写作晦涩复杂的后现代主义小说著称。——译者注
[3]夏洛克:指神探夏洛克·福尔摩斯。——译者注
[4]波特:指哈利·波特,他住在姨父家楼梯下的储物间里。——译者注
[5]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人物,被判处了一种残酷的刑罚:每天将一块沉重的巨石推上山,再看它滚下来,第二天继续推巨石上山。他的工作代表着永无停息的苦役。——编者注
[6]里尔克:奥地利诗人,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德语诗人之一。——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