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宝贝儿们,为妈咪争点儿气!只要一个小小的七点就行了。”南希低声哄着骰子,骰子在她手中搓得嘎嘎响,然后她勇敢地放手一掷,将它们滚到桌上。
“啊哈!我就知道,又赢了!”
五盘下来,她全赢。泰勒输惨了。南希真的跟他杠上了,仿佛是一场个人间的争斗,每赢一回,吉姆就看到她脸上现出一抹胜利的洋洋得意的神情。她每掷一次就加注翻倍——这样的运气是难以持久的。“悠着点儿。”吉姆提醒她,声音里陪着小心,胆怯得很。
“啊,看这个。”她低语,骰子掷出的正是她叫的八点。
“小艾达,这次我们要去南方了。”
来自迪凯特[11]的艾达在桌上滚了过去,南希涨红着脸,已是半歇斯底里的状态,但她的运气还在。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高赌注,拒绝放慢脚步。泰勒的手指头敲打着桌子,但也还在坚持。
这一把南希赌十点,输了。泰勒热切地抓起骰子,无声地扔出去,在紧张刺激的静寂之中,只有一种声音——一个接着另一个的骰子滚落在桌上的声响。
现在南希又拿到了骰子,但她的运气毁于一旦。一小时过去了,骰子来来回回掷着。泰勒又得手了——并且一次又一次。他们最后打成平手——南希输掉了她最后的五美元。
“你收支票吗?”南希飞快地说,“五十美元?我们全押。”她的声音有些不稳,去够钱的手也有些发抖。
克拉克跟乔·尤因交换了一个眼神——惊恐且不确定。泰勒又掷了一次。南希的支票归他了。
“再赌一把怎么样?”南希狂乱地说,“啊呀,哪家银行都行,我哪儿都找得到钱。”
吉姆这下明白了——他给她喝的“很棒的陈年粟米威士忌”——她喝过的那“很棒的陈年粟米威士忌”在起作用。他真想大胆地干涉一下这件事,这个年龄和地位的女孩子根本不可能有两个银行账户。钟表敲响两点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我可不可以……你能让我替你掷一次吗?”吉姆提议道,他那低沉的、慢吞吞的声音一丝丝发紧。
南希一下子睡意蒙眬没精打采起来,她愠怒般地将骰子扔到他面前。
“好吧……老弟!恰似黛安娜·曼纳斯夫人所说的,‘掷骰子吧,橡皮糖’——我的运气没了。”
“泰勒先生,”吉姆漫不经心地说,“我们用现金赌你那里的一张支票。”
半小时以后,南希晃悠过来,拍了拍他的背。
“原来是你啊,把我的运气偷走了!”她点着头,透着聪明。
吉姆赢得了最后一张支票,然后把它和其他支票放在一起,撕碎成五彩的纸屑,撒了一地。有人开始唱起歌来,南希把椅子往后一踢,站起身。
“女士们,先生们,”她大声宣布,“女士们……指的是你,玛丽莲。我要告诉全世界,吉姆·鲍威尔先生,本城著名的橡皮糖,对于‘赌场得意,情场失意’这个不二法则来说堪称是个例外。他掷骰子时何其幸运,并且,实际上我……我爱他。女士们,先生们,南希·拉玛尔——著名的黑发美女,常常登上《先驱报》,最受年轻一代姑娘们推崇的楷模,我要宣布……我要宣布,不管怎样,先生们……”她突然摇晃了一下,克拉克伸手扶住她,让她保持平衡。
“是我的错,”她笑了,“她堕落到……堕落到……不管怎样……我们得为橡皮糖干一杯……吉姆·鲍威尔先生,橡皮糖之王!”
几分钟之后,吉姆手里拿着帽子,还是在那个阴暗角落——门廊边,刚才南希出来找汽油的那个角落——等着克拉克,南希突然从他身旁冒了出来。
“橡皮糖,”她说,“你在这里吗,橡皮糖?我想……”她那微微摇摆的身体,仿佛在迷幻的梦境中,“我觉得为了那个,你值得我最甜蜜的一吻,橡皮糖。”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双臂环绕住了他的脖颈,她的嘴唇也贴到了他的嘴唇之上。
“我是世间一狂人,橡皮糖,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然后她就离开了,沿着门廊,朝蟋蟀叫闹得欢的草地走去。吉姆看到梅里特从前门出来,气愤地对南希说了些什么,然后又看到她笑,转身,眼睛盯着他的车,径直走去。玛丽莲和乔跟在后面,哼着一首关于爵士宝贝的催眠曲。
克拉克走了出来,在台阶那儿与吉姆会合。“都喝高了吧?”他打了个呵欠,“梅里特气坏了,他肯定会甩了南希的。”
高尔夫球场的东面,灰色的薄雾在夜色中弥漫。趁着预热引擎的时间,车里的一帮人齐声高歌起来。
“诸位晚安。”克拉克喊道。
“晚安,克拉克。”
“晚安。”
俄顷,有个温柔悦耳的声音加入进来:
“晚安,橡皮糖。”
汽车绝尘而去,夹带着一阵响亮的歌声。马路对面的农庄里,公鸡打了个孤独又悲戚的鸣。在他们身后,最后一个黑人侍者关掉了门廊的灯。吉姆和克拉克朝福特车溜达过去。他们的鞋子踩在砾石车道上,发出喑哑的嘎嗞声。
“上帝啊!”克拉克轻喟道,“你是怎么耍那些骰子的!”
天色还是很暗,克拉克看不清吉姆瘦削面颊上的红晕,他也无从知道,那道陌生的红晕是否借由某种羞赧而来。
4
在蒂利修车厂的楼上,有一隅陋室,萧瑟得很。房间终日回荡着楼下轰隆的排气管子声,以及黑人洗车工用胶皮管子冲洗停在车库外面的汽车时哼哼的歌声。这是一个毫无生气、阴暗的正方形房间,被一张床、一张破旧的桌子分隔成两半,桌上撂着半打子书:乔·米勒的老版本《穿越阿肯色州的慢车》《露西尔》,上面还加了许多老派手写体的注释;哈罗德·贝尔·莱特的《世界之眼》,还有英格兰教堂的一本古老的祈祷文,扉页上题着“艾丽斯·鲍威尔”的大名和“1831”年份的字样。
橡皮糖走进修车厂时,东方的天空还是一抹灰白,等他打开唯一一盏孤零零的电灯时,天空竟已变成丰盛明亮的蓝色。他“啪”地一声又把灯关掉,走到窗前,双肘支在窗台上,凝视着渐渐浓厚的曙光。与他的情感苏醒相依相伴的,首先是一种莫可奈何的无力感,面对自己完全灰暗的人生,他的心中升起钝痛。一堵墙在他身畔突然弹起,把他囿于其中,团团围住,这堵墙就像他那空空如也的房间里的白墙一样真实,触手可及。他一度觉得自己的存在很是浪漫,生活无忧无虑、随心所欲、得过且过,还有那些生活中出其不意的慷慨的恩赐——当他觉察到这堵墙时,这些感觉便都通通退去了。那个在杰克逊大街上边哼着懒散小调边溜达浪荡的橡皮糖,那个街头巷尾每家店铺的老板和小摊小贩都认得的橡皮糖,那个看见谁都要打声招呼、耍点小聪明的橡皮糖,那个有时为了悲伤而悲伤、为了时光飞逝而悲伤的橡皮糖——就这样突然消失不见了。“橡皮糖”这个诨名儿本身就是一种谴责,就是一种琐碎浅薄。他知道梅里特一定鄙视他,这种感觉来得强烈又深刻。南希在黎明时分的吻激起的并非梅里特的嫉妒,而是对她竟如此自轻自贱的蔑视。橡皮糖为南希使出了从修车厂学来的见不得光的肮脏伎俩。他是她道德的洗衣房,而所有的污点通通归他。
当天空由灰白转为湛蓝,明亮阳光洒满整个房间,吉姆走到床前,重重把自己摔在床上,双手狠狠地抓住床沿。
“我爱她!”他大声喊道,“天哪!”
话冲口而出的刹那,仿佛堵在喉咙里的一块肿块融化了。黎明到来,空气清新而明朗,晨光万缕照耀在橡皮糖脸上。吉姆翻个身,将头埋在枕头里,闷声抽泣起来。
在三点钟的艳阳之下,克拉克·达罗的车正吭哧吭哧地沿着杰克逊大街行驶,站在马路沿儿上的橡皮糖,手指插在背心口袋里,跟他打了声招呼。
“嗨!”克拉克喊道,他猛地把老福特停在路边,“才起床?”
橡皮糖摇摇头。
“根本就没睡。有点烦,所以早上到郊外走了一大圈,刚进的城。”
“我就知道你会心神不宁。我也整天都是这种感觉……”
“我想离开这里,”橡皮糖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接着说道,“一直在考虑到农场去,好歹帮邓恩叔叔分担一些。我已经混得太久了。”
克拉克没作声,所以橡皮糖继续:
“我在想,也许啊,等玛米姨妈死后,我能把我的那部分钱投到农场里去,看能不能整点儿什么出来。我们家的人最初都是从那一片来的,那地方很大。”
克拉克好奇地望着他。
“有点意思,”他说,“这……这件事同样……也多多少少影响了我。”
橡皮糖犹豫着。
“我不知道,”他开始慢吞吞地说,“昨天晚上那个姑娘谈起黛安娜·曼纳斯夫人,一位英国女士的事。这事吧……搞得我开始思考了!”他停顿了一下,扬起头有些古怪地看着克拉克,“我也有过家。”他带着挑衅意味说。
克拉克点点头。
“我知道。”
“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了,”橡皮糖接着说,稍稍提高了声调,“可我一文不值,狗屁不如。他们叫我橡皮糖……不就是觉得我站也站不住,弱不禁风么。当初我们家大业大的时候,这些人什么也不是。可是,现在这些人在路上遇见我都趾高气扬、鼻孔朝天了。”
克拉克仍旧没作声。
“我受够了。今天就走。等再回到这镇上时,我得像个绅士了。”
克拉克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湿的额头。
“我想受到震动的可不只你一人,”克拉克沮丧地承认,“这些女孩子目前的行为得马上打住才行。太糟糕了,糟糕透顶了,不过,每个人都得这样想才行啊。”
“你是说……”吉姆大吃一惊,急切地询问:“昨天的事都传出去了?”
“传出去?怎么可能指望他们保密。今天晚上的报纸就会登载,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拉玛尔医生怎么样也得设法挽回点儿他的面子吧。”
吉姆将双手搭在汽车边上,修长的手指紧紧抠着金属板。
“你是说,泰勒去查那些支票了?”
现在轮到克拉克大吃一惊。
“你没听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吉姆惊恐的眼睛已经给出了答案。
“呵唷,”克拉克挺夸张地说,“那四个人又搞到一瓶粟米威士忌,喝昏头了,决定做一件震惊全镇的事……那就是,南希和那个叫梅里特的家伙,今天早上七点钟在洛克维尔结婚了。”
橡皮糖手指下的金属板出现了一道细小的凹痕。
“结婚了?”
“那还错得了?!南希酒醒以后冲回镇上,大哭大嚎,后怕得要死。她说这一切都是个错误。起初拉玛尔医生简直要气疯了,要去宰了梅里特。但最后想想还是算了,父女俩以某种方式和解了。南希就和梅里特上了两点半的火车去萨凡纳了。”
吉姆闭上双眼,竭力克制住突如其来的恶心。
“糟透了,”克拉克说,带着很有哲理的调调,“不是指婚礼,那算不上什么,虽然我也知道南希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但一个好姑娘用这样的方式伤害自己的家人可是罪孽深重啊。”
橡皮糖从车边走开,背过身去。他的内心再一次起了变化,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化学变化。
“你上哪儿去?”克拉克问。
橡皮糖扭过头来,目光呆滞地看着他的肩膀。
“我得走了,”他喃喃着,“熬太久了,很不舒服。”
“哦。”
下午三点时街上很热,到了四点钟,就热得更厉害了。太阳似乎被卷进了四月尘埃中,继而又被放了出来,就像在这恒久不变的午后,世间亘古的笑话总会永恒地上演一样。但是到了四点半,第一幕静谧降临了,遮阳篷与枝繁叶茂的树下,阴影越拉越长。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一切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天气,在一切都无关紧要的大热天里等待,等待凉爽的降临,就如同等待女人的手爱抚着疲倦额头的那份温柔。在佐治亚这个地方,人们都有一种感觉——或许难以言传——这就是南方人最伟大的智慧。所以,过了一会儿,橡皮糖就拐进了杰克逊大街上的一家台球房,在这里他肯定能找到一帮趣味相投的伙伴,他们会讲各种各样的老笑话——他都听过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