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蔓即刻眉开眼笑:“啊……我是叶蔓,她是我阿姐,你可以唤她阿华。你呢,你又叫什么名字呀?”
那一日,叶蔓记住了他宛若朝晖的笑颜,亦记住了他的名字。
“瑾,你可以唤我公子瑾。”
三、叶蔓被他带回去那日便明白,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不凡。
叶蔓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个梦,那些事情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了。
每一个被穿心蛊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夜,她都会回想起那段记忆。
她仿佛很久很久都没见到那个名唤林惜的白衣男子了,至于那个紫衣少年,她是常听人讲起的。
楚王最不待见的公子,单名一个瑾字,却愧对了这么个如玉的名字,整日拈花惹草,是个出了名的风流人物。
除此之外,她也常在公子卿的府邸上见到公子瑾,每一次他都要带好几个美貌的侍女回去,甚至有一次他还借着酒醉之名,闯入了培养她们这群死士的秘地。
说是秘地,却也只是个偏僻些的院落,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公子瑾那一次的闯入,结束了叶蔓人生中最悠闲的时光。十岁那年,她与十五个朝夕相处三年的少女一同被送入桃花杀。五年过去,她再也未见过那个紫衣的少年,有关他的传言却从未在耳畔消失,那些传言每一年都在变。
第一年是说他酒醉调戏了公子卿的姬妾,公子卿一气之下,使计将他送往姜国做质子。
第二年,他不改风流本性,即便是到了姜国也不消停,四处乱勾搭,险些被姜国的公子们联合起来废了手足。
第三年,他得到倾城第一美人姜国王姬垂青。
第四年,他被遣送回国,打了人生中第一场,也是楚国史上最体面的一场胜仗。
第五年,也就是今年,他已手握兵权,敢与公子卿比肩。
他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叶蔓被他带回去那日便明白,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不凡。
兴许是她今日消耗太大,以至于这个月的反噬来得格外早,太阳尚未落山,她心口便开始痛,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在心口上不断地搅,又似有无数条细小的虫在啃食她心尖上的肉。叶蔓面色苍白地蜷曲在冰凉的石板上,她的下唇早已被尖锐的牙凿得一片血肉模糊,无边无尽的痛却仿佛未有穷期。
她已然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却还是强忍着痛,笑挤出一句话:“痛着痛着就习惯啦,阿姐你别哭,会引来敌人的。”
抱着她的阿华霎时捂住了嘴,眼泪依旧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落在叶蔓面颊上,微微的凉。
叶蔓一手捏了捏阿华不断颤抖着的手,一手抚过阿华眼角,想要拭去她即将落下来的泪。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未来得及做,堵住洞口的石块却赫然被人挪开,不甚清透的阳光一瞬间涌入她与阿华藏身的石洞中,刺得她一时间睁不开眼。
不过一瞬间的愣神,本还抱着她哭的阿华蓦然警惕起来,像只凶狠的野兽,死死瞪着靠在石块上把玩着匕首的少女。
“我只需一条骨链,你们自己决定到底谁死。”少女话音刚落,被她捏在手中的匕首便应声而落,掉在叶蔓身前。
叶蔓记性向来不错,对眼前这傲慢的少女自是有些印象的,若没记错,她似乎姓玉。
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动攻击,叶蔓忍住剧痛,握住刀直捅少女心窝,钻心的疼牵引着叶蔓全身,她竭尽全力一扑,余下的力气已不足以维持她将尖锐的匕首刺进少女身体。
少女发出一声冷哼,侧身轻易躲过这一击,她欲一脚踹在叶蔓身上,却突觉腰右侧一痛,原来是一同与叶蔓发动攻击的阿华死死咬住了少女。
叶蔓不再犹豫,一个猛冲,直取少女心窝。
叶蔓终究是有伤在身,力道软绵,一个不慎又被少女占了上风,不但被打飞了匕首,整个人都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撞在石壁上的她只觉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待到叶蔓“砰”的一声落了地,少女方才面色阴沉地瞥向死咬住她不松口的阿华,眯了眯眼,就欲一掌劈在阿华头顶。
趴倒在地的叶蔓目眦欲裂,她紧咬牙关想要爬起来,心口传来撕裂一般的痛让她再度不自觉地蜷曲成一团。眼看阿华就要遭那少女毒手,下一刻那少女竟瞪大了眼,僵直了身子直直倒在地上,露出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粉面桃腮的少女。
余悠弦?
余悠弦是公子卿的人,正是与叶蔓一同被送来的十五人之一。她虽从未与叶蔓看对过眼,叶蔓却知道,比起别人,余悠弦反倒更可靠,起码不会要自己的命。
叶蔓赫然松了口气,阿华连哭带喊地跑到她身边,余悠弦则满脸鄙夷地斜了叶蔓一眼,才蹲下身解下系在那少女脖颈之上的骨链。
待收好骨链,余悠弦才悠然地踱着步子,走到叶蔓身边,喂给她一颗碧绿的药丸,末了还不忘给叶蔓送去一个讥诮的笑:“也不知你究竟是怎么被选上的。”
余悠弦此人心肠虽不坏,但那张嘴却是真真正正惹人嫌。相识五载叶蔓就从未从她口中听过什么好话,公子卿却自始至终都宠着她,越发助长她的气焰。
若在平常,叶蔓定然会想办法反驳回去,此时此刻她是真没了力气,索性把余悠弦的话通通当作耳旁风,艰难地吞下那颗疗伤的药丸,闭着眼不作答。
这些年来余悠弦总是有意无意刁难她。叶蔓虽大部分时间都在装疯卖傻,却总能状似无意地说出些让余悠弦毫无反击之力的话。一来二去越发让余悠弦记恨上了,今日终于逮着了这么好的机会,余悠弦又怎会轻易放过她。
余悠弦还欲说出更难听的话,话尚未说出口,叶蔓却睁开了眼,一把截住她的话头:“多谢相救。”那颗药丸虽是极佳的疗伤圣物,却依旧解不了叶蔓心窝子里传来的痛,她中的是蛊,是去公子卿府邸前夜就被种下的蛊。
未曾料到叶蔓会对自己道谢,余悠弦先是一愣,而后才皮笑肉不笑地道:“公子总共就送来咱们十五人,而今只余你我、苏晚樱三人,我们理应团结一体,你说是也不是?”稍作停顿,她视线才触到阿华,便佯装惊讶,像是才见到阿华一般,“我倒是忘了,这也在十五人之列。”言下之意她从未把阿华当作人来看。
叶蔓气急,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握住阿华的手又紧了紧。
她要沉住气,如今的她毫无作战能力,再气也只能忍着,不能与余悠弦发生正面冲突。她向来就是个有仇必报之人,即便不能当面报仇,她也要让对方不痛快。
想到此处,叶蔓索性不答话,一脸呆滞地望着余悠弦身后的洞口,好一会儿以后才将视线移到余悠弦身上,满脸疑惑:“啊?”
敢情自己说了这么一堆话都被当作耳旁风了,余悠弦气得几欲吐血,她睁大眼,瞪了叶蔓许久,才恨恨道:“也对,你身边还有这么个拖油瓶,又怎能安生?”余悠弦面上再次露出讥诮的笑,掏出一根骨链在叶蔓眼前晃,像是施舍一般丢在地上,“你即便是活着走了出去,手中骨链少了也是死。啧啧,拿着这条,你那好阿姐那儿也还有一条,三条骨链,倒也不至于最少。”
“哦。”叶蔓依旧呆愣地盯着面色复杂的余悠弦看了半晌,才蜷着身体捡起那条被余悠弦抛落在地的骨链,“多谢啊。”
余悠弦一口气堵在心口,毫无羞辱人的快感。
正思忖着该如何扳回一局,洞外便传来了苏晚樱的声音,余悠弦冷哼一声,踱步走了出去。叶蔓勾了勾唇,亦在阿华的搀扶下走出洞口,与余悠弦、苏晚樱二人聚首。
太阳终于落山了,沉重的石门赫然被人推开,弥漫在石室里的血腥味瞬间消散一大半,面目苍白的叶蔓在阿华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出石室。
五年前,共有三百个童女被各方势力送往桃花杀,最后有资格进行最后一场厮杀的不过一百人,一百人中能够胜出走出石室的仅有三十余人,而这三十余人里,夺到了骨链的还不足一半……仅有十五人!
另一半没有骨链的少女将会被如何处置,叶蔓不得而知,她呆呆地与那些夺到骨链的少女站成一排,身侧的苏晚樱兴许是觉得叶蔓有些紧张,轻轻握了握手叶蔓的手,恬淡一笑:“只要不是十五人中得到骨链最少的一个,就能活着。”
叶蔓也不知在想什么,依旧敛着眼睫,呆呆立在那里。
逮到机会的余悠弦再次出言相讽:“姐姐是个傻的,妹妹是个呆的,果真是一家人。”
排在前面的少女一一交出自己所夺得的骨链,骨链最少的那个少女只交出了三条,从发觉自己骨链最少到现在,她都一直在哆嗦,只盼着能有个人比她拿出来的还要少。在她之后便是余悠弦,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之下,她一口气拿出了十条,是目前为止拿出骨链最多的一个,连收走骨链的女侍都忍不住对余悠弦微微颔首。那只有三条骨链的少女面如死灰,又望向余悠弦之后的苏晚樱,然而苏晚樱却拿出了七条……
少女又是一阵面色发白,她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望向叶蔓。
所有人都知道叶蔓有个心智不全的姐姐,即便她能凭一己之力夺个六七条,却还得平分,分给她那姐姐。那只有三条骨链的少女,脸上不禁带了些笑意,她命不该绝,总有人能替她去死。
叶蔓依旧是默不作声,活像只呆头鹅,直至女侍走近她身侧,她才从衣襟里掏出一大把用黑色绸绳系住的白骨链。
细细数了数,竟有十六条!
莫说其余人,就连那女侍都忍不住抽了口凉气,连带着看叶蔓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只有三条骨链的少女面如死灰,直接瘫跪在地。
余悠弦更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瞪了叶蔓好久,她从不知叶蔓能有这样的能耐。在她看来,叶蔓就是个运气好点的傻子,也正因为叶蔓总那么好运,才让她恨极了,凭什么她们费这么大的劲都得不来的东西,叶蔓这个呆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
这次她又笃定地认为叶蔓只是运气好,更何况那些骨链是叶蔓与叶华两姐妹一起获得的,平分到每个人头上,也不过一人八条,她依旧是这次的魁首。
余悠弦虽这般想,但心中还是有些怨念,连带着看叶蔓的目光都冷了几分。
叶蔓却不顾众人或是震惊或是质疑的目光,再次拿出十九条,她苍白着脸,一字一顿道:“这些都是我们的。”
“轰!”在场之人仿遭晴天霹雳。
余悠弦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好在苏晚樱眼疾手快,不动声色地将她扶了扶,才不至于让她当众出洋相。
四、那些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皆被咽回喉咙里。
赤染殿里,荼罗抱着一只鸳鸯眼的波斯猫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细细打量着伏跪在地的十四个少女。
冰冷的目光不断在十四个候选者头顶移动,最终停落在满头华发的阿华身上,她目光一顿,立于身侧的女侍便侧过身来,贴在她耳畔低语。
她眼中多了分笑意,那笑意却像是长了翅膀的冰锥子,直捅人的心窝子。
“都抬起头来。”
一股无形的威压瞬息笼罩而来,伏跪在地的少女们皆觉心神一荡,叶蔓更是觉得胸口一闷,险些吐出一口瘀血。这些通过最后一次考核的少女将会被派遣到各地执行刺杀任务,她们练习琴棋书画、学习各种暗杀之术,却从未学过正统的武功,纵然是一等一的杀人利器,却依旧是些身子骨娇弱的女子。
少女们抬起头的一瞬,已有两排举着银制托盘的侍女从两侧偏殿鱼贯而入,分别弓身站在这些少女身前。
也就在这时,叶蔓才看清了铺着红色绸缎的托盘里所装的物什——
五寸长,薄如蝉翼,细如柳叶,一头密密匝匝缠着水色的绢,在昏黄烛光的照映下,竟然还泛着幽蓝色的光,似剑似发簪。
只瞧一眼,叶蔓便已挪不开视线。
圣主荼罗的声音再度徐徐传来,原来这是一柄名唤绕指柔的剑。
荼罗的声音已不似想象中那般冰冷,反倒有丝不易察觉的娇媚:“你们就似这绕指柔,瞧着柔弱不堪一击,实则无坚不摧。”
像是为了印证她所说的话,端着银托盘的侍女们腾出右手,捏住缠着绢布的剑柄,轻轻往银托盘上一划,只听“叮咚”一声,银制的托盘已然断成两截,横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本就静的大殿里显得越发寂静,荼罗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扫视着伏跪在地的少女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按道理赐完剑以后就该马上给少女们赐名,荼罗却一直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不再开口说话,从上一句话到现在已过一盏茶的工夫。别说是一直被蛊毒折磨的叶蔓,即便是只受轻伤的其余十三个少女都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不安源于未知,她们根本就看不透荼罗,猜测不到她下一刻究竟会做什么。
其余人或许能等,叶蔓却不能再耗下去,她必须在子时前服下解药,否则会万虫穿心而死!
再也顾不得这么多的她,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正欲开口说话,那歪倒在美人榻上的荼罗也适时发话了,她目光落至面色苍白的叶蔓身上,凉凉问道:“你便是叶蔓?”
叶蔓双手高举,再度行了个礼,方才温顺地答了声:“圣主圣明,奴婢正是叶蔓。”
荼罗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她目光又在一脸紧张地缩在叶蔓身后的阿华身上流转一圈,最后再度回到叶蔓身上:“你们是双生子?”
叶蔓恭恭敬敬点头:“正是。”
“很好。”直至这时,荼罗方才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既然你们是双生子……”面上笑意更盛,荼罗的声音里听上去甚至有丝轻快了,“不如共用一个代号吧,你名字里有个蔓字,她名字里有个华字,你叫曼珠,她叫沙华,再合适不过了。”
荼罗笑容越璀璨,叶蔓心中越是不安,本就苍白的脸越发没了血色,连同其余伏跪在地的少女们都有些神色莫名。曼珠沙华这种花,花叶永不相见,有花无叶,有叶无花,又时常长在坟地里,最不吉利的花恐怕就是它了。
叶蔓虽在心中咒骂荼罗,却也只能将那些诸如祝荼罗早日变秃头之类的“祝福语”压在最深处,一脸柔顺乖巧地垂首接受这个诅咒一般的名字。
历代圣主都忌讳替刺客取与自己相近的代号,荼罗却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