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事(1)

  • 自私
  • 火锅
  • 5026字
  • 2017-11-04 09:36:44

【大雨】

听着雨写一写雨的事,反正也没有别的事。

雨下得从容随意,食物也都提前准备好了放在冰箱里。蔬菜、水果、酸奶、面包,也有鸡蛋和大米。

北方下雨并不太多。初三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大阵仗。黄昏的时候,天空变成了战场,《拯救大兵瑞恩》那样灰黑的色调,云雾弥漫,像人一样阴沉着脸不说话。雷电是高科技杀伤力强的武器,你来我回地打了很久。人们都怕了,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天花板却变得单薄、脆弱、不可靠。整个小城都匍匐下来,显得更加小。后来雨终于倒下来了,像一洗澡盆一洗澡盆那样迅猛地倒下来,风也来助阵,内地小城的人们没有见过那样发怒的狂风。

我家旁边是一中的化学实验室,前面的空地是个白杨树林子。小时候周围总是有很多白杨树,它们干净利索又高大漂亮,笔直的青白色树干上长着各式各样的大眼睛。第二天一早,雨停了,人们打开屋门,发现白杨树们都被连根拔起,躺在了地上。

我特别兴奋地从树根爬到树枝,怀着激动的心情抚摸着树尖的叶子。毕竟,以前我都是仰着头才能看到它们,它们和太阳长在一起,风一吹,哗啦啦闪着碎金子的光。

我和一个好朋友坐在树干上,听她说着心事。她的心事特别长,我听不太懂,她好像也不是很想让我懂。我的白色塑料凉鞋前面有四根带子,断了一根,翘翘着,但脚背上还是有四条淡淡的白印。不知道哪里还会忽然滴答下一颗雨滴,打在水洼里,一个哆嗦。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她在诉说着初恋。

怀荷包的那一年济南下了一场著名的雨。我没有意识到它会这么猛烈,因为关着窗子在看希区柯克的《艳贼》。肖恩·康纳利那时候还年轻,没有白发和胡子,穿着西服帅得有点过分,对着女主角笑的样子也让人觉得浮夸,修复版本,有现在电影里不常见的那种明丽。第二天出了门,被破了相的马路惊呆,好像下的不是雨,是炸弹。陆陆续续有很多生离死别的故事传出来,某地下商场的入口在传说中成了地狱入口。

想起那场雨,连带着总会想起康纳利对女人浮夸的笑。生活是戏剧,艺术是对这个戏剧无关痛痒的模仿。

在黄岛秀民的农庄里也经历了一次骤雨。晚上我们坐在凉亭下说话,忽然雨就呼呼地砸下来。秀民愣了一下,像小女孩那样尖叫着跑出去:“我的被子!我的枕头!”原来她的被子和枕头白天拿出来晒太阳,忘记收了。过了一会儿她抱着被子跑了回来,枕头在更远的地方,她决定放弃了。如果有一个特别爱哭的女人,每天晚上抱着枕头,一直哭到天亮,就会有一个那样凄惨的枕头吧。我们坐在屋子里听雨,听雨砸在茄子上,砸在黄瓜上,砸在豆角上,砸在泥土里。泥土里积累了一白天的热量腾腾地跳出来迎接雨滴,那是人类觉察不到的狂欢。

今年济南的大雨特别多,下起来有种北方人不适应的慷慨。有时候半夜开始下,下在梦里,像密密麻麻的牛毛针扎在厚厚的海绵上。天亮了,人有点清醒,雨还在下,从交响乐,下成了催眠曲。在雨声里睡懒觉总是特别放心,特别理直气壮。

雨停后蚊子尤其多。下雨的时候不知道它们躲在哪里,雨停了纷纷成群地出来了,每次打开车门都迫不及待地涌进去一群。有时候一天不用车,再打开的时候有坚强的还在活着,有气无力地伏在你的身上。秋天的蚊子像营养不良的小孩的头发一样黯淡无光,打死一只,分量完全不像是生物,像草木灰。

地下水位据说到了一个好多年没有到过的高度,泉水都热闹起来,很多外地人来济南看泉。昨天我带荷包凑热闹去旅了个游,趵突泉和五龙潭公园里所有混混沌沌、黑乎乎脏兮兮的小泉们全都活了,一气儿又一气儿地冒泡泡。泉水里的鱼也都看起来更活,不停地高高跃出水面,像精力发泄不完的年轻人。可是有一条巨大的金黄色的鱼趴在一块石头边上静悄悄地死了。死在这样难得的盛世好像就格外可惜点。

人多,乱,如果是夜晚待在泉的旁边,一定能听到:咕咕嘟嘟,叮叮当当。

看完了泉我们沿着泉城路走,在泉水接水口那里接了点水喝。有几个背背包的年轻人围过来看,一个还亲热地喊着“阿姨”。我听到“阿姨”两个字脸就一板,不过他接下来问:“阿姨,这是什么水,这是趵突泉的水吗?”我就笑了,问这样问题的人,你可以随便叫阿姨。

最近两年特别尖锐地体会到了季节。春天的时候看着铺天盖地的繁花,开在浮沉的沙沙的空气里,一瞬间就萎败下去了,绿叶子长出来,新得让人不敢下手去摸。春天又都是那么千折百回,像是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到夏天。等啊等,衣柜里的裙子拿出来又放进去。然而春天又像一下子抄了近路,掉进了夏天的火炉里。

盛夏再难熬,夏末的时候还是会感到惆怅。

夏初的时候每一场大雨之后都更像夏天,夏末的时候每一场大雨之后都更像秋天。楼下的石榴红了,无花果紫了,轰隆隆疯长的植物忽然看起来有点疲倦。又一个秋天到了。

【另外一只】

读书的时候,五号楼下有一个小窗户,卖流行的“土三明治”:一只烧饼剖开一大半,塞进去一只煎鸡蛋,一片火腿,几个黄瓜片、西红柿片或者生菜叶子,刷上甜面酱或者辣椒酱,一块五一份。

说不上好吃,但可选择的也不多。所以我的早餐常常是一份土三明治,就着一袋佳宝酸奶。

卖土三明治的是个大眼睛姑娘,总是不高兴,面目阴沉,披头散发。眼睛因为大,看起来怨愤特别多。她做的三明治,饼是隔夜的,煎蛋总是太老,火腿不新鲜,黄瓜常常洗不干净,酱刷得潦草。做好了就厌烦地往你手里一塞,感觉吃了就会得抑郁症。

最近早晨常常做个土三明治吃,吃一口就掉进时间的黑洞:想起五排房中间的大银杏树,早晨的懒觉,中午川流不息打饭的人群。如果是夏天的话,人的味道浓郁些,植物的味道浓郁些,房子的味道也浓郁些,浓郁到很想甩大红大绿的颜色在不知道哪里的画布上。

“吃”不仅仅是“吃”。“吃”祭祀着消失在时间里的一切。梁实秋写了一本《雅舍谈吃》,妙笔生花地描写那些爆羊肉核桃酪芥末墩儿,但不会令人口舌生津,因为食物只不过是他的桥,带他回他的故乡和他的盛年,和我们没有关系。

饮食男女,食色性也。人们把吃搞得不像吃,同样,把色搞得也不像色。原始人的性只是繁殖本能,但是人从里面演化出了一个抽象的“爱”。“性”这个生理动作上,供奉着一个“爱”的神殿和迷宫。

爱和性的关系是个很麻烦的事。有个法国片子,叫《爱的艺术》,开篇特别动人,讲一个钢琴家,无论如何走不通从性到爱这条路。他相信爱都是伴随着音乐的,人们在相爱的那一瞬间,就会听到美妙的旋律,可他却无论如何也听不到。有时候他从这个姑娘那里听到一两个音符,从那个姑娘那里听到一两个音符,真可惜呀,它们总是转瞬即逝。他把自己的渴望放进弹奏里,这个渴望是那么强烈,以至于那些听弹奏的爱人们都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对方的手,然而他却从来没能拥有他们拥有过的。后来他得了重病,很快就将死去。一个人走在森林里,他惆怅极了:尽管享受过性,但他将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心爱着谁。

性不一定能够走向爱,但也未必一定走不通——《爱的艺术》里有另外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个已婚女人,很享受一个朋友对她疯狂的倾慕,但是,她并不爱他。不过呢,她是个对人性充满好奇的人,常常幻想如果如他所愿,和他上了床,两人的关系会不会有所改变。这时候她遇到了正在空窗期的女友。于是,她想出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好主意。她设定了一套开房上床的游戏规则:女人提前去一刻钟,关灯,拉紧窗帘。然后男人再去。期间禁止交谈。男人离开后一刻钟,女人再离开。然后,她让身高体重和自己都差不多的女朋友代替自己去。事后,男人对她的态度果然发生了变化,狂热,失去理智,一遍遍地给她打电话。她非常好奇在房间里发生的细节,但是女友拒绝和她分享。她甚至恶作剧地找机会介绍他俩认识,不过,他俩都对对方没有一丝兴趣。

当然会东窗事发。酒店忽然断电,电闸被关掉,然后又突击被修好。房间里的灯不期亮起来的一瞬间,两个当事人都惊呆了。事后三个人因为尴尬谁都不再联系谁,但是有一次,女友在一个派对上遇到了他,打了个招呼就赶紧离开。这时候,忽然断电了。在黑暗统治的那么一瞬间,啪的一下,从性到爱的路走通了。灯再亮起来的时候,他和她已经抱在一起亲吻。那些所有在黑暗中发生过的事情忽然联合起来,让他们同时听到了爱的旋律。

把“吃”和“性”这么简单的事搞得这么复杂,是人类擅长的事。他们创造出那么多精细的情感,慷慨地用以折磨别人和自我折磨,在眼前看得到的一切上面再造出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来,被那个看不见的世界蹂躏、统治、践踏,无怨无悔。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高级”文明。

有一段时间老是去爬一座野山。不是周末,整个山都空空的,除了地下长眠的,活人不太多。

爬到山的深处,就找个地方坐下来。

远处的小山长着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松林,照着阳光,毛茸茸的,看起来兴高采烈,像有厚厚头发的小孩,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

山有各种各样的声音。风吹在蔷薇上,和吹在树叶上的声音是不一样的;风吹在刚刚盛开的蔷薇上,和吹在快要干枯的蔷薇上,声音也是不一样的;刚下过雨和好久不下雨的山的声音也不一样,刚下过雨的时候,潮湿的树干里有水滴的声音,松软的泥土里也有各种兴高采烈的爬行。

有时候会用耳机听听歌。耳机坏掉了一只,于是我一只耳朵听着山的声音,另一只耳朵听着歌。人的歌,一唱三叹,呻吟,哭泣,不甘,在一步就可以走到的ab两点之间华贵而美丽地迂回一万步。

山里的时间却已经走了很远。太阳掉下去,看不见了,明天看到的,是另外一只。

【整理旧照片】

因为磁盘空间紧张,最近把旧照片认真地整理了一下。整理旧照片是个有意思的事。

照片最多的当然是荷包。他从小到大的照片最难删,因为每一张都是最爱,最可爱。即使是一个动作连拍的几张,粗看没有什么分别的,也下不去手删掉,因为这张比那张笑得开一点,那张比这张眼睛大一点啊。焦点不清晰的也不舍得删掉,因为再模糊,也有一个只有妈妈才能看到的趣致的小表情在里面。

看孩子小时候的照片永远会吃惊,他曾经那么小、那么萌过,为什么当初没有再多抱一下,多疼一疼。就是天天抱着、每天亲无数遍也不能表达这种疼爱啊。

想着想着就觉得这种刻在人类基因里的非理性思维真是很疯狂。世人叫它“母爱”,无数歌颂赞美,真是多余。因为,你不爱可以吗?你可以忍住吗?不可以。那么,这有什么好歌颂的呢?

和荷包一起观看了他在月子里被月嫂推着哼哼哧哧在床上爬以及咕唧咕唧吃奶的录像。荷包看得非常震惊,我也觉得很震惊。看完了之后,我和已经八岁但仍然可以坐在我怀里的荷包面面相觑,忽然丧失了起码的对常识的理解力,不能理解这八年是怎么静悄悄像猫一样走过来的。桌子没有变,椅子没有变,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也没有变,而他自己却变了一个大戏法。我们还在一起,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呢。宇宙的时间是一个大魔术师,只有它可以把“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的感觉,烹制得这般甜蜜却彷徨吧。

在荷包的照片里有时会忽然出现一两张姥娘的照片。她很老了,老得无欲无求,像一棵植物一样栽在沙发上,看着小孩子们跑来跑去。因为活得久,她现在成了这个家族金字塔顶唯一的那一个。她看起来有一种特别的坦然:她的儿女辈都在为自己的儿女看孩子,她的孙儿辈也都在看自己的孩子。每个人都有了自己更重要的家。尽管大家都尽量去照顾她,但人当然都是往下疼的。在金字塔的顶部,就要天然地被下边的亲人们亏欠。活得越久,被亏欠的就越多。爱和牺牲就像流水一样,从顶端往下流动。只要你有后代,你得到的那部分爱,你亏欠上一层的那部分爱,就会流下去,它们永远不会停滞在你这里。

事实上,什么都不会停滞,再美好的感受,再大的幸福,再疼的痛苦,都不会停滞,都会被时间带着不停地向前流动,像钟表一样走过一个刻度,再走过下一个。照片总要被定格在某个时刻,在这个时刻,照片上的人对于未来一无所知。而观看者从现在这个时刻去看,就带有了上帝的视角。你知道在之后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中发生了什么事。有的是小事,有的是大事;有的是好事,有的是坏事。许多事情在排队等待着发生,而照片上的人却只是干净而洁白地看着镜头,兀自待在那一刻他们的痛苦中、欢乐中、平静中。因为这种无法克服的无知,老照片中的人总是显得比本人更天真一点,无辜得像羔羊。

而现在照的照片,也会被未来的人用这样的心情去看吧。人生活在一幅已经完工、难以修改的图画里,只是他不能够抽身站在这幅图画前,仔细地欣赏那些还没有看过的部分。

整理旧照片也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啊!忙活了好长时间,才慢慢整理出了一个个文件夹——按照年份来,每一年又分成春夏秋冬四个文件夹。钻到一个文件夹里,再钻进另一个,就在短暂的时间里,被漏进了过去的某一个春天,某一个夏天,或者某一个秋天,某一个冬天。那天的空气、阳光、风短暂地包围了这个看照片的人,直到他又被时间收回到那永不可改变的刻度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