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喜欢?啊,多惊人啊!我有个小男孩,比你还小,已经记住了六首赞美诗:你问他,宁愿要吃一块姜汁饼干呢,还是要学一首赞美诗,他说:‘哦!要学一首《诗篇》里的诗!天使们都唱赞美诗;’他说,‘我要在人间做个小天使;’他小小年纪就那么虔诚,得了两块饼干作为奖赏。”

“《诗篇》没有趣味,”我说。

“这就证明你的心坏;你得祈求上帝给你换一个;给你一个新的洁白的心;拿掉你的石头的心,给你一个肉的心。”

我刚要提出个问题,问问这个给我换心的手术怎么个做法,可是就在这当口,里德太太插嘴了,叫我坐下;于是她自己来继续这个谈话。

“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我相信我在三个星期以前写给你的信里已经说过,这小姑娘的性情脾气和我希望的不很一样;要是你让她进劳渥德学校,请监督和教师严厉地看管她,特别是提防她爱骗人这个最坏的缺点,那我一定很高兴。简,我当着你的面说这些话,是要你死了心,别欺骗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

我很可以害怕里德太太,也很可以憎恨她;因为残酷地伤害我,已经成了她的本性。我在她面前从来不会快活。不管我多么小心地服从她,不管我怎么竭力讨好她,我的种种努力还是被她拒绝了,她还是用上面这些话来报答我。这个责难在陌生人面前说了出来,真叫我心痛。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在她指定要我过的那种新生活中,她已经给我把一切希望都消除了。我没法把自己的感觉表达出来,但是感觉得到,她给我在未来的道路上播下了嫌恶和无情的种子。我看到自己已经在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的心目中变成了一个狡猾的、恶毒的孩子,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补救这个损害呢?

“没有办法,真的!”我一边思忖,一边竭力忍住一阵啜泣,赶紧把眼泪擦掉。眼泪是我的痛苦的无用的见证。

“在孩子身上,欺骗的确是个可悲的缺点,”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欺骗和撒谎有关,撒谎的人个个都要到火和硫磺燃烧的湖里去受罪;不过,里德太太,我们会好好看管她;我会跟谭波尔小姐和其他教师说一说。”

“我希望用适合她前途的方式来教养她,”我的女恩人接着说;“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永远都很谦卑;至于假期嘛,如果您许可的话,请都让她在劳渥德过。”

“太太,你的决定十分英明,”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回答。“谦卑是基督徒的一种美德,对劳渥德的学生,尤其适宜;所以我才下了命令,要在学生中间特别注意培养这种美德。我已经研究过,怎么样才能最好地把学生们世俗的骄傲情绪压下去。就在前一天,我还有了个令人满意的证据,证明我成功了。我的二女儿奥古斯塔跟她妈去参观学校,回来的时候,她嚷道:‘哦,好爸爸,劳渥德所有的姑娘看上去都是多么文静、多么朴素啊!头发都梳到耳朵后面;围着长长的围裙,衣服外面还钉着荷兰麻布的小口袋——她们都跟穷人家的孩子差不多!还有,’她说,‘她们瞧着我跟妈妈的衣服,仿佛从来没见过绸衣服似的。’”

“这种情况我完全赞成,”里德太太接口说;“我哪怕跑遍整个英国,也不大可能找出哪种制度更适合简·爱这样的孩子了。坚韧,我亲爱的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在任何事情上,我都主张坚韧。”

“太太,坚韧是基督徒的第一个义务;凡是跟劳渥德这个机构有关的一切事务,都是按这个原则处理的:简单的伙食,朴素的衣服,不讲究的设备,勤劳艰苦的习惯;这就是那儿和那儿的人们现在的风气。”

“很好,先生。这么看来,这孩子总可以在劳渥德当学生,总可以在那儿受到适应她的地位和前途的教育了吧?”

“是的,太太;她会被安置在精选植物的苗圃里——我相信,她享受了被选中的这种无价特权,准会表示感激。”

“那么,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我一定尽可能早些把她送去;不瞒你说,我真巴不得早点摆脱这个越来越讨厌的责任。”

“当然,当然,太太,现在我要祝你早安。我再过一两个星期回布洛克尔赫斯特府;我那个好朋友副主教不放我早些走。我会寄个条子给谭波尔小姐,告诉她又有个姑娘要去,那么收留她就不会有困难了。再见。”

“再见,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代我问候布洛克尔赫斯特太太和布洛克尔赫斯特小姐,问候奥古斯塔和西奥多尔,还有布洛顿·布洛克尔赫斯特少爷。”

“遵命,太太。小姑娘,这儿有一本叫《蒙童必读》的书;你跟祈祷文一起念,特别是写‘玛莎·奇——,一个惯于说谎和欺骗的淘气孩子的暴死经过’的那一部分。”

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着,把一本订着封皮的薄薄的小册子塞到我手里,打了铃吩咐准备马车,然后就动身走了。

现在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两人;在沉默中过了几分钟;她做活计,我瞧着她。那时候,里德太太约莫有三十六七岁光景;她是个身体强壮的女人,阔肩膀,四肢结实,个儿不高,胖乎乎的,但还不能算胖得不得了;脸相当大,下颚很发达,很壮实;额头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巴跟鼻子还算端正;淡淡的眉毛下面,一双无情的眼睛在闪亮;她的皮肤黑黑的没有光泽,头发差不多和亚麻一个颜色;她的身体结实得跟一口钟一般——疾病从不敢接近她。她是个精明而严厉的总管,她的一家大小和所有的佃户全都归她管;只有她的孩子们偶尔会反抗和嘲笑她的权威。她讲究衣饰,她还有一种指望把她的漂亮衣服衬托得更美的风度和仪态。

我坐在一张矮凳上,离开她的扶手椅有几码远,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身材,端详着她的五官。我手里拿着叙述撒谎者暴死的那本小册子;这本书是指定要我注意阅读,作为给我的适当警告的。刚才发生的事情;里德太太对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讲的关于我的那些话;他们谈话的整个内容,在我脑子里都很新鲜、冷酷、刺人;每一个字我都能敏锐地感觉得到,就跟清清楚楚听到了一样,这时候一阵愤恨之情在我的心里翻腾。

里德太太抬起头来,眼光离开了活计,盯着我的眼睛,她的手指也停止了灵活的动作。

“出去,回婴儿室去,”这是她的命令。准是我的眼神或者什么别的冒犯了她,因为她说话的时候,虽然竭力克制,还是愤怒到极点。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可又走了回来,我从屋子这头,走到屋子那头的窗口,走到她面前。

我必须说话:我一直受到残酷的践踏,如今非反抗不可啦;可是怎么反抗呢?我有什么力量向我的仇人报复呢?我鼓足勇气,说出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作为报复:

“我是不骗人的;我要是骗人,我就该说我爱你了;可是我声明,我不爱你;除掉约翰·里德以外,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这本写撒谎者的书,你可以拿去给你的女儿乔奇安娜,撒谎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还一动不动地搁在她的活计上;她那冰冷的眼睛还冷冷地盯着我。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她问,那口气与其说是人们通常用来同孩子说话的那种,倒还不如说是人们用来同成年的仇敌说话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