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涌

文/严川

冬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我挤在他们中间向上游,光会透过逐渐变得深蓝的海水到达我们退化的眼中,我会继续随着涌流的河水游,游到不知名的哪里去。

A.m.6:00,我该起床了。

清晨,雾还没有散尽的时候,我可以轻巧地捕捉到一点轻飘飘的心旷神怡,寝室阳台上的衣服已经不再滴水了。对面的楼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灯,我却依然处于混沌中不愿醒来,还能听到隔壁阳台上的姑娘在刷牙的间隙大声地用喉咙发出含混不清的音律。

“我的天啊,这么早就亮灯了!”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教室的灯亮起,我无力地冒出一句。

吉西正靠在楼下的灯杆上一边等我,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她见我在楼上俯看着她,便快速地挥着手笑着,笑得眼睛也成了一道细细的缝。然后我飞快地奔下楼,扁扁的书包撞击着我跳动的身躯,啪嗒,啪嗒……像有什么东西在追着我。

我抚了抚她的头发,大踏步地融进了人群。

我们并肩走在路上的时候,我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们,脸上有着完全不同的神情,每一个表情后有着不同的经历,然后这一切被缩小为地图上的一个点里的更小的一个点,如同我脚下每一个相似而各异的格子一样融成一股。

就像我此刻啃着白面包一样,无数个细胞将在唾液淀粉酶的分解下由生到死,由死到生。

“小绿,小绿。”吉西拍了拍我的头,有点疑惑地看着放空的我。我歉意地朝她笑笑,然后继续吸着橙汁,直到吸管发出奇怪的响声。

只有五分钟了。我还是慢吞吞地走着,别人却已经开始狂奔了。

我进教室的时候,指针指在了6:50。

我的位置上散落着“五三”,醒目的字撞进我的眼里,封面的些许卷边在我眼中却显得格外动人。嗯,这说明我确实在好好做题。

进来的时候,我看到木木斜靠在椅子上啃着面包,黄绿色的鞋子闪到了我的眼睛。桌子上摊开着昨晚的作业,红笔骨碌碌地掉到了地上。

“还没写完呀,大哥。”我在他的后背轻轻捶了一拳。

“我可是不抄作业的好学生。”他斜着眼睛瞅我,嘴角上扬。真是完美的笑容。

我在心里默念着“你好你好”,然后走到了自己的位置。白晃晃的灯光像是最坚硬的铁器,这使我想到了铁质的栏杆。

日历上只剩下薄薄的几张纸,也对,好久之前银杏树的叶子就已经掉光了。

“小绿,小绿,你总是很不安。”木木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依旧带着惯常的笑容,像个小孩子。

也许我不该走得太慌张,我找不到出口也逃不开时光。

按照我们这里记岁数的方法,今年过完,我就踏上了十八岁的“不归路”。按照严谨的计算方法,在四月生日前我都该是货真价实的十六岁。十六岁和十八岁中间隔着个十七岁,停留在现在的十七虚岁。

其实十七只是个单薄而瘦削的数字而已,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在衰老还远在天边、天真被当成幼稚的时间段,我却也没有更好地成长起来。而“时光”二字也不过是被我唾弃了许久的被非主流、文艺少女用滥了的词。

但是时光和光速一样,无情而匆匆。

我依然还是一个无知的人。我并不知道推动广阔的生活前进的暗藏何等汹涌的力量,也不知道死去之后我能看见什么。我每天都会想到的这些问题,最终都没有答案。但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有些事情也许过段时间就能明白,有些事情或许一辈子也明白不了。

忘了是谁说有些答案只能在年轻的时候去寻找,过了时间就会连问题本身也消散掉。我偏执地想这句话有问题,实实在在地存在问题,就算过了时间也只是沉积在那儿,不再被我们记得而失去它的意义而已。但我这样纠结于这些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真是猜不透你。”木木无奈地说。

我看不见过去,看不见死亡,我只能踮起脚张望一些过去的仍未过去,要来的还没来临的事情。

而年岁只是一个最俗气的借口。

土耳其烤肉旋转着,搅动着热气和香味混进空气。

吉西的刘海耷拉到了饭里面,沾上了土黄色的咖喱。她拿出皱巴巴的纸巾拭去,撇撇嘴。我看见她浓重的眼圈,或许是眼镜框的阴影。

饭粒躺在碗里,粘在碗壁上,剩下星星点点的几颗,杯盘狼藉。

我一如既往地慢吞吞扒完了一碗饭。其间,吉西看了三次表。

“能等小绿吃完饭的人,都是她的好朋友。”她曾经这么说过。

木木从远处走过来,幸灾乐祸地拍拍吉西的头:“你真是不幸啊,还在陪大小姐吃饭。”

“喂喂,你等的次数比我还多吧?!”吉西白了他一眼。

我低着头把菜往嘴里塞,有股子洗洁精的味儿,暗自想下次再不来这儿吃饭了。

银杏果然是掉光了,枯叶都变脆了。我走在路上,脚下发出叶子碎裂的声音,像乐事薯片放进我的嘴巴里一样,它们会不会痛啊?

“唉,一年又要过去咯!”吉西感叹。

我想想,仿佛这一年并没有做什么,闭上眼睛,所浮现的只有他们几个的样子。教室里的所有印象,仿佛只剩下晚自习的时候,我坐在位置上刷题,冷不丁地木木和几个男生在后面叫起来“小绿,小绿”。回过头看见他们嘻嘻笑着,不知所以。

或者是吉西以她残暴的命中率向我扔来纸团,直中后脑,后排帅哥憋笑地眯上了眼睛。我抓抓头发,慢条斯理地回一个无辜的白眼。

只剩下这些印象了吗?我又想起夏天的中午,阳光晒得人头晕想睡,趴在桌子上,窗边的阳光似乎想将一切灼烧。冬天的时候,寒冷的风吹到骨子里面,将手冻僵……

“小绿,给你。”木木递来热水袋。老聿在旁边眯着小眼睛笑得很猥琐。

我是记得这些的。

“小绿,小绿。”吉西拍打我的脑袋。她洗完头,水湿漉漉地沿着她的头颈流入衣服里面,寝室浴室的镜子附上一层蒸汽,模糊一片。

“啊?”我张了张口发出一个单音节,依旧坐在床上剥橘子,白丝被我一条条撕下来,放进了嘴里,吃到最后有点涩涩的感觉。

我在想,吉西是不是快乐呢?无意间看到她床头贴着的话:我想拥抱你,但我得先温暖我自己。请容忍我,因为我已在练习容忍你。

昨天晚上我和她站在阳台上吹风聊天,钟楼的指针亮起在黑暗的夜里。她说很早之前买到过一张明信片,上面是深蓝色的海水和鱼。很多很多的鱼向上游去,汇成一股莫名的力量。鱼的眼泪她看不见,但是她说,鱼能流泪的时候一定是高兴的。

“为什么?”我听后有些不解。

“因为它们知道,自己孤独。”

我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句话,大意是,你用右眼看世界,那么左眼就只剩下了孤独。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不相信鱼只有7秒钟记忆的这种论调了。后来我又看到,说鱼的眼睛可以看到后面的世界,我开始想,它们把所有的视觉留给了海水,那么孤独呢?

我想,吉西其实也很累吧。

“在夏天消失的时候,我就要抓紧你。”

“如果不能呢?”

“那就这样吧。”

我大抵是一个很容易被看穿的小破孩儿。而且,我一直认为没心没肺的木木是不明白我的。

然后他告诉我:“小绿,你太胆小了。”

这话更像是在说,你在害怕什么呢?只是木木不明白,只要他说,你别怕,我就不会害怕了。他不知道。

吉西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木木呢?”

我想了很久,没能给出一个合适的回答。我依旧在每天早上看着木木匆匆忙忙地夹带着面包冲进教室,捡起地上的笔,边啃面包边写题;我依旧在课间的时候经过他的位置旁轻巧地推门出去;我依旧拉着他的袖子说:“你给我唱首歌吧。”他从不会拒绝我的要求。

他站在人群中缓缓地走来,如同在这暗涌般的湖水里,他像是带了光,勾勒出不一样的影子。

很久以后我告诉吉西:“我没有把握他会一直是这样的他。”

在这样的暗涌里,他是这样的存在。然而渐渐地,我们游出去,游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里,我们开始有更多的标签,他开始工作,自力更生,变得成熟。

而我不确信,他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是一个在同类中显得那么独特的男孩子。也许他将更加优秀,但我却回不去了。

“可是,你那么喜欢,以后,会遗憾的吧?”吉西叹了口气。

其实,我算是一个滥情的人,也曾对很多人动心到感觉快要窒息。最终我明白,我不过是喜欢上了那些落在某些人身上的特质罢了。

就像木木一样。虽然,可能并不止限于此,但你能告诉我别害怕,就够了。

“真是猜不透你。”这是木木的原话。我听到这句话却觉得很开心。他不知道这句话对我而言,算得上是一句情话了。

我喜欢猫,猜不透的猫。猫科动物的眼睛在夜里会发光,我执拗地认为那是太阳的光。我喜欢一切品种的猫,因为它们从不会被人驯服,至今仍然保有野生的习性。只是这种习性潜藏在它们的体内,融化在它们柔软的皮毛和表象上。

吉西讨厌猫,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猫抓了一爪子呢,太野了。”

“我愿意。”我仰起头笑着。

傻傻地,她也笑了。

所以有些事情,我愿意让它们深藏在海底发出自己的光亮,而不愿暴晒在美好的日光之下。我想这种东西的光,可能就叫作青春吧。

而我在这边向你游去,你说:“小绿,小绿。”

最终深蓝色的海水又开始涌动在我的梦里,不平静的呼吸像是一波又一波翻涌的浪。我看着他们像鱼群一般奋力地挤进那一股激流里面,头晕目眩。

吉西说:“其实我们都一模一样。”

木木说:“我才不要跟他们一样。”

老聿依旧带着他的小眼睛和猥琐的笑,偶尔出现在我生涩的文字中当个搞笑角色。虽然我知道,他其实很深邃。

我说:“只要我们都还在一起,那些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自信的。大抵是觉得,转身离开并不算是一种告别。然而我们被波浪冲刷着的岁月,却真的在一直重复的潮汐中,留在了沙滩上面。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有着各自的命运。

还是,只是随风飘荡。

木木在有一天的晚上拍下天上的星星,说:“你看,好不容易有这么多星星。”

“你喜欢夜晚吗,木木?”

“嗯。”

“你不觉得黑暗很恐怖吗?我很怕黑的。”

“别害怕,会有星星的。”

我看着发亮的手机屏幕,背景图片是我们笑着站在高台上的样子。我摸着发烫的手机,像是摸着一颗滚烫的星星。

早上六点起床,那时的光线刚刚好。

对面的教学楼亮起了灯光,月亮还挂在天上。天还是黑的,像是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一样。吉西的身影从门外掠过,厚重的书包敲击着她的身体。我带着满口的牙膏沫子深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

木木从桥上穿过去,高高的身影隐没在一棵树后面。我又看着他走出来,奔逐在雾气之中。我想他一定又有没有补完的作业了。

梦还没有结束,或者早就结束了吧。那片深蓝色的水依旧在推动着我们前行,我看不清自己的样子,却看到你们灿烂地笑着。

于是我终于明白生活该是什么样子,我拿起笔唰唰地画下一个个的圈圈,你们变成了雨滴降落在我的身上。

“小绿,小绿,你看天上,有孔明灯呢。”

我抬头,看见鱼飞出了海面,长出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