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莫雷尔夫妇的早年婚姻生活(3)

二人日渐疏远,他便会有意或无意间对她恶言恶语、恶声恶气,可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威廉刚一岁,他母亲便为他感到自豪,他实在逗人爱。此时她手头不宽裕,总有她的姐妹买衣服给孩子穿。头上戴个小白帽,帽子上盘着一根鸵鸟羽毛,一身白衣,满头鬈发,他真是她的最大的幸福。一个星期天早上,莫雷尔太太躺在床上,听见父子二人在楼下叽里咕噜说话。后来她打了打盹。她到楼下时,壁炉的炉火正旺,屋里很暖和,桌上撂着早餐,莫雷尔坐在扶手椅上,靠近壁炉架,胆怯怯的样子;孩子站在他的两腿之间——像绵羊剪了毛似的,露个古里古怪的圆脑袋——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炉边地毯上铺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是一堆月牙形的鬈发,好似金盏花的花瓣散落在炉火的红光之中。

莫雷尔太太呆呆地站着。他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啊。她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你看他怎么样?”莫雷尔颇为不安地笑笑。

她紧握拳头举起来,向他走去。莫雷尔赶紧往后退。

“我杀了你,杀了你!”她说。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举着拳头。

“你总不想让他像个女孩吧,”莫雷尔说,那口气充满惊惧,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他本要听到笑声的想法烟消云散了。

母亲低头看看孩子的头,头发剪得很短,参差不齐。她用两手摸摸他的头发,抚摩、爱抚他的头。

“啊——我的孩子!”她说,声音发颤。她的嘴唇颤抖,苦着脸,一把抱过孩子,脸贴在他肩上痛哭起来。她不是那种爱哭哭泣泣的女人;哭泣是她伤心所致,人皆如此。她那呜咽声,像从她身上撕裂开似的。

莫雷尔坐着,两肘撑在膝上,两手紧握,指关节握得发白。他盯着炉火发愣,仿佛喘不过气来。

过了片刻,她不哭了,哄哄孩子,把饭桌拾掇一下。铺在炉边地毯上的报纸,堆在报纸上的鬈发,她没管,就让它那样。最后她的丈夫把它收拾好放在壁炉后面。她无话可说,一声不吭,只顾干自己的活。莫雷尔服帖了。他蹑手蹑脚,一副可怜相,他那天吃饭简直是受罪。她跟他说话时总是客客气气,对他以前的行径绝口不提。但是,严重后果已造成,他感到不可挽回了。

后来她说她当然也有点傻,孩子的头发迟早是要剪的。最后她甚至对她丈夫说,他给孩子剪头发是当了一回理发师,这也没什么不好。然而她知道,莫雷尔知道,这件事给她的内心产生的影响非同小可。那情景她一辈子都记得,是使她最为痛苦的一件事。

这次男性的毛毛躁躁的行为,是刺穿她对莫雷尔的爱恋的矛。以前,她跟他苦争苦斗时也因他而操心费神,仿佛他跟她若即若离而误入歧途。如今,她不再为他的爱操心费神了;对她而言,他已是外人。这样一来,日子倒更好过了。

不过,她仍跟他抗争。她仍抱有清教徒代代相传的崇高道德观念。如今这已成了一种宗教本能,她在他面前几乎是个狂热的宗教徒,因为她爱他,或者说曾经爱过他。如果他有过错,她便拷问他。如果他喝酒,说谎,她便以恶言相讥,常说他是胆小鬼,有时说他是无赖。

他们二人相去甚远,可谓不幸。也许他平庸无为,对此她无法满意;她认为他应能有所作为。所以,她力求使他为人更高尚而他却做不到,这无异于毁了他。她也伤害、损害了自己,使自己的内心受到创伤,但她的价值丝毫未损。她还有孩子们呢。

他十分贪杯,但不比许多矿工更贪杯,往往是喝啤酒,健康受到影响,却于身体无损。周末是他痛饮大闹的好时机。每逢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晚上他都坐在矿工纹章酒馆里喝酒喝到酒馆关门。到星期一和星期二,他不得不起床,快到十点钟才不情愿地出门。有时在星期三和星期四晚上他待在家里,或者只出去一个钟头。事实上他从未因喝酒误过工。

虽说他从不旷工,工钱却减少了。他是个碎嘴子,舌头不饶人。他痛恨权力,也只能损一损矿井管理人。他在帕默斯顿酒馆说:

“今天上午工头到我们矿井来过,他说,‘你知道,瓦尔特,这样可不成。这些坑木是怎么回事?’我对他说,‘喂,你说什么?坑木又怎么啦?’‘这样不成,这些坑木,’他说。‘顶板会塌下来,迟早总有一天的。’我说,‘那你最好站在硬化黏土上,用你的脑袋顶住它呗。’这一下把他惹火了,臭骂了一通,大伙儿都乐呵呵地大笑。”莫雷尔极善于模仿人。他把管理人那圆润、刺耳而且还想操一口标准好英语的嗓音模仿了一番。

“‘别来这一套,瓦尔特。谁更懂,是我还是你?’于是我说,‘你懂多少,我就从来没见识过,阿弗雷德。还是回去睡在床上好好想想得啦。’”

莫雷尔就这样嘴巴不饶人,为他的酒友们取乐助兴。有些话倒也是真话。那个矿井管理人没有受过多少教育,跟他自幼就在一起,因而二人互不买账,但或多或少也能相互将就将就。阿弗雷德·查尔斯沃斯对他的这个同事在酒馆里的所言所谈没有予以原谅。其结果是,莫雷尔采矿虽然是把好手,结婚那阵子有时一星期能挣到五英镑,后来分给他开的矿坑就越来越差,煤层薄,开采难,所以挣不到多少钱。

再说,夏天是采矿淡季。常见男人们在晴朗上午的十点、十一点或十二点钟便成群结队回家了。没有空着的煤车停在矿井口。山坡上,女人们一面在篱笆上拍抖炉边地毯一面四下张望,数着火车头一路拉进山谷的矿车有多少节。孩子们放学回家吃午饭时,则看看山下的田野,看见吊杆轮子停了,便说:

“敏顿矿停工了。我爸要回来了。”

女人、孩子、男人都忧心忡忡,因为到了周末就该缺钱花了。

莫雷尔每星期应给妻子三十先令包干——房租、伙食费、衣服费用、俱乐部会费、保险费、医疗费。如果他偶尔手头宽裕,便给她三十五先令。不过,这种次数远不及给她二十五先令的次数。冬天,矿坑地段情况相当好,他兴许能一星期挣五十先令或五十五先令。这时候他可乐啦。星期五夜晚,星期六,星期日,他花钱大手大脚,动不动就花一英镑[7]左右。钱花了这么多,却不会为孩子们多花一便士或者给孩子们买一磅苹果。钱,都喝了酒。年景不好时,情况更叫人担心,好在他也不常喝酒,因而莫雷尔太太常说:

“连我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不是情愿我手头紧点,因为他手头一宽裕,日子就过不安宁。”

如果他挣到四十先令,他留十先令;挣到三十五先令,他留五先令;挣到三十二先令,他留四先令;挣到二十八先令,他留三先令;挣到二十四先令,他留两先令;挣到二十先令,他留一先令六便士;挣到八先令,他留一先令;挣到十六便士,他就留六便士。他一个便士也不攒,也不给他妻子攒钱的机会;相反,她不时还得替他还债;不是酒债,因为酒债到不了女人手上,而是他买了一只金丝雀或是买了一根花哨的高价手杖欠下的债。

节假日快到时,莫雷尔干活就很马虎;莫雷尔太太则要设法攒点钱以备分娩时用。他出去花钱寻乐而她却待在家里犯愁,所以她一想到这情形就一肚子气。节日放假两天。星期二上午莫雷尔起得很早。他兴致勃勃。六点钟还不到,她便听见他在楼下吹着口哨。他很会吹口哨,活泼而动听。他几乎总是吹赞美诗。他的嗓子极好,曾是唱诗班里的男童,曾在索斯韦尔大教堂唱过独唱。仅此一大早的口哨声就已经把这表现出来了。

他的妻子躺在床上,听着他在园子里东修修西补补,那口哨声随着锤锤锯锯的声响悠扬传来。在明媚的清晨,她躺在床上,孩子们还没醒,听到他有这般男子汉的横生妙趣,她总有一种温暖、安宁的感受。

九点钟,孩子们光着腿坐在沙发上玩耍,母亲在梳洗,他干完活走了进来,袖子卷着,背心敞着。他仍然是个美貌的男人,卷卷的黑发,一把黑黑的大胡子。他的脸色或许过于红得像火,使他简直像个火爆性子。但是眼下他愉快得很。他径直走到妻子梳洗用的水槽边。

“怎么,你在用!”他嘟囔着。“一边儿去,让我洗。”

“你等我洗完,”他妻子说。

“嗯,要我等?我要是不愿意等呢?”

这话是很冲,暗含的却是舒畅心情,把莫雷尔太太逗乐了。

“你可以用水桶里的水洗啊。”

“哈,还什么可以呢,你这个愣小妞真讨厌。”

他说罢,站着看了她一会,然后走开等着她。

只要他愿意,他仍然可以使自己再成为真正的对女人殷勤有礼的男人。他外出时通常喜欢在脖子上围条围巾。

这次,他却梳洗打扮了一番。他用手捧起水来把脸冲洗冲洗,还鼻子噗噗喷气,显得兴致勃勃,一闪身就进厨房照镜子,镜子太低,他只好弯下身,把湿淋淋的黑发一丝不苟地梳了个分头,这都使莫雷尔太太大为不快。他戴上翻叠的硬领,打上黑领结,穿上节日燕尾服。他果然十分潇洒,他的衣装是无法让他潇洒的,让他潇洒的是他充分展示其好相貌的天性。

九点半钟,杰利·珀迪前来找他的伙伴。杰利是莫雷尔的知交,莫雷尔太太不喜欢此人。他又瘦又高,一张狐狸似的脸,好像没有睫毛。他走路时挺着身子,架子十足,脑袋像是安在木头发条上似的。他天性冷漠、精明。想大方时也乐于大方一番,他似乎很喜欢莫雷尔,多少对他有些照应。

莫雷尔太太憎恶他。她认识他的妻子;到最后,这女人对她丈夫恨之入骨,他一进她的屋里她就会气得吐血;她死于肺病。凡此种种,杰利满不在乎。现在他的最大的女儿已经十五岁,帮他管那个不幸的家,照看两个年纪更小的孩子。

“一毛不拔,没心肝的东西!”莫雷尔太太对他是这般评价。

“我处世以来还没觉得杰利一毛不拔呢,”莫雷尔反驳道。“依我看,你上哪儿也找不到比他还大方比他还慷慨的人啦。”

“对你倒是大方得很,”莫雷尔太太反击道。“他对他的几个孩子,可怜啦,可够一毛不拔的。”

“可怜!他们怎么个可怜,我倒想知道知道。”

莫雷尔太太听到杰利的事就愤愤不平。

争论所涉及的这位对象,把他的细脖子伸过洗碗间的帘子时,被发现了。他跟莫雷尔太太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早上好,太太!先生在家吗?”

“在——他在家。”

杰利不请自进,站在厨房门口。没人请他坐下,他就站着,不动声色地维护着男人们和丈夫们的权利。

“天儿真好,”他对莫雷尔太太说。

“是啊。”

“今儿早上出去多带劲——散散步多带劲。”

“你是说你们要出去散散步?”她问道。

“是啊。我们打算散步到诺丁汉,”他回答。

“哼!”

这两个男人互相打了打招呼,都很高兴:杰利自信不已,而莫雷尔有所抑制,怕在妻子面前高兴过了头。但他赶紧系好鞋带,带劲得很。他们要穿过田野走上十英里到诺丁汉去。他们从河洼地爬上山坡,在午前都是一路上行,好不痛快。到了星月酒馆,二人第一次停下来喝了杯酒,继而行至老来处酒馆。接着,忍着干渴又走了五英里之远的路程,到了布尔韦尔才好好喝了一品脱的苦啤酒。他们和几个翻晒干草的人一起在田里待了片刻,这几个人的酒瓶都灌得满,所以,当他们二人可以看见那城镇时,莫雷尔已经有几分醉意。在他们眼前,那城镇向高处延伸,在正午强烈炫目的阳光下烟雾弥漫,远处南边的山脊间,尖塔屋顶、工厂厂房和烟囱星罗棋布。行至最后一片田地,莫雷尔在一棵老橡树下一躺,酣睡了一个多钟头;起身往前走时还感到有些晕晕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