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血与蓝(2)

但让她愤怒的是海瑟威手法笨拙,老是掉球!她已经费心把他安置在不会有别的病人抱怨击球声的地方了,但一旦海瑟威丢了球,他就会按铃叫人来帮他捡,尽管有电梯,辅楼四层对所有人来说还是一个很远的地方。珍妮看到有人在用电梯,就快步爬上四楼,走进海瑟威房间的时候,因为爬得太快喘不过气来,而且又恼火。

“我懂你的游戏对你来说多要紧,海瑟威!”珍妮说,“但是现在盖普不见了,我没空来给你捡球。”

海瑟威是个脾气好脑子慢的男孩儿,长着一张光滑无毛的脸,前额垂下一缕金红色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只淡色的眼睛。他习惯仰头,可能为了能从头发底下看东西,加上个子又高,所以每个和海瑟威对视的人都仰望着他的大鼻孔。

“菲尔兹小姐?”他说。珍妮注意到他手上没有拿着长曲棍球球棍。

“到底什么事,海瑟威?”珍妮问,“不好意思我没时间,盖普丢了。我在找盖普。”

“哦。”海瑟威说。他左右张望环顾房间大概是在找盖普,仿佛什么人叫他递个烟灰缸来似的。“对不起,”海瑟威说,“我要是能帮你找他就好了。”他绝望地看着自己两条石膏腿。

珍妮轻轻在他其中一条上了石膏的膝盖上敲了敲,好像在敲一扇房间里有人熟睡的门似的。“请别担心。”她说。她等着听他说有什么事,但海瑟威似乎忘了他为什么按铃。“海瑟威?你要什么,”她问,“你丢了球吗?”

“没,”海瑟威说,“我丢了杆子。”他们俩环顾了一下海瑟威的房间找寻那根不见了的曲棍球球杆。“我在睡觉,”他解释道,“醒来的时候,它就不见了。”

珍妮第一个想到的是梅克勒,辅楼二楼的捣蛋鬼。梅克勒生性爱讽刺又为人聪慧,一个月起码有四天要来校医院报到。16岁的他烟不离手,是学校校刊的编辑,而且两次赢得年度古典文学奖杯。梅克勒讨厌食堂的食物,靠咖啡和巴斯特简餐烧烤店的炒蛋三明治过活,在那里他也确实完成了大多数迟交很久的长篇学期论文,也确实写得出色。他每个月都要来校医院疗养,为了从身体的自毁和过人智慧中恢复过来,梅克勒恶作剧的鬼主意很多,珍妮从来无法真的证明是他干的。一次送下去给化验室化验员的茶壶里有蝌蚪,化验员们抱怨茶里有股鱼腥味儿。还有一次珍妮肯定是梅克勒给避孕套装满蛋清,把紧绷的避孕套套在她房间的门把手上。要不是后来在包里发现了蛋壳,她还不知道里面装的一定是蛋清。珍妮也肯定,几年前在水痘传染期间,准是梅克勒组织校医院三楼的男孩儿轮流打飞机,然后手上捧着热乎乎的精液跑去校医院的化验室,用显微镜观察精子是不是还活跃。

但珍妮觉得按照梅克勒的风格,应该会在曲棍球球网上弄一个洞出来,然后把没用了的球杆放回睡着的海瑟威手里。

“我猜是盖普拿了。”珍妮对海瑟威说,“找到盖普,就能找到你的球杆。”她上百次按捺住想伸手撩开海瑟威眼前那缕头发的冲动,那缕头发几乎挡住了他一只眼睛,她只是捏了捏他露在石膏之外的大脚趾。

如果盖普要玩球杆,他会去哪儿呢?珍妮想着。不会是外面,因为太黑了,他会找不到球。唯一听不到对讲机的地方,就是连接辅楼和校医院的地下通道,那是扔球的完美场所,珍妮知道。以前就有人这么干过,有一次过了午夜珍妮在那里撞见过一场混战。她搭电梯直接去了地下室。海瑟威是个好孩子,她想着,盖普长大了可能还不如他。但他也可能比海瑟威厉害。

无论海瑟威的脑筋转得多慢,他也在竭力想办法。他希望小盖普没事,他真心想站起来帮忙找人。盖普常来海瑟威的病房。因为一个瘸了腿、两条腿裹着石膏的运动员比一般人有趣多了。海瑟威允许他在自己的石膏腿上随便画画,朋友们的签名,覆盖着盖普用蜡笔画的圆圈脸和他想象中的怪兽。海瑟威这会儿看着这孩子留在他石膏腿上的涂鸦开始为盖普担心。他也因此看见了那只球,就在他两腿之间,之前因为绑着石膏他并没有感觉到那里有球。它被夹在那儿好像海瑟威自己下的蛋似的,保持着温暖。盖普没有球怎么玩长曲棍球啊?

当海瑟威听到鸽子叫时,他知道盖普没有在玩长曲棍球。鸽子!他想起来了。他曾经对那孩子抱怨过。鸽子令人讨厌的咕咕叫,在屋檐下和斜坡屋顶石板下的雨水槽里发出的愚蠢骚动,让他夜晚难以入眠。这是每个住在四层顶楼的人的睡眠问题,是史第林学校所有顶楼住户的问题:鸽子好像统治了整个校园。维修部的人已经给大部分屋顶和鸽子栖息处包了六角铁丝网,但在天气干燥的日子鸽子仍栖息在雨水槽里,还在屋顶下找空子钻,也会停在老常春藤上。根本不可能把它们从房屋上赶走,而且它们每天叫个不停!海瑟威痛恨它们。他跟盖普说过哪怕他有一条好腿,也要捉住它们。

“但是你要怎么捉?”盖普问。

“它们天黑了就不爱飞。”海瑟威告诉这男孩儿。他是在生物二课上学到鸽子的习性的,珍妮·菲尔兹上过同一门课。“天黑以后,不下雨的时候,”海瑟威对盖普说,“我会爬上房顶,在雨水槽里抓住它们。不下雨它们只会在雨水槽里整夜咕咕叫和拉屎。”

“但是你要怎么抓住它们?”盖普问。

海瑟威快速转着长曲棍球杆,轻轻捧着球。他把球滚到两腿之间,把球杆的网子轻轻套在盖普的小脑袋上。“就像这样,”他说,“就用这个,我能轻松捉住它们,就用我的长曲棍球杆。一个接一个,直到抓住所有鸽子为止。”

海瑟威记得盖普对他这个和气的两条腿裹着英勇石膏的大个子男孩儿微笑。海瑟威看看窗外,的确又黑又干燥。海瑟威按了呼叫钮。“盖普!”他叫出声,“哦,天哪!”他用大拇指按着呼叫钮没有松开。

当珍妮·菲尔兹看到四楼的灯亮着并不停闪烁,她能想到的只是盖普把长曲棍球用具还给了海瑟威。多好的孩子啊,她想到,然后乘电梯再次上四楼。她跑到了海瑟威房间,脚上的护士鞋吱吱作响。她看到海瑟威手里捏着长曲棍球。他没有被头发遮住的一只眼睛,露出受惊的眼神。

“他在楼顶。”海瑟威对她说。

“在楼顶!”珍妮说。

“他想用我的长曲棍球杆捉鸽子。”海瑟威说。

一个成年男子如果站在四楼的防火逃生梯口,双手可以够到雨水槽边缘。史第林学校只有在叶子都落了和春季强降雨之前会清洁雨水槽,只有高个子会被派去干这个活儿,因为不够高的人抱怨过把手伸到雨水槽里摸到了他们看不见的东西:死鸽子、腐烂了很久的松鼠和无法辨认的烂乎乎的东西。只有高个子才能站在防火逃生梯口,伸手前就能先看到雨水槽里的情况。雨水槽的宽度及深度和猪饲料槽差不多,但不如饲料槽牢固,又旧。那个年代,史第林学校的东西样样都很旧。

珍妮·菲尔兹出了四楼火灾逃生门站在防火逃生梯上,她的手指尖刚刚能摸到雨水槽边缘,她无法越过雨水槽看到斜石板屋顶的情况,在黑暗的雾中,她根本看不见雨水槽伸到大楼角落的两端。她连盖普的影子也没见着。

“盖普?”她轻声叫。四楼下面的灌木丛和停着的车顶偶尔发出的闪光中,她能听见一些男孩儿也在喊着他的名字。“盖普?”她略微提高音量。

“妈妈?”他说,吓了她一跳,尽管他的声音比她轻柔。他的声音从她附近传过来,简直就像在她伸手可及之处,她想,但她看不见他。接着她看见长曲棍球杆有网的一端在雾中月光下的剪影,好像什么奇怪的不明夜行动物被网住的爪子,从雨水槽里伸出来,几乎在她的垂直上方。她伸出手,害怕地摸到了盖普的一条腿,腿从腐坏了的雨槽里伸了出来,雨槽割破了他的裤子割伤了他,让他动弹不得,他的一条腿直到屁股都插在雨槽里,另一条腿叉开伸在他身后的雨槽里。盖普趴在这根嘎吱作响的雨水槽里。

他的腿戳穿雨槽时,他吓得不敢叫出声,他能感觉整根脆弱的雨槽都腐烂了,马上就要全部裂开。他觉得叫声会让屋顶塌下。他的脸颊埋在雨槽里,从一个锈掉的洞眼里他看着男孩儿们在四层楼下的停车场里找他。他真的用长曲棍球杆逮到一只受惊的鸽子,不过球杆在雨槽上方转了一下,放走了那只鸟。

这鸽子尽管重获自由,并没有飞远,而是蹲在雨槽里,发出呜咽的蠢叫。珍妮意识到盖普不可能从逃生梯够到雨水槽,她战栗着想,他是一只手拿着球杆扒着常春藤爬上了楼顶。她紧紧抓着他那条腿,他光着的温暖的小腿因为流血有点儿黏糊糊的,但他还没被生锈的雨槽割得太严重。她想着,打一针破伤风就行了,血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应该不需要缝针,尽管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伤势。她努力思考怎么才能把他弄下来。楼下的连翘树丛在底楼窗户发出的灯光中眨着眼,从四楼的高度看来,那黄色的花朵(在她看来)好像煤气的小火苗。

“妈妈?”盖普说。

“在这里,”她小声说,“我抓着你呢。”

“别放手。”他说。

“好。”她对他说。仿佛被她的声音惊动了似的,雨槽又裂开了一点儿。

“妈妈!”盖普说。

“没事。”珍妮说。她在想最好的办法是不是很快拉他下来,用力些拉,她希望可以把他从腐烂的雨槽里直接拉出来。但是整根雨槽可能剥离房顶,然后怎么办?她想到。她看见他俩被力道扫下逃生梯跌落下去的情景。但她也明白没人会真的爬上雨水槽把孩子拉出来,再从屋顶边缘把他放下让她接住。雨水槽连五岁的孩子都险些支撑不住,更加无法容下一个成年人站上去。珍妮知道她得抓着盖普的一条腿不能放手,尽量拖延时间让别人想办法。

是新来的护士格林小姐在楼下看见他们,然后跑进楼去叫教导主任鲍吉尔的。格林护士想到的是绑在教导主任黑色车上的探照灯(每晚,黑车都会在校园巡逻搜寻过了熄灯时间还在外游荡的男生)。尽管底楼的校职工多有怨言,鲍吉尔的车还是会开上人行道开过软草坪,他把探照灯照向楼边幽深的树丛,让找不到室内去处藏来躲去的人或情人们不能安心地在校园里待着。

格林护士还去叫了佩尔医生,因为在危急时刻她总是先想到应该管事的人。她并没有想到报火警,珍妮倒是起过这个念头,但她怕会耗时太久,水管会在他们到达之前完全破裂,更糟的是,她想象他们会要求她让他们来处理,而且叫她放开盖普的腿。

珍妮抬头看到盖普湿透了的小球鞋在鲍吉尔主任的探照灯突然射来的诡异光亮中悬空荡着,吓了一跳。探照灯的光打扰了鸽子,让它们困扰,它们对晨光的感受性也许不是最强的,但现在它们似乎蠢蠢欲动在雨水槽里计划要有所行动,它们的叫声和爪子的抓挠声更加疯狂。

楼下的草坪上,穿着白色病号服的男孩儿们绕着鲍吉尔主任的车跑着,他们因为这特别的体验而闹腾着,或者也由于鲍吉尔命令他们跑来跑去拿这取那。鲍吉尔管所有男生叫“男人们”,比如他叫道:“男人们,让我们在防火梯下面垫一排床垫,两倍速度!”鲍吉尔在升任教导主任之前在史第林学校教了20年德语,他的命令听来好像快速吐出一串德语动词变位。

“男人们”垒起床垫,从逃生梯的铁架间窥看探照灯光中珍妮惊人的白制服。一个男生面朝楼房站着脸红,他就站在防火逃生梯正下方看着上面珍妮的裙子和她被照亮的双腿,一定是看得入了迷,因为他似乎浑然忘记情况紧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施瓦茨!”鲍吉尔主任对他吼,但他的名字其实是华纳,所以并没有回答。鲍吉尔教导主任不得不猛推他让他不要再盯着看了。“再拿些床垫来,施密特!”鲍吉尔对他说。

一片水管碎片或叶片掉进了珍妮眼睛里,她不得不把双腿张得更开来保持平衡。水管整根从屋顶剥离,盖普先前捉住的那只鸽子从破裂的水槽末端仓皇飞起。珍妮被自己的第一个念头吓得说不出话来,她以为模糊视线中鸽子的身影是她儿子在往下掉,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手上还紧抓着盖普的腿。她先是被还装着盖普身子的一段沉重水管击打得蹲下,然后一边屁股跌坐在了防火梯出口。当珍妮意识到母子都平安坐在防火梯出口,她才松开了盖普的腿。珍妮印在他小腿上的细节清楚、形状几近完美的指纹过了一个礼拜才消退。

地面上的人看不清楚刚才发生的这一幕。鲍吉尔主任先是看到头顶上忽然一阵快速的身体移动,他听到雨水槽剥离大楼的声音,看到菲尔兹护士跌倒在地。他看到三英尺[8]长的雨水槽坠入黑暗之中,但他并没有看到男孩儿。他看到好像鸽子似的东西飞过他的探照灯光线,但他并没有用探照灯追射过去,强光刺激到鸽子的双眼,它随即迷失在黑暗之中。鸽子撞到防火逃生梯的铁边,折断了脖子。它的翅膀裹住自己,盘旋直坠,好像一只瘪了的橄榄球,刚好要跌在鲍吉尔主任为应付坠楼准备的一排床垫之外。鲍吉尔看见跌下的鸟,误以为是小孩儿的身体在快速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