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

两陈治沪

 

一切愿意新生的

到这里来罢

最美好最纯洁的希望

在等待着你!

——胡风:《时间开始了》,1949年

 

国民政府上海地方法院在停止运作前的最后一个被告,是荣德生的四子荣毅仁。1949年5月25日,该院公开审理荣毅仁“军粉霉烂案”。也就在这一天,解放军攻进了上海城。

荣案是一个“乌龙案件”。从1946年11月起,荣家为粮食部代购代储军粮,并负责运输到北方战场。在辗转运输过程中,各经手官员上下其手,优劣杂混,到士兵手上,有的已成霉烂的面粉。1949年4月,国民政府监察院以“侵占公有财物”“不计调换折扣的耗损,侵蚀利己”等罪名起诉荣毅仁,指责他把霉烂的大米卖给政府,结果导致了东北战场的失败。荣家百口难辩,只好等待法庭审理。

解放军进城,荣案不了了之。

上海解放。一个叫范因克(Finch)的美国记者报道了他看到的景象:法租界内的大世界歌舞厅,本城最大的娱乐场所,竖起了一幅巨大的毛泽东画像,人们花了好几个星期才制作成功。建筑物顶上出现了红旗,并在店铺门外飘扬。而在22年前,同样热情洋溢地悬挂着的是国民党的旗帜。有些热情的市民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旗帜,就急忙将“青天白日满地红”撕去青天白日,制成红旗。欢呼雀跃、轻松舞蹈的学生们在大街上扭起了秧歌,这种粗犷的西北舞蹈正风靡大江南北。范因克最后说:“整个景象就如同带有马克思主义烙印的好莱坞电影翻版。”转引自[美]魏斐德著,芮传明译,《上海歹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解放军官兵与市民扭着秧歌欢庆解放

3天后,第三野战军司令员、率军攻克南京的陈毅到达上海。这位比蒋经国年长10岁的大将军刚刚被任命为上海市市长,他将承担安定中国最大工商业城市的重责。几乎同时,毛泽东将陈云从东北调进北京,出任中央财政经济委员会主任,主管全国经济的重振与规划,7月17日,履新不久的陈云抵沪。两陈并肩,开打新中国的第一场经济战役。

 

当时,尽管全国性战事已经平息,但是物价上涨势头仍未遏制。以全国13个大城市1948年12月的批发物价指数为100计,1949年1月上升为153,4月为287,7月为1059,11月达5376。民间企业家对实业毫无信心,资本大多用于投机,北京、天津两市200家银行钱庄中96%的资金直接或间接从事投机活动,资本规模极为庞大。全国经济混乱的“龙头”,自然就是上海,其规模、人数、实力远非京津所能相比。就在1949年5月前后,上海24个商品交易市场和30多个茶会市场,也都被利用来大搞投机活动,全市200多家私营银行、钱庄全部在从事金银外币、证券股票等投机买卖,加上金号、证券号、银楼、钱兑业,以及地下钱庄和职业性的金钞贩子、银圆贩子等,全市的金融性投机活动者竟达30万人之众。

在疯狂的投机中,不但原来的国统区物价乱涨,连解放区也受到通货膨胀的困扰。1949年,新政府全年支出军政费用、救灾费用及抢修铁路等经费共达567亿斤小米,而当年财政收入仅303亿斤小米,财政赤字达264亿斤小米。刚性支出庞大,也只好靠发行钞票来解决,人民币的发行额直线上升。一年之内通货增加160倍,到1950年2月则增加270倍。

全国要稳定,首先物价要稳定,而物价稳定的关键,无疑就是上海。

两陈与上海都有渊源。陈毅早年赴法国勤工俭学,就是从上海离国的。抗战期间他长期在华东一带坚持游击战,鏖战间歇,还能写出一手豪情四溢的古体诗,是共产党内出了名的儒将,他的长兄陈孟熙曾担任国民党上海警备区政治部主任。陈云更是上海青浦人,早年在张元济的商务印书馆做过学徒,也在这里练出了一手叮当作响的打算盘功夫,号称党内第一算盘手。1981年,长期担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的赵朴初曾赋诗描述陈云的算盘功夫,曰:“唯实是求,珠落还起。加减乘除,反复对比。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老谋深算,国之所倚。”

全中国的工商业者都盯着这两位会写诗和打算盘的中共将领,上海考验着共产党人的治理能力和治理模式。

在当时的国内外舆论里,有一个声音似乎是共识:共产党打仗是第一流的,治理经济恐怕不入流。日后,荣毅仁回忆说,他当时便认为“共产党军事100分,政治80分,经济打零分”。美国国务卿艾奇逊在写给杜鲁门总统的信中也说:“中国人口在18~19世纪增加了一倍,因此使土地受到不堪负担的压力。人民的吃饭问题是每一个中国政府碰到的第一个问题。一直到现在,没有一个政府使这个问题得到解决。”

 

两陈此时面临的上海经济局面,与一年前蒋经国“打虎”时完全相似,是恶性通货膨胀前提下,货币市场与商品市场的两重混乱。蒋经国的办法是,用金圆券换法币,然后用口号和冲锋枪强行弹压商品投机交易,而其结局是惨败。这一回轮到陈毅和陈云来展现治理才干了。

从1949年5月进城到1950年年初,“两陈”与上海的投机商人围绕货币和商品,面对面地打了三次场面激烈的攻防战。

第一仗是银圆大战,金融投机商在此役中全军覆没。

上海解放当日,陈毅就颁发布告:自即日起,以人民币为计算单位,人民币与金圆券的兑换比例为1∶100000,在6月5日前,暂准金圆券在市面上流通。因为金圆券已成废纸,所以兑换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到6月3日,收兑的金圆券已堆满了所有的银行库房,装运的汽车从外滩沿九江路排到了四川路。可是,金圆券收上来了,人民币却下不去。

多年的恶性通货膨胀,使得市民对纸币失去了信心,投机商乘机炒作“黄白绿”——黄金、银圆和美钞,其中银圆俗称“袁大头”或“孙大头”,指民国期间铸造的两种银圆,分别因印有袁世凯和孙中山的头像而得名——成为主炒对象。在5月底和6月初的10天里,银圆价格暴涨了将近两倍,受此影响,上海的批发物价指数随之上涨两倍多,大米和棉纱涨了一倍多,南京路上的四大百货公司开始用银圆标价,其他商店闻风而动,相继仿效,拒用人民币。

解放军进了上海城,可是人民币却进不了南京路,这自然成了国际笑话。一开始,军事管制委员会采取了抛售银圆的办法,可是,10万银圆抛出去,马上被投机商吃进,如泥牛入海。此时还坐镇北京的陈云意识到,我们“在金融上所遇到的敌人,已不是软弱的金圆券,而是强硬的银圆”。他判断,如果用正常的抛售办法对抗,势必牵动全国的货币市场,造成全国游资围攻上海,形成决战的态势,不要说我方未必有那么多的银圆可以攻防,即便足量抛售,局面也是大乱。所以,他与陈毅商量,决定采取断然的军事手段。

▲解放军某部行经上海国际大饭店

6月8日,军管会通过报纸、电台进行阵前喊话,敦促投机商停止对银圆的炒卖,要求商家接受人民币。10日上午,上海市警备司令部司令员宋时轮亲自出动,带领全副武装的军警分五路包围了设在汉口路422号的上海证券大楼。此楼建于1934年,高八层,曾是远东最大的证券交易所,抗战结束后,经国民政府批准登记的证券字号有234家,在全国证券金融市场上的地位极其显赫。

▲1949年,上海黑市投机商被处决

证券大楼被攻占的经过是这样的:早在9日,公安局已派人化装进入大楼,了解情况,熟悉地形,并确定了一批应予扣押审查商家的名单。10日上午8点,200多名便衣警察按预定部署进入证券大楼,随后分5个组控制了各活动场所和所有进出通道。两个小时后,一个营的警卫部队乘十辆大卡车到达大楼,对整个建筑物实行军事包围。同时,分布在楼内各场所的公安人员亮出身份,命令所有人员立刻停止交易活动,就地接受检查。当时大楼内共2100多人,从上午到午夜12点,公安人员分头搜查了每一个字号,并登记了所有封堵在大楼内的人员名单及财物;然后命令全部人员到底层大厅集中,听政府代表训话;会后,当场扣押234人,移送人民法院审判,其余1800多人被陆续放出。

在当时报纸上,一个叫张兴锒的金融业主成了“奸商”的典型:“他的办公室在4楼265号,外挂招牌寿昌金号,屋内单是电话机就有25部,密密麻麻的电话线像蜘蛛网一样,从门外沿着天花板伸到屋外。房间内还藏着许许多多的暗号和密码,同四面八方联系。墙壁上挂着一个证明书,是由国民党财政部部长俞鸿钧签署的。在旁边则挂着一个红纸表格,好像军用地图用来指挥作战,上面写着4个项目8个大字:黄金、美钞、袁头、孙头,每个项目下面,都用白粉水笔注明买进卖出的价格。”在进行了如此详细的现场描述之后,记者肯定地说:“这显然是金融战线上一座奸商的前线指挥所。”转引自孙业礼、熊亮华著,《共和国经济风云中的陈云》,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

上海证券大楼被突袭,所有的银圆炒卖活动顿时停止。随后,全国各地的证券交易场所全数遭查封,“资本市场”从此退出了中国的经济舞台。而对上海来说,民间的金融活动被彻底取缔,意味着上海作为亚洲金融中心的功能被摘除,香港取代了它的地位。在此后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它成了单纯的轻工业和商业中心,证券交易所重新回到上海滩,将是整整41年后的事情。

银圆大战打完后,接着上演的是纱布大战,这又关乎上海最重要的实体产业。

“战事”的起端还是因为全国物价的动荡。根据陈云给中央的报告,1949年的前8个月,关内(除东北地区外)的货币发行额从185亿元增加到了4851亿元,增加了25倍,四季度还要再发行8000亿元,其中4000亿元用于收购棉花和纱布等物资。因此,制止物价上涨是不可能的,而且有“剧烈跳跃之可能”。果然如他所料,物价在开国大典前后,稍稍稳定了一下,从10月15日起,沪津先导,华中、西北跟进,人民币大幅贬值,物价猛烈反弹。不出一个月,京津涨1.8倍,上海涨1.5倍。在所有上涨商品中,最具指标意义的就是政府收购的纱布,而主战场便在上海。

上海从来就是全国棉纱和棉布的生产和交易中心,与1937年相比,上海棉纱字号从60家发展到560家,棉布字号从210家发展到2231家,此次,贸易投机商集中攻击纱布,上海的棉纱价格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上涨了3.8倍,棉布上涨3.5倍,因此,拉动了其他商品价格的上扬。

棉纱与银圆不同,无法用查封全部交易行的方式来解决。陈云用的办法是增加供应,举全国之力解决上海问题。

从11月13日起,已从北京南下坐镇上海的陈云给各地密发12道指令。他命令长江中游的棉花和纱布中心汉口将纱布囤积并秘密东运,西北地区将陇海路沿线的纱布尽速运到西安,华北的纱布则聚集在京津;各地由政府控制的贸易公司,暂时停止交易,将纱布调集到中心城市待命;各工矿投资及收购资金全数暂停支付,由中财委统一掌握;同时,电令人民银行总行及主要分行,除特殊许可外,一律停止所有贷款。陈云的这些指令都在第一时间上报中央,周恩来在电报上批示:“如主席未睡,请即送阅,如睡,望先发,发后送阅。”毛泽东历来有晚睡习惯,对此事十分关注,每件必复,宛若在指挥一场决定生死的军事战斗。

经过一段时间的紧张准备,大量物资集结完毕,两陈掌握了充足的纱布,于是开始发动总攻击。陈云在战前还告诫说:“如出现市场大乱的情况,只要我们确已紧缩货币发行,物价指数已涨达两倍则不必恐慌。那时,粮、油、盐等照正常门售量售出是需要的,但过多的抛售则不必要。”陈云著,《陈云文选》(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陈云

11月25日,陈云命令全国采取统一步骤,在上海、北京、天津、武汉、沈阳和西安等大城市大量抛售纱布。

开始时,上海等地的投机商一看有纱布售出,即拿出全部资金争相购入,甚至不惜借高利贷,在过去的20年里,几乎没有人因为囤积物资而吃过亏。当时上海的借贷甚至出现了以日计息的现象,号称“日拆”,几乎陷入疯狂。然而,这一次他们碰到了真正的对手,各地的国营花纱布公司源源不断地抛售纱布,而且一边抛售,一边降低牌价。投机讲究的是买涨不买跌,投机商眼看国营公司的纱布汹汹然地抛出,似乎下定了死战的决心,便先有了怯意,而他们又是一盘没有组织的散沙,如何与一个强悍的国家机器对抗?于是,有人预感到大事不妙,开始悄悄抛出手中的纱布,这消息立刻以瘟疫传播的速度散发开来,市场局面顷刻间发生可怕的反向翻转。纱布抛得越多,市场行情就跌得越惨,如大江东流不可抵挡,上海的纱布价格竟在一天之内腰斩了一半。

▲陈毅

两陈仍然穷追不舍,他们又发出三道指令,规定所有国营企业的钱一律存入国营银行,不得向私营银行和民营企业家贷款;规定私营工厂不准关门,而且要照发工人工资;同时在这几天里加紧征税,税金不能迟交,迟交一天,就罚税金额的3%。有人跟陈云说,这些招是不是太狠了?陈云说,不狠,不这样,就天下大乱。

数招并下,投机商两面挨打,资金和心理防线同时崩塌,顿时溃不成军,不得不派出代表要求政府买回他们吃进的纱布,两陈乘机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购进。经过这番交手,上海的商人元气大伤,有人血本无归,有人因应付不了“日拆”而跳楼自杀,有人远遁香港。

两陈在纱布大战中表现出来的战略能力,让国内外舆论颇为惊艳,他们采用的战法来自毛泽东屡战屡胜的军事思想,即“每战必集中绝对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不打无准备之战”。目睹此役的荣毅仁说:“6月银圆风潮,中共是用政治力量压下去的,此次则仅用经济力量就能稳住,是上海工商界所料不到的。”转引自陈云著,《陈云文选:一九二六——一九四九》,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两陈的策略运用还让很多原来看不起共产党的经济学家心悦诚服。当时也在上海的民主人士章乃器在《投机商人赶快洗手》一文中写道:“在那紧要关头,像我们这班知识分子就难免要犯主观主义的急性病。我那时曾经一再建议早点下手,对市场施用压力。然而,财经工作的负责人却是那样的沉着、坚定,认为依据通货膨胀数量和物资数量的对比,时机尚未成熟。应该再多准备一些实力。同时,不妨再从市场阵地撤退若干步,以便争取主动,进行反攻。事后的检讨告诉我们,这种策略是完全正确的。经济上的反攻从11月中旬开始,以五福布为例,11月13日的行市是每匹12.6万元,比较10月31日的5.5万元,已经涨起一倍多。那就是说,倘使反攻提早半个月,两匹布吸收货币回笼的能力,就抵不了半个月以后的一匹。譬如用兵,在敌人深入到达了于我绝对有利的地形之后,一师兵就可以发挥出来两师兵的力量,就有把握可以克敌制胜了。”章立凡选编,《章乃器文集》(第一卷),华夏出版社,1997年版。

纱布大战刚刚鸣金收兵,两陈很快转入第三战,粮食大战。

1949年秋季,华北粮区遭天灾,庄稼歉收,原本就紧绷的粮食形势变得更加严峻。在筹划纱布大战的时候,陈云就非常担心北方的投机商集中攻击粮价,如果布粮同涨,南北一起开战,将两面受敌,局面难以收拾。他想出一计,在10月20日急电东北,要求每天发一个列车的粮食到北京,在天坛建仓存粮,而且每天必须增加席囤。这一计谋果然非常有效,北方的粮贩子们看到政府手中有粮,而且日渐增多,便不敢轻举妄动。等到纱布战事抵定,陈云转头专攻粮食。

当时上海的存粮只有8000万斤,仅够市民20多天的口粮,防守力量非常脆弱,各大城市也都面临粮荒。粮食交易市场历来在春节休市,正月初五开盘后会有一波行情,俗称“红盘看涨”。上海的粮商们都把眼睛盯在那个开盘日,在整个12月,他们大量囤进粮食,把全部资金都压了上去,眼看,这将是一场最后的豪赌。

12月12日,中财委召开全国城市供应会议,对全国范围内统一调度粮食进行具体部署。在上个月,陈云已经要求东北每天往京津地区车运粮食1000万斤,此次更是命令从四川征集4亿斤支援上海,同时要求华中、东北在短期内运粮济沪以应急用。他担心这些粮食还不足以应战,又向中央报告,准备向国外增购4亿斤大米。很快,他在上海周围完成了三道防线的部署,第一道是杭嘉湖、苏锡常一线现有的存粮,第二道是从江苏、浙江和安徽急速运粮,第三道由东北、华中、四川组织抢运。据他的计算,这三道防线合在一起,政府掌握的周转粮食大约有十几亿斤,足够上海周转一年半,同时,京津、武汉等大城市的粮食也得到了大量的补充。

正月初五一到,粮食交易市场上“红盘”开出,出乎所有投机商的预料,粮价不涨反跌,而且连续数日下跌。上海广泛开设国营粮店,持续抛售两亿多斤大米,投机商不得不跟进抛出,损失前所未见。

 

经此三役,上海的物价开始日渐企稳。自1937年抗战开始以来,困扰了中国经济12年的恶性通货膨胀终于被陈云遏住。到1950年春夏之交,全国的物价基本上稳定了下来。毛泽东对上海的经济战役评价很高,认为它的意义“不下于淮海战役”。中财委副主任薄一波回忆说,有一次,他向毛泽东汇报工作,毛泽东说:“陈云同志有这样的能力,我在延安时期还没有看得出来,可称之为能。”接着,他顺手在纸上写下了一个“能”字。毛泽东熟读古书,这次他借用的是三国诸葛亮的一个典故。诸葛亮在《前出师表》里评价爱将向宠时说,“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

比较两陈治沪与经国“打虎”,可以看到两个政权的不同:一是政局稳定,事有可为;二是全国一盘棋,以集中供应来打击投机;三是行政效率超高,绝对没有官倒贪腐。

 

银圆、纱布和粮食三战打下来,两陈打出了威风,也牢牢地握住了上海经济的主动权。与此同时,如何恢复经济以及如何管理这座城市的工商业成为新的关注焦点。

当时面临的局面十分棘手:上海工业陷入半解体状态,1.2万家工厂中只有1/3维持开工,机器业工厂停工八成以上,面粉业由于北运通路不畅,产量只是内战爆发前的1/10。占上海工业产值74%的轻纺业,既缺原料又无销路,陷于半瘫痪状态。实业家们更是人心惶惶,骑墙观望,谁也不敢扩大再生产。工商矛盾空前激烈,工人视业主为“反动派”,有人甚至认为,应该像土改一样,把工厂的资产直接分发给当家做主的工人们。

7月24日,就在陈云抵沪一周后,上海遭到30年未遇的特大台风袭击,海堤被冲毁,黄浦江江水倒灌,市区受淹,连市政府大厦都水深过膝,大量档案、税票和凭证被水浸毁。在市政大厅里,一个34岁的青年共产党干部带着一群人,用脸盆和木桶把水清倒出去,然后将浸湿的档案一份份地晾晒烘干。与所有身着黄土布军装的同事们不同,他穿着一条吊带裤,这在朴素而农民气质很重的共产党干部中非常刺眼。他叫顾准,是新上任的上海市财政局兼税务局局长。

这是一个瘦高个儿、戴一副深度黑框眼镜的上海本地人,他出生在南市区顾家湾的一个小商人家庭,父亲开过一家棉花行。他12岁就进了中国第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立信当练习生,在这里一干就是13年,成了一个娴熟的会计学专家,他编写的《银行会计》一书被商务印书馆列入“大学丛书”出版,并被之江大学、沪江大学聘为会计课教授。顾准于1935年加入共产党,曾任中共上海职业界救国会党团书记,1940年他离开上海到苏南抗日根据地工作,担任过江南行政委员会秘书长、山东财政厅厅长等职,上海解放后,他回家乡出任重要的财税局长一职。据当时的上海市民回忆,1949年前后,沪上最出名的共产党干部有三个人,除了陈毅市长之外,一个是公安局局长杨帆,还有一个就是顾准,原因是“大街小巷到处可以看到他们贴出来的治安和征税布告”。

如果说对投机商人的清算遏制住了通货膨胀的势头,那么,要真正解决经济问题,则有待于实业的恢复,它的难度一点也不逊于前者。顾准采取的办法是“尽快扶植民族工商业,恢复生产,发展经济培养税源,打击偷税漏税不法行动”。他在两年任期内,完成了三项很重要、对全国工商业治理起到了试验性效果的工作。

第一项是重建征税制度。

自晚清到国民政府时期,税制管理一直十分混乱,偷逃现象很严重,逃税越多,税率越高;税率提高,逃税更厉害,形成了恶性循环。顾准实行的是“轻税重罚”办法。为了避免大的动荡,他基本上延续了国民政府的税制体系,同时废除了一些民愤很大的苛捐杂税,譬如保卫团费、保安特捐、新兵安家费等,取消了有重复征收性质的11项捐税,此外陆续颁布了开征货物税、营业税、印花税等9种地方性税种的暂行办法。由于数年的通货膨胀,工厂的账面资产与实际值发生了严重的背离,为合理征税带来了严重的困扰。10月,顾准公布了一项规定,允许私营企业按当时人民币物价重估全部财产价值,从而改正账面资本额,使之接近实际状况。这个办法一公布,受到实业界和会计界的欢迎。

▲顾准

为了保证税收的征缴,他借鉴苏联的经验,创造性地设计了财税专管员制度,用他自己的描述是,“全市组织若干个分局,每一个区分局下按地段建立稽征组(后改称税务所),稽征组的每一个税务员专管若干个纳税户”顾准著,《顾准自述》,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1月版。以下顾准的叙述基本引自该书,不再一一注明。。他对上海的纳税户进行了普查,共查出漏户2.1万个,实得工商纳税户10.78万个,全市设20个区税务局,建立96块专户管理区域。顾准设计的这套税务专管员制度一直沿用至今。

顾准在上海的征税工作很有成效。1949年5~12月,全市的财政收入只有498万元,处于严重赤字状态,根据上级命令,上海必须在1950年的第一个季度通过发行公债和征税的办法收上3000万元。顾准采取了严查重罚的手段,他回忆说:“这种逃税处罚和公债征募同时进行,即使确有税法根据,也可以把逃税户弄得破产。于是,上海资产阶级一方面通过工商联、协商会议等大提抗议,一方面也进行非法抵抗——这一两月中,我收到一大堆匿名恐吓信,以致公安局为保护我的安全起见,给我配备了两名警卫员。”

顾准所说的抗议者中就包括实业大王刘鸿生。他留在上海的过程颇为曲折,他的第六个儿子刘公诚是共产党员,一直劝告自己的父亲留在上海。1949年4月,就在南京被攻克的日子里,刘鸿生在解放区电台里听到了一则专门针对他的广播:“请刘鸿生先生留在上海,不要走。解放军保证按照‘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公私兼顾,劳资两利’的政策,保护刘氏所有工矿企业……”当时,刘鸿生的居所已被国民党上海社会局监控,他被强行胁持到香港。上海解放后,刘鸿生父子避开国民党特务监视,深夜乘太古邮轮离港,先是在北京受到周恩来的接见,得到“共产党将保护民族工商业者的私人财产、民族工商业者可以保留过去生活”的承诺,接着回到上海重新管理所有家业。他的回国在全国工商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他被任命为华东军政委员会委员、华东财政经济委员会委员。此次,顾准的查账重罚还是让他颇有点吃不消,他直接给陈毅写信发牢骚说,公债买了十几万元,现要交款,还要纳税、补税、发工资,存货卖不动,资金没法周转,干脆把全部企业交给国家算了,办不下去了。

尽管遭到部分商人的抵制,顾准的强制手段还是收到了效果,据《上海市财政税务志》记载,1950年全市的税收收入达到6416万元,比上年增加12.8倍,为舒缓全国财政的紧张做出了重大贡献。1953年3月1日起,新版人民币发行,新旧币的比价为1元比1万元。此处用的是换算过的新币值。

顾准的第二项重要试验,是在中财委的统一指导下,重构了上海的产供销体系。

对私人工商业进行国有化改造,是一个既定的目标,也是社会主义经济体的特征之一,但是,如何改造,从哪里切入,却是一个很有技术性的命题。陈云的思路是,从流通入手,通过垄断生产资料供应和产成品销售的方式对制造业进行控制。从1949年10月起,中财委就着手建立三个全国性的贸易公司:一是全国性的纺织公司,负责纺织原料和产成品的供应与销售;二是全国性的土产公司,负责各地特产的产销;三是将华北贸易总公司改组为11个专业公司,其中以内地调剂为主的有粮食、花纱布、百货、煤铁和盐业,出口为主的有猪鬃、土产、皮毛、油脂、蛋品,此外设立一个进口公司,各专业公司均按经济区划与交通要道在中小城市设立分支公司,资金和干部统一调度。

对每一个重要的原料领域均进行国营化垄断,私人企业均不得从事流通业,违反者被视为“投机倒把”。据曹锦清的研究,江浙一带从1950年4月起,在各县成立供销合作社,统一代理春秋茧的收购业务,私商被禁止向村民收购,从此截断了上海各私营纺织企业的原料供应渠道,迫使它们只能接受国家的加工订货业务。

当原料供应、产品销售被卡住,再加上金融业的彻底国营化,两头一夹,中间的制造企业自然就无法动弹,成了一块被压扁了的“夹心饼干”,计划经济的宏大构架因此胚胎初成。陈云认为,对流通的控制——包括商品流通和金融流通,“是逐步消灭无政府状态的手段,通过这种办法,把他们夹到社会主义”见陈云在1950年6月6日党的七届三中全会上的发言。。这个庞大的商品供销体系一直运作了几十年,它在早期对共和国经济的重建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随着时间的延续,其内在的体制障碍也最终成为经济运作低效率的根源。事实上,开始于1978年的改革开放就是从流通领域的突围开始的,也即对这一体系的瓦解,“投机倒把”这个罪名在1997年从《刑法》中取消历史的经验告诉人们,一个完全的市场经济体系必须建立在生产资料市场和金融市场开放的前提之下。在这个意义上,一直到2009年,中国的市场化改革仍在艰难进行中。

陈云认为,要稳定物价和牵住全国产业的牛鼻子,关键是抓住“两白一黑”,也就是纱布、大米和煤炭,其中就工业而言,最受关注的当然就是纺织业。它的产值占到当时全国工业总产值的一半左右,而且在这个领域中,民营资本的力量最为强大。所以,在对全国流通市场实施计划管制的时候,它成为第一个对象。早在9月24日,也就是上海纱布大战前的一个多月,中财委召开了全国棉花收购和调配会议,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大宗商品计划调配会议。会议对全国各地当年的棉花种植面积、年成、收获量,各地区公私纱厂纱锭数、粗细锭子的比例、全年需棉量,群众自用及手工纺织全年需棉量,各地区当年收购棉花的具体计划及部署情况,现有收花机构之组织状况及干部数量,私人棉商及小贩收棉花的情况,各地区棉纱棉布全年需要量等情况进行了一一的排查、分析和计划。这样的棉花大会形成了一个每年必定召开的制度。到12月,中财委又组织召开了全国第一次粮食会议,新华社对此进行报道的电讯标题是——“中国粮食史上”的创举。

在全国的粮棉源头被控制住后,各大城市随即建立起相应的计划管理体系,上海的带头效应当然最受关注。顾准很快行动起来,他成立国营的花纱布公司,私营纱厂不得再自购棉花,自销成品,所有产品均实行统购统销。为了与花纱布公司配套,他自下而上建立了大批国营的供销合作社,还把全市的私营运货车全部取缔,新组成了一个上海搬运公司,它成为交通运输局的前身。他在自述中写道:“国营商业控制了重要物资在全国范围内的流通,使得煤炭、建筑材料、粮食等项的私营零售业无法照旧继续下去,国营商业不得不扩大到零售商业范围中去,华东商业部分出一部分力量,组织了几个零售公司,交给上海市管理。以上趋势,还在急速发展,不久就扩大到建筑业范围中去了。”

据计泓赓在《荣毅仁传》中的记载,全国性的棉纱统购政策是在私人企业家的参与和配合下制定出来的。1950年年底,纺织工业部在北京开会,会议期间,商业部副部长姚依林和全国工商联的沙千里、吴雪之邀请赴京开会的荣毅仁在南河沿全国政协俱乐部吃饭,席间,荣毅仁说自己正在琢磨一个问题,他说:“我正在想,搞工业的最好让他专心搞工业,着眼生产,贸易的事由国家来搞,比如商业部吧,就专门搞商业。”谈着谈着,你一句,我一言,就谈出了一个统购棉花的主张,大家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一时兴起,就喝起酒来,荣毅仁很有酒兴,一杯又一杯地下肚。这次闲谈后的第三天,陈云约见荣毅仁、刘靖基、王建等5名上海私营棉纱厂的老板们谈话,听取具体的意见。在纺织工业部的会议闭幕式上,陈云说:“工商界人士提出棉纱统购的意见很好,我们赞成。”1951年1月4日,中财委颁布《关于统购棉纱的决定》,凡公私纱厂自纺的棉纱及自织的棉布,均由国营花纱布公司统购。商业部为此规定了棉纱的分配、销售、加工办法,这样,私营棉纱厂的生产就完全纳入了国家计划的轨道。

当这一严密而广泛的国营计划管理体系建立起来之后,所谓的纱布大战、粮食大战便成绝迹。

顾准的第三项重要试验,是创造性地驱赶了所有的外资公司。新中国成立后,在华外资企业显然成了新经济体制的“不适应者”,它们将如何退出是一个广受关注的事情。

顾准用的办法是提高土地使用的税率,把外资公司一一逼走。他这样描述自己的做法:“1949年上海接收后,我们利用1945年以后国民党政府搞起来的地价税,加重税率,对私有土地按估定地价比例征税,国有土地当然是不征税的。征收地价税,谁都提不出反对理由,可是严格征收的结果,凡是地价昂贵土地上的房产收入,都抵不上应付的地价税。仅仅一年多,即到1950年冬至1951年春,许多外国资本家都宁愿把房地产抵交欠税,自己则悄悄溜走了。”他举例说:“上海有名的沙逊沙逊:晚清至民国期间,与汇丰、麦加里(渣打)、太古齐名的四大英资集团,由英国沙逊家族创建,1949年之前是上海最大的地产商。,把南京路外滩的沙逊大厦(现在的和平饭店)和旧租界的华懋饭店(现在的锦江饭店)抵交欠税后离开了上海。许多外商银行、地产公司、重要洋行,上海才解放时还赖在上海不走,经过1950年春的罚款和一年多的地价税,也纷纷关门溜走了。”

他最后总结说:“我们没有采用任何没收政策,却肃清了帝国主义在上海的残余经济势力。”

顾准独创的“逼走法”很快被推广到全国各城市,外资企业相继离开中国,在这一过程中,尽管外资企业颇不情愿,但仍是以和平的方式进行的。以当时最大的烟草企业英美烟草为例,它的资产通过协定计算的方式被转让给中国政府。根据这一协定,英美烟草的资产价值与其未支付的捐税和债务相等,也就是说,它离开中国的时候,没有带走一台设备。据该公司估算,这一转让在公司账目上损失了5000万英镑。另据美国学者高家龙的计算,在半个多世纪里,英美烟草在中国获利不少于3.8亿美元。

 

那是一个激情荡漾的革命者的年代。上海自开埠以来,百年以降,从租界的英法洋人到清帝国大臣,从蒋介石政府到汪精卫伪政府及日本占领军,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管理者。

他们年轻,风华绝代,充满破坏和重建一切秩序的勇气。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所有的热情都是为了无比热爱的国家。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自己的私利,因而根本不可能被任何利益收买。年轻的财税局长顾准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典型,他每天奔波于上海的各个角落,不断地拟定各种各样的布告和公文,与大大小小的私营业主周旋协商。他在立信会计事务所时的老同事严松龄回忆说:“他还是那个瘦长个子,穿一套不甚合身的黄土布军服,桌上放一只大公事包,一罐香烟,说话态度极其谦和诚恳。”转引自罗银胜著,《顾准传》,北京:团结出版社,1999年版。所有的市民和工商业者对这样的革命家既敬又畏。

不过,事实的真相比表面上看到的要复杂得多。在当时的新上海管理者中,还是有人对即将生成的新经济制度产生了微妙的疑惑,而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人居然不是别人,竟就是顾准。这是一颗悲剧的种子。

顾准是一个忠诚的、充满理想主义情怀的革命者,同时也是顶级、冷静的会计学专家。早在山东解放区当财政厅长的时候,他就发现国营企业存在的一些弊端,而让他头痛的正是他的专业所在。他说:“国营企业财务管理是我们财政工作中尚未解决的问题。”也就是说,在一开始,他就对国营企业可能存在的管理弊端产生了警惕性,这成为顾准反思国营企业制度乃至整个计划经济体制的起点。

此外,他在上海采取的一些务实的治理措施也遭到了质疑。譬如,他公布的“按人民币物价重估私营企业资产”的办法,尽管受到工商界的欢迎,但是却遭到了中央财政部的严厉批评,被认为是给上海资产阶级开辟了合法逃税的门路。这也成为顾准在两年后被免职的重要诱因之一。他在1969年的《顾准自述》中写道:“我对此没有作过什么申辩……如果不允许私营企业重估资本,累进税率的所得税客观上是行不通的。因此,我现在还认为这一措施是必要的。它不是一项政策性的措施,它不过是改进经济计算的必要技术措施,也没有开辟什么合法逃税的门路。”

顾准对“政策”与“技术”的理解是天真的,在一个革命的年代,任何一项“技术”事实上都服务于以及被解读为一种意识形态,他将长期地困顿于这种逻辑之中,并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事实上,类似顾准式的困惑并非仅见。计划经济理念与市场的矛盾从一开始就存在,它一直无法化解,而终成“体制之痼”。

曾担任中国人民银行专门委员的冒舒醔回忆过一则往事。1950年年初,上海缺粮缺煤,整个城市一度面临瘫痪的危险,陈云邀集章乃器、千家驹、沈志远等一批财经专家,专门研究解决粮煤运输等问题。专家们认为粮食可用铁路南运,而运煤量大,需要海运,因而,力主利用外商的轮船运煤,并认为这是能够解救上海等南方大城市“燃煤之急”的唯一方法。但利用外船运煤,当时是有争议的,有些人认为这样做有“卖国”之嫌,陈云一时下不了决心。专家们进一步解释说,这些船的船东有不少是中国人,挂的不是英美国旗,而是巴拿马等小国的国旗。时任中财委商业处处长的姚依林在会议室内来回徘徊,他对陈云说道:“我们就‘卖’一回国吧!船还是中国人的船,钱也是中国人赚。”这样,陈云才把用外国轮船运煤的事确定下来,上海之急稍解。

在改朝换代的大时刻,顾准式的疑窦及是否用外轮运煤的徘徊,是微不足道的。因为,革命正面临更严峻的挑衅和困难。上海还是一块不平静的土地,1950年2月6日中午,从台湾飞来的战机四次轰炸上海闹市区,1000多间房屋被炸坏起火,500多名市民被炸死,杨树浦发电厂被炸毁,全市停电。在这一年的春季,尽管通货膨胀的“野马”被驾驭住了,但工商业的萎缩迹象仍然在加剧,4月份大米和棉纱的批发市场交易量比1月份下降了83%和47%,大百货商店的营业额减少一半,中小商号少了90%。也是在这个月,全市倒闭的工厂有1000多家,停业的商店2000多家,出现了20万失业工人。陈毅市长六次致电中央,呼吁紧急支援。而全国的情形与上海相似,14个大城市在整个春季倒闭工厂2945家,16个较大城市半停业的商店合计9347家。尽快恢复生产成为当务之急。

与此同时,在中国北方,新的战争变数发生了。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美国为了维护其在亚洲的地位,立即出兵干涉。9月,美军在仁川登陆,并很快把战火烧到中朝边境的鸭绿江边。10月初,中国政府做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策,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就这样,才诞生一年的新中国与新晋的全球第一强国直面交战。这场战争持续了两年9个月的时间,它最终改变了亚洲地区的政治和经济版图。

企业史人物 | 相纸之父 |

1949年6月2日,中国第一张原始性氯素相纸在广东汕头市德兴路86号一间简陋的化学实验室里研制成功,研制人是时年28岁的林希之(1921—1969)。

林希之原名林应熙,又名林驰,出身富商家庭,他的祖父曾代理英商太古公司船务,在汕头市创建“太古南记行”。1946年,林希之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化学系,在念书的时候,有一个外籍教师曾在他面前讥诮过中国工业的落后,这件事一直刺痛着他的心。他说:“外国人能做的事,难道中国人就不能做吗?我一定要在感光材料方面为中国人争一口气。”1948年,林希之回到家乡汕头,专心致志地开始了感光化学实验工作,他的追奉偶像是伟大的美国企业家乔治·伊士曼——他在1886年发明了卷式感光胶卷,从而彻底地改变了人类照相的历史。林希之和几个行业爱好者因陋就简地筹办起“公元实验室”。“公元”这个名称带有创世纪的气质。实验室没有经费,林希之就制作一些西药卖给药房,以补充时需。

上海解放后,林希之的不少亲戚都外逃出国,他却决定留下来,报效新中国。1952年10月,公元实验室制成中国第一张性能接近进口相纸的感光印相纸,半年后的4月1日,我国第一家感光企业——汕头公元摄影化学厂建立,林希之任副厂长、总工程师。最初,这个厂只有15人。后来,他们把汕头市永安街的一段共53间民房全部买下来,在里面曲曲弯弯地安装了1.1米宽的相纸涂布机,60米长的挂杆式干燥道,又安装了钡地纸涂布机、超级压光机、压花机等设备,年产照相纸35万盒。

1954年7月,私营的公元厂第一批参加公私合营,林希之设计研制成功“空气调理干燥法”生产工艺,取代了简陋的“石灰吸湿干燥法”。1955年4月,中国第一张人像胶片试制成功。1956年,林希之组织研制成功了黑白胶卷、黑白电影正负片、黑白高速照相胶片、X光胶片、印刷制版系列胶片和水溶性正型彩色电影正片。正是在林希之和公元厂的努力下,我国靠进口照相感光材料的局面从此逐步扭转,不久便有相纸、胶卷出口远销国外。林希之还先后倡办了职工业余学校和汕头感光化学专科学校。1959年,轻工业部主持召开了第一次全国感光材料专业会议,宣告我国照相感光材料工业的形成,生产列入国家计划。

林希之身体羸弱,早年患上了肺结核病,繁重的科研和经营工作更是让他的健康状况非常不好。他的夫人回忆,林希之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由于右臂无力,经常会从车上跌下来,他从地上爬起来,又继续赶路。这在汕头,竟成一景。由于长期用脑过度,他还经常失眠,有一段时间竟常常整夜无法入睡,尤其当他正在攻克一项科研项目的时候,根本无法安眠,每天都得靠安眠药强制休息,后来安眠药服量逐日增加,他只好从国外进口了一架电子催眠机帮助他获得短时间的睡眠。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既有外侨关系又是“反动权威”的林希之从一开始就遭到残酷迫害。他被关进“牛棚”,一次又一次被抄家,科技资料被销毁,器材被砸烂。那时候,生在他喉头的一颗恶瘤日渐增大,后来竟大至鸡蛋一般,使他难以进食,他时常吐血、盗汗、痉挛、昏迷……

1969年6月,看守的人怕他死在“牛棚”里,就把他放了出来。林希之一回到家里,就忍着剧痛,又埋头工作。他把家中的几个收音机拆成零件重新组合,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开始研究一种提高软片感光度的新技术。妻子不忍,林希之说,“活着就要工作。让我干吧,我能工作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10月,48岁的林希之去世于自家老宅楼梯下一个没有阳光的小黑屋里,他的生命与事业一样都走到了最黑暗的尽头,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有完成任务。”

至20世纪80年代,汕头公元的主要产品已发展至黑白相纸、人相胶片、胶卷、X光胶片和印刷制版胶片等五大类42个品种,相纸产量居全国首位。1986年,国家投入9亿多元巨资,公元引进日本富士胶片公司彩色感光材料生产线,由于种种因素的影响,彩色线投产不到一年就陷入停产、半停产困境。到20世纪90年代初,公元负债高达48亿元。1994年,国务院做出决策,公元以1.8亿美元的价格将彩色生产线转让给美国柯达公司。柯达的创始人正是林希之的偶像——乔治·伊士曼。2005年8月,柯达因连年亏损,宣布永久关闭公元厂。

2003年,财经作家袁卫东受柯达邀请,撰写一本关于柯达在中国的书籍。他到汕头公元采访,意外地“发现”了久被遗忘的林希之。他在《跨越》一书中写道:

“在木棉花盛开的初春,穿过脏乱的露天市场来到民生路24号,这是公元创始人林希之的故居。我们几乎难以辨认,因为那里几乎是废墟,是一座残破的民国建筑……林希之的遗孀高婉卿和他的后人接待了我们。30多年的岁月后,林希之的气息还在。在二楼的墙壁上,有一幅相框裱起来的遗照:林希之风华正茂,穿白色衬衫,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秀气的眼镜,正在专心致志地做着笔记。这堪称是隐藏在历史深处,追寻‘中国梦’的人物最逼真的素描。林希之在黑暗动乱的岁月,以‘反动人物’的身份被批斗,被革命群众占领住宅,最终在楼梯下一个没有阳光的小黑屋里,忧郁病痛而终。据80多岁的林夫人忆及,他们批斗他的时候,用竹竿捅他,林希之咯血。我亲眼目睹了那个小黑屋,以及林希之最后的遗物,装在一些破旧肥皂盒里布满灰尘的电子元器件。这是当年林希之躲在小黑屋里,琢磨航拍感光材料留下的东西。”袁卫东著,《跨越——柯达在中国》,北京:中信出版社,2005年版。

袁卫东继续写道:“我想起一个月前,在罗切斯特飘雪的清晨,一行中国记者参观乔治·伊士曼故居的情景。传记中关于伊士曼故居的描述,都静静躺在那里,仿佛时间还停留在一个世纪前,充满风琴声的日子。而在房间里静静绽放的白色康乃馨和雏菊,让我莫名地感动。在那里,我感到的是对缔造者的感激、尊重。而在这里,是苦涩,是对历史惊人的遗忘和冷漠,甚至践踏……我深深悲情于这个梦的苦涩,它不是来自几乎30年后,公元被柯达收购,而是来自林希之所受的伤害。这是一代中国人的悲情。”

后来的中国人,不应该忘记林希之。尽管以成败而论,这个性情温和、命运悲惨的客家人什么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