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木柴 火和鲜肉(2)

当我们走进新厨房,我马上明白他的话了。事实上,第一眼我没看到什么:房间里浓烟滚滚,散发着木柴的香味,虽然从房间这头到那头不到25英尺,但我只能依稀辨认出对面墙上的那扇钢门。在房间的两头,分别有一个又大又深的砖砌壁炉,在壁炉里面放一个由汽车轮轴做成的巨大炉格,上面高高的一堆木柴正在燃烧。亮橘色的炭渣掉落到轮轴之间,接着人们把这些炭渣铲起,放到烧烤坑里。烧烤坑沿着两侧长长的墙壁一字排开,一个个就像砖砌的棺材,大概3英尺高。一根根铁钎从烧烤坑穿过,用来支撑烤猪。在每个烧烤坑上方,都有一张用缆绳悬挂的4×8规格的黑色钢板。这张钢板的作用是盖住烧烤坑,缆绳另一头是煤渣砖,用铰链连接,给钢板配重。这些烧烤坑一次性能完成一打200磅重的烤猪。烧烤坑内壁上沾了厚厚的一层黑色污垢,这一定会吓到那些卫生检查人员,当然北卡罗来纳州的卫生检查人员例外。似乎这个州对烧烤业制定了一套宽松的特殊卫生标准,这是保护这个行业免受外界谴责的挡箭牌。塞缪尔曾暗指这种不溯既往的保留条款是“祖父条款”。

“我们会视情况不时地清理烧烤坑,”当我提及一些卫生问题时,萨缪尔回答道,“但是又不能彻底清理,否则就收不到良好的隔热效果。”问题是,那厚厚的污垢(化学家们应该会认为,这些污垢中既有猪肉饱和脂肪,又有在柴火浓烟中悬浮的细小颗粒)是极易燃的。我们吸进体内的烟也含有同样成分,塞缪尔说,只要烟够浓,房间温度够高,确实是会着火的。他的这番话让我深感不安。“这被称为轰燃。”他补充道。萨缪尔就算不是一位操控火的专家,也已经非常接近了。他还提到他已加入了艾登志愿消防队。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更像是一种政治行为。

“地狱的门厅”:站在烧烤房更像是身处地狱,大多数人可能不会对烤猪有食欲。燃烧留下的大大小小的炭头到处都是,熏黑的砖,烤焦的房顶,烤皱的胶合板墙。就在我和塞缪尔交谈时,我越过他的左肩看到一个幽灵般的身影从浓烟中浮现出来。是一个黑人,他微微弯腰,慢慢地推着一个独轮车,血迹斑斑的车板上有一头淡红色的死猪,张牙舞爪,摇摇欲坠。我能看到这头猪的眼睛被挖掉了,猪头在独轮车沿上晃来晃去。车越来越近,这个男人的脸逐渐清晰,深深的皱纹,皮肤粗糙,缺了几颗牙。

他叫詹姆斯·亨利·豪厄尔,是天窗客栈老资历的烧烤师傅。萨缪尔给我介绍时,他立刻明确表示要把谈话时间留给琼斯一家,他还有工作要做,在这间餐馆里最需要体力的一份工作——下午晚些时候把猪架起来,第二天一大早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猪翻个面,午餐时间每头猪被卸成4大块,搬到厨房,然后剁成小块,放到一块大木砧板上调味——这些都是由詹姆斯·亨利·豪厄尔一个人独自完成,把时间留给琼斯一家出来侃侃而谈。这对我来说本也没什么,但问题是我就不能亲自体验一下,在艾登也学不到什么了。看来我还得等待。

豪厄尔先生在烧烤房来回穿梭,用独轮车不急不慢地搬运烤猪。他先是消失在冷库的雾气中取出下一头猪,接着把猪装到独轮车上推着车慢慢出现,然后把猪轻轻地倒在铁炉格上。豪厄尔有条不紊地忙活着,把猪装上烤架,倒也创造出一幅鲜活的画面:那一头头淡红色的猪四脚张开,在浓烟的掩映下影影绰绰的,就像一支康茄舞队伍,从猪头到臀部的皮肤都被烤得翻过来了。烤房当下的内景倒更像是一个工棚,那些猪仿佛是干了一天活之后睡得正香。我们食用的所有动物中,没有什么比猪更像人类了。成人般大小,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毛,淡红色的皮肤,嘴巴朝上看上去像在调皮地微笑,在这弥漫着烟雾的地窖里,这半打猪让我联想到不少东西,但绝对没有想到午餐或晚餐。

很难把这个又脏又到处是炭渣的烧烤房看作是“厨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北卡罗来纳州十分为难,到底是要公正地执行卫生条例,还是保留烤全猪。烧烤是不可冒犯的地方传统,因此在这次竞争中顺利胜出,至少暂时没有危险。但是这个厨房又太不同寻常了,在这里,最重要的厨具就是独轮车和铲子了。食品储藏室(如果这算是的话)里除了猪、柴火和盐,其他什么都没有。事实上,这整个建筑都算是烹饪用具,用塞缪尔的话说:我们所处的环境,是一个用烟熏全猪的巨型低温烤箱的内部。这个屋子的密封性,包括房顶的倾斜度都影响着肉的烤制。

把猪架好后,豪厄尔开始往猪下面倒木炭。他走到房间另一头,从烧得红红的壁炉里铲起燃烧的炭渣,一次满满一铲,搬到烧烤坑旁边。然后他把这些烧得正旺的炭,从烧烤铁钎之间小心翼翼地倒进烧烤坑,在每头猪的周围大致地布置一圈炭火,有点像犯罪现场描绘尸体轮廓的粉笔线。因为猪的不同部位所需火候不同,所以两头放的炭多,而中间则少一些。“这只是烤全猪的难点之一,”塞缪尔解释道,“只烤猪前胛要好控制得多,就像列克星敦人做的那样。”塞缪尔从鼻子里哼出“猪前胛”这个词,颇具嘲笑的意味,仿佛烹饪猪前胛简单得就像是把熏肠丢到烤架上,“当然,在我们眼里,那根本算不上烧烤。”

当他把炭都摆满意了,豪厄尔在猪背上洒了些水,又猛撒了几大把盐,撒盐不是为了调味,塞缪尔说,只是为了让皮干了好爆开,有助于烤出一层脆皮。

这个烹饪过程既漫长又辛苦。每半小时左右,豪厄尔先生就要在滴油部位的旁边,给每头猪添上一些炭,一直干到傍晚6点才能离开。几个小时后,接近午夜,合伙人杰夫·琼斯(周围的人都叫他杰夫大叔)还需要留下来值班,查看是否还需要继续加热。围着猪周身放置炭火的目的,是为了能持续地间接加热,这样能尽量慢地烤一整晚。同时,也希望这些炭火尽可能靠近油滴落的位置,这样,当猪背上的肥肉开始冒油时,能恰巧滴一些在炭火上。油一滴到炭火上就发出嘶嘶的声音,冒出一股独特的带着肉味的烟,为猪肉增添了别样的风情,和柴火的气息叠加在一起,也给周围的空气增添了一种特殊的香味。

这股香味,我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闻到过,现在又萦绕在我的鼻端。尽管现在我站在这个略微缺氧的阴森房间正中,两边是两排摆放紧密的死猪,我却惊讶地发现在胃的深处起了阵阵悸动,我竟然被激起了食欲!

篝火上烤肉的香味——那夹杂着动物脂肪燃烧香味的柴火烟的味道,是如此让人欲罢不能。曾经有一次我在前院生火烤猪前胛的时候,隔壁邻居家的孩子全都围过来了,都想凑近闻闻这香味。还有一次,一个6岁的小顾客特意坐到下风的位置,像个管弦乐队的指挥般把手举到半空中,然后深吸一口这夹杂肉味的柴火香,一口,两口,突然他停下来了,说:“我可不想闻烟就闻饱了。”

明显神仙们也同样好这口。我们拿来供奉神的并不是鲜肉,而是烤肉的烟。我觉得其中有两个原因。人必须要吃东西才能活下去,但是不朽的神不需要吃肉。(如果他们吃了,那就必须要消化,就会有排泄物,这可实在没有神高高在上的样子。)不,只要有肉的概念,让带着动物肉香的烟慢慢飘到天堂,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们光是闻闻烟味就饱了,就满足了。还有,如果神们确实想要肉,我们又怎么给他们呢?带着香味的烟是我们能想到的唯一传输方式,它象征着联系天堂和人间的纽带,也是凡人与神之间交流的途径。所以说香味“只应天上有”,绝不仅仅是一句空洞的表达。

至少从创世开始,人们就知晓烤肉的烟气能讨神的欢心,听说当时的几次重大祭祀改变了人神关系,还揭示了神的嗜好。第一次重要的祭献其实有两样东西:该隐和亚伯的祭品。该隐,土地的耕作者,献给耶和华的是他收获的谷物;而亚伯,作为牧羊人,从他的羊群里选了一只作为贡品。而上帝明显更中意这个驯养的四足动物。[2]另外一次重大的祭祀是在洪水退去以后,诺亚终于爬上岸,马上就为耶和华献上燔祭品,就是献上一整头烧脆的动物,烤得冒烟了,这样上帝才尝得到。耶和华闻那馨香之气,就在心里说:“我不再因人的缘故诅咒大地,也不再按着我才行的,灭各种的活物了。”(《创世记》8:21)。如果对祭献动物的功效还有任何存疑的话(且不说香气的强大力量),那诺亚的经历就证明一切了:烤肉的香气使上帝心情愉快,不仅平息了怒火,而且永远打消了毁灭世界的念头。

众多文化在不同时代举行动物祭祀都采用了某种形式的烤肉,众多的宗教仪式把烤肉的烟看作是联系神和人的纽带。人类学家称,这样的祭祀在各个传统文化中是非常普遍的;的确,你可能会认为,我们自己的文化中没有类似的仪式,实在是极为反常的现象。但即便在我们的文化中,我们仍然可以从烤全羊上瞥见一些古老仪式的痕迹。

烟在动物祭祀仪式中的重要性,让我们不得不在众说纷纭的烹饪起源中又加上一个:也许烹饪学就是起源于祭祀仪式,把肉放在火上烤,这就解决了如何把这些动物祭献给天上的享用者们的难题。

随着时间的推移,神对祭献的要求变得越来越简单。从某时起,这一神圣的愈合心灵的仪式演变成了一场仪式化的宴会。人类祭献变成动物祭献,经过令人愉快的简化过程,后来又变成只献上动物的一部分,最后(祭祀的味道逐渐消失),到今天演变成了后院烧烤,虽说宗教元素并没有完全消失,也已经遗失得差不多了。从发现上帝闻到肉烤出来的烟就会高兴,到意识到想要取悦神我们用不着拿一整头动物来做燔祭品,这可不只是观念上的一大飞跃。上帝能享用烤肉的烟味,我们能享用肉。多方便啊!

但是人类把祭品最好的部分自留享用也是来之不易的,至少在经典的神话故事中,首创者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普罗米修斯的传说通常被解读为关于人的无知与傲慢,人竟想挑战神,盗取火种代表人类接管了神的无上特权,虽然代价惨重,但是确实恩泽了人类文明。这些解读都没错,但是希腊人赫西奥德的古老讲述中,故事就有点不一样了。根据这个故事,普罗米修斯不仅盗取了火,还盗取了肉。

在赫西奥德的《神谱》里,在一次墨科涅的公牛祭献仪式上,普罗米修斯玩的小把戏就第一次激怒了宙斯。他把最好的牛肉藏在了让人倒胃口的牛胃下面,然后用诱人的肥肉包住牛骨头。普罗米修斯把这两份分好的祭品端上来献给宙斯,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都被闪着油光的肥肉误导了,选择了牛骨那一盘,因此那盘美味的牛肉留给了人类。这又为动物祭献开创了一个先例,从此以后人类都把最好的留给自己,把肥肉和骨头烧给神灵,在《奥德赛》(亨利·菲尔丁称之为荷马关于饮食的好书)中确实可以看到这样的习俗。

宙斯被激怒了。出于报复,他拒绝向人类提供火种,使他们无法享受到肉的美味(即使他们能够下咽)。确实,没有了火来烹饪,人比动物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必须吃生肉[3]。接着,普罗米修斯又去盗取火种,把它藏在一根巨大的空茴香秆里。作为报复,宙斯用铁链把普罗米修斯永远囚禁在一块巨石上(他的肝成为另一生物食之不尽的美食——生肉),然后创造出第一个女人——潘多拉,给人类世界带来了无尽的纷扰。

在赫西奥德的故事里,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成为烹饪起源的神话,记录下动物祭献仪式是如何演变成筵席的,把这个变化归功于普罗米修斯勇敢地重新分配祭品,让人类获益。这也是一个人类自我定位的故事,拥有火就能把我们与动物区分开来。这里说的火,使我们的地位得到提升的火,其实就是用来烹饪的火;我们以卑微的姿态把整头的燔祭品献给诸神,这个做法一度是严格的宗教仪式,现在也大变样了,变成人类的一种特权,变成一种把人们召集起来分享美食的仪式了。

天窗客栈的饭厅着实显得极为不讲究:荧光灯下的福米卡木纹餐桌散布于饭厅各处;柜台上摆着旧时的嵌入式塑料字母标牌,列出可选菜式;墙上是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下来的客栈照片,已经发黄了,还张贴着“先驱”们的肖像。门口的透明玻璃盒里陈列着这个客栈的骄傲,2003年他们获得的“比尔德美食大奖”。

但是,餐厅里还有一件堪称讲究的装饰:就在点菜的柜台正后方,有一个巨型的砧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可算得上是烧烤的一个圣餐台。每到午餐或晚餐的时候,在周围食客们的众目睽睽下,琼斯家的某个成员,或一个指定助手操把重刀把烤全猪剁成一块块。这个枫木砧板边上一圈有近6英寸厚,但是由于长年累月在中间剁肉,中间的厚度不到2英寸了。

“我们每年都翻一面使用,当那一面也坏掉了就只能换掉了,”塞缪尔讲道,从他眼底闪动的精光中,我知道他又要发表他的烧烤宏论了。“有的顾客看到我们的砧板,问我,嘿,你们的烤肉里肯定有很多木头,我会回答,‘是的,我们的木头也比别家的烤肉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