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振北婚后不久,秦瀚海便病逝了。一时间,整个秦家似乎都陷入了一种沉重的氛围之中,明明是炎炎盛夏,气氛却如寒冬腊月般寒凉。
秦振北在秦瀚海的灵前整整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任凭谁都劝说不动。直到第四天早晨,他忽然就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一言不发地前往军营,一待就是好几个月。期间承湘二军又打了好几次战,却仍旧没能分出个胜负。
新婚头几个月,陆婉鸢不敢随意离开秦家,再加上秦老太太遭受丧子的打击之后一病不起,她便留在家中照顾了她几个月,可谓是尽到了孙媳的职责。等秦老太太的病情稳定下来以后,她便再也按捺不住,立刻收拾了行李也跟去了军营。
见到陆婉鸢,秦振北并不意外,只淡淡道:“随军艰辛,你还是留在家中照顾奶奶为好。”
陆婉鸢应了早已想好的说辞:“奶奶我已拜托四妹照顾一段时日。三哥,我去德国那些年,在军校里受的那些苦,可不是白受的。”
秦振北知她心意已决,也不愿强迫她,便也就默许了。自己到底是利用了她,娶了她却无法给她真心,这辈子终究是亏欠她的,她有什么要求,只除了把心交给她之外,其他的,他尽量满足就是了。而况她的的确确有作战才能,他也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埋没了人才。
自从得知秦瀚海去世的消息之后,安歌便病了一场。由于她身子本就虚弱,加上心中悲痛难耐,这一病下来反反复复,直从盛夏拖到了深冬,才算彻底好全。而身体刚一恢复,安歌便又去了学校上课,只怕将学生的功课落下太多,任凭奶妈如何劝阻都无用。
宛城已经落了两次雪,每一次都带来彻骨的寒。那冷意袭入人的四肢百骸,好似用尖刀剜着肌肤,寸寸凌迟。
天色渐晚,雪也有下大的趋势。城南小学便提早散了学。
安歌将学生们有秩序地送到校门口,并与他们微笑告别,又站着看了学生们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撑着伞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一路虽说风雪肆虐,好在路途并不远。一进门,奶妈便走了过来,她边接过安歌手中的伞边道:“今天怎地回来这样早?”
“雪太大,学校就早一些放学了。”安歌对她微微一笑,“然儿呢?”
“他玩了一整天,累极了,这会儿已经睡下了。”说到然儿,奶妈的脸上满是慈爱的笑,只是如今年纪已大,少不了道道岁月留下的印迹。她捋了捋鬓边的白发,“外头冷,快进屋吃饭吧,待会儿饭菜都凉了。”
桌上,饭菜还冒着腾腾热气,安歌呵了呵双手,笑道:“还是家里最温暖。”
她见奶妈一直站在一边,并不入座,疑惑道:“奶妈,你怎么不坐下吃?”
奶妈张了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没,没有。”奶妈终是摇了摇头,坐到椅子上,拾起筷子,道,“吃吧。”
安歌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饭后,奶妈进了厨房里刷碗。安歌则准备收拾收拾房间。却在角落的小桌子上发现了一张报纸。
她是从来不看报的,奶妈虽说识几个字,却也从不关心外头那些事。家里怎么会有报纸呢?怀着好奇心,她将那报纸拿起来看了看,可当看到右上角那几个醒目的文字时,她的心狠狠一震,双手也开始止不住发颤。
“承军少帅秦振北败退江林,生死不明。”
她死死地抓住报纸,心跳得一下比一下快,好像就要跳出嗓子眼似的。脸上也失了血色,惨白如纸。
秦振北…
那个如恶魔般在她的生命中盘旋不去的名字,那个她恨了多年始终不能忘记的人。那样一个霸道任性,自私残忍地颠覆了她人生的男人,如今,生死未卜。
奶妈过来见到安歌手中的报纸,心中了然。她握住安歌的手,满目疼惜:“早上我上街买菜,听到街坊们在议论三公子的事,原来是早报登了那消息。我本想着隐瞒你,可你总归有权利知道这件事…”
安歌一直都是非常恨秦振北的,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带给她的伤痛和苦难。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希望能够亲手杀了他。可是听到他生死未明的这一刻,她的眼泪却好像决了堤那般,再也不受控制。为什么,她会为了一个恨透了的人流眼泪?为什么,她明明一点都不想的,却那么不由自主。
“可怜的孩子。”奶妈伸手替安歌拭去眼泪,“你的心,奶妈是明白的。你是太恨他了,所以没法子接受他。可这么多年了,他终究还是在你心里扎了根。”
“奶妈…”安歌的声音也开始哽咽,“我没有办法忘记他曾经带给我的痛苦和耻辱,我真得是恨极了他,我明明是巴不得他死的。可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突然觉得心好慌。”
奶妈也忍不住跟着她落了眼泪:“算了吧,恨了这么多年,已经够了。到底,他都是孩子的父亲。虽说他当初强迫了你,可他待你的那一片痴心,奶妈也是看得真真切切的。或许你们是缘分太浅,这辈子走不到一块儿去。可他如今也已经这样了,你再恨下去,也是没有半点意义了。”
安歌含泪拼命摇首:“不,奶妈,你不明白,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恨着他了。我不知道,若是突然间就不恨了,我还能依靠什么支撑下去。”
奶妈心下一震,想不到她竟会有这样的想法,忙道:“然儿,你还有然儿啊!”
“那不一样。”安歌将头埋入双臂之中,“那怎么会一样…”
从那之后,安歌没有再听到任何关于秦振北的消息。他究竟是生是死,她不知道,似乎也没有人知道。堂堂一军少帅,就像是突然间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任谁都不晓得他的踪迹。
时间的齿轮并没有因为秦振北的失踪而停下,岁月依然自顾自地流动,而战争也不曾因此停歇。陆婉鸢抛下所有的担忧,振作起来,暂时接管了承军,与湘军打了几场硬仗,虽是女儿家,却半点都没有让承军处于下风,渐渐的,承军众将领已从心底里服了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少帅夫人。
冬去春来,又是一个阳光正好的周末。
学校组织了学生们去海边乡下体验一翻渔民的生活,这段时日,安歌心中总牵挂着秦振北的生死,所以身子也时好时坏,更没有心情前往,她原本要推辞,可在校长的一再请求之下,她还是应了下来。
海边的风很大,阳光也尤为明媚,宋临风等人带着学生们在鱼排上体验渔民劳作的艰辛。而安歌的身子实在支撑不住,便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下等着他们,顺便看看许久不见的海景。从前父亲还在时,时常带她到海边玩。父亲总是教育她,人的心要同大海一般,能容纳百川。可打从十年前离开清平之后,她便再也不曾见过大海,亦不曾做到父亲那般,拥有宽广的胸襟。她终究就只是一名小女子罢了,到底没能看开一切。
海上浮了许多小船,有些落在远处,在水天交接处化为了一粒粒黑点,渺小得几乎让人遗忘。近一些的,有的还能看清船上的人,只见他们虽满头汗水,可当捕到鱼时,露出的那种惊喜而满足的笑容是安歌从未见过的。她从来都不晓得,原来一个人笑起来,是可以这般纯粹的。
“王叔!王叔!”
忽然,自许多小船中飘来一道男性嗓音。安歌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名男子正站在船头,朝着一个方向挥手。那男子穿了一身粗布短衣,卷起了裤腿,本没有什么特别,可那熟悉到永世难忘的身姿,令安歌的呼吸不由一窒。她豁然起身,竟就忘了前方无路,一脚踏空,整个人便栽到了海里。
“有人落水了!”随着一声惊呼,原本站在船头的男子二话不说便跳入海中,快速朝安歌游了过去。
天色渐晚,气温也逐渐降了下来。海边的夜晚尤其冷,那寒风从窗户生生灌进来,让人冷得只打颤。宋临风瞧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安歌,怕她冷着,便走过去将窗户关了起来。
迷蒙中,安歌低低唤着:“振北…秦振北…”
听到声音,宋临风立刻走了过去:“安老师,你醒了吗?”
安歌并不睁眼,只继续低咛:“振北…”
“你在说什么?”宋临风以为她需要什么,却听得不太真切,便靠近了一些,“安老师,你说什么,能否再说一遍?”
安歌抓紧了床单,额上已沁了一层细腻的汗:“不要…你不要死…”
宋临风一脸疑惑,正要开口,却见先前救了安歌的那名男子走了进来。他忙起身,朝那男子点了点头:“安哥。”
那名唤‘安哥’的男子对他笑了笑,将一碗药放在桌上,然后再看向床上的人儿:“她的烧退了没?”
宋临风点点头:“已经退了,只是大约梦魇了,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安哥道:“把这碗药喝了,大概就能清醒过来。”
宋临风忙就照做了。他边给安歌喂药,边道:“她叫安歌,你叫安哥,听起来都一样。这可真是巧了。”
安哥看了一眼那床上的人儿,只觉得她长得十分好看,不过除此以外,也没有过多的感觉,只笑道:“兴许是缘分吧。”
宋临风看着他那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以及脸上那纯粹的笑容,心中颇为感慨。如今世道这样乱,到处兵荒马乱,到处尔虞我诈,只怕也只有这些地地道道的渔民和农民,还能保留着人性最纯净的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