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狭路相逢

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日,从黑暗中清醒过来时,她正躺在一具女尸身下。

那具女尸很年轻,浑身是血,双手紧紧抱着她,已经冰冷僵硬。

季玥哆哆嗦嗦,忍住恐惧,用尽了力气才掰开女尸的手得以脱身。

掀开那具尸体站起身后,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葱郁树林里。周围树木高耸葳蕤,地上却大片大片血红,残枝败叶间,散落着许多具服饰不一的尸体。

一个连鲜血都没怎么过见的女孩,前一刻还驾车在高楼林立人声鼎沸的繁华大都市中风驰电掣,后一刻就身在了幽暗神秘的原始森林里,面对着满地血渍数具缺胳膊少腿的僵硬尸体,任谁都会恐惧万分……何况,季玥从小到大一直养尊处优,家境不凡,根本没见过任何血腥。

所以,看清眼前场景,季玥魂飞魄散,害怕恶心得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感觉到脚上恢复了点力气,她掉头便跑,像一头突遇猎枪的麋鹿,顾不上分辨方位,更无法做出任何思考。

重重树影,如同无数妖魔,伴随着她的逃窜。

她不停地跑,连滚带爬,仓惶得如同一只被逼到绝境的老鼠,连树枝抽打在身上脸上也顾及不了,所以毫无悬念地惊慌之中没看清脚下,从一处陡坡上滚了下去。

陡坡下面长满藤蔓,虽然缓解了落势,却仍然让季玥摔得眼冒金星,半天缓不过神。她晕头转向地躺在手臂粗的藤蔓中,呼哧呼哧地喘气,直到一条滑溜溜的东西从脚脖处游过,才霍然惊醒。

想起某些喜欢生活在阴暗处的软体生物,她打了个寒颤,赶紧翻身坐起,待看清眼前物什,立刻手脚并用地朝藤蔓外爬。

身上的伤口钻心地疼,但季玥已经顾不上,因为藤蔓里蜿蜒着的一条斑斓蟒蛇被她从天而降的动静砸醒,已经支起脑袋,开始疯狂地向她吐信子。

还有什么比掉进蛇窝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想起那张盘子大小的锥形蛇脸,季玥一度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然而,身上火辣疼痛的刮伤,小腿上尖锐刺心的骨伤,都在告诉她,这不是梦。

简单处理了一下身上的伤口,季玥捡了根枯树枝当作拐杖,开始一瘸一拐地在遮天蔽日的树林里找寻出路。

林子里枝繁叶茂的参天巨树,层层叠叠,像一尊尊顶着华盖的大神,俯瞰着脚下生物的渺小。

季玥做梦都没想到,兜兜转转,转来转去,眼前都是一样的场景:虬结参天的巨树,盘根错节的藤蔓,成群结堆的荆棘,以及只有虫鼠蛇蚁不见半点人迹的青苔……

绝望像潮水一样慢慢吞噬着人的意志。

她差点疯掉。

如果可能,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起那噩梦一般的场景,一辈子都不想再经历那种濒临疯狂的恐惧和看不到希望的绝望。

晕头转向地在迷宫样的树林里兜兜转转两日,仅靠几颗野果充饥,几片嫩叶果腹,她又饥又渴,又累又饿,狼狈得像条丧家犬,所以在精神即将崩溃心理几近绝望时,东倒西歪误打误撞地走出那个让她再也不愿踏足的树林见到第一个活人——那个羸弱的少年时,雏鸟情结让她没有一丝犹豫就跟随了他,并在后来的路途中逐渐信任他——毕竟,他只是个羸弱的少年。

在季玥之前生活的世界里,处于少年那个年纪的男孩应该正享受着父母的呵护,思想单纯地在学堂里孜孜不倦,哪里会什么阴谋诡计与尔虞我诈,所以她很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世界里的少年也一样。

季玥见到少年时,他正浑身是血,攀爬在一片光秃秃地悬崖上,努力伸手去摘一些长在岩石缝隙里的草药。

季玥很友好地打招呼:“小哥哥,需要我帮忙吗?”

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搭理,转过头去继续朝悬崖更高处攀爬。

季玥不死心,又大声问了几个问题。

“你摘那些草做什么?”

“你多大年纪了?”

“你家住在这附近吗?”

“……”

少年一概不理。

季玥无奈,只得将脑筋动到少年放置于悬崖底下的包袱上。她趁少年在悬崖上鞭长莫及,打开少年的包袱。包袱里有一个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盒子和一些干粮。

季玥没有触碰盒子,只拿了点干粮。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悬崖上正对她冷冷睥睨的少年说:“小哥哥,对不起,我太饿了,先借点吃食,后面一定还你!”

少年见季玥不问自取,动他包袱,睚眦欲裂,急得差点从悬崖上直接跳下,后来见季玥只拿了干粮,没动其他东西方稳住身形。

他冷冷地睥睨季玥半天,见季玥真的只是因为饿而动他包袱,方毫不客气地扔出两个字:“滚开!”

“你是学医的吗?”季玥当没听到少年的驱赶,又问。

然而这次无论季玥怎么追逐盘问,少年都不再开口,一心只摘采草药。

少年不畏艰险采药救人的精神让季玥觉得他一定是个懂医的良善之人,因为季玥的父亲曾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对她说过:“医者仁心,大爱无疆!”

在季玥心里,一个人如果有救死扶伤之心,那么品行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所以她吃了干粮恢复了点力气后,忍着伤痛和饥饿,不顾少年的冷漠,在少年拿到那些草药后狗皮膏药一般跟紧了他。

季玥只想跟随少年离开那片让人恐惧的树林,浑然忘记了思考为什么少年会浑身是血的在那里采草药,是否与林子里那群服色不一的尸体有什么关联。

最初,少年对季玥很冷漠,也很防备。后来在一个山洞附近,季玥被一只拳头大小的飞蛾袭击,掉进一处泥潭里,少年才突然对季玥改变了态度,不再那么冷漠。

两人在那个山洞附近待了两天。虽然季玥不知道那少年要做什么,但看到他用石头将采来的草药捣碎,然后涂满全身,便猜测着他应该是要进山洞里去取什么东西。

季玥想帮忙,但少年拒绝了,随后趁季玥睡着时他独自一人带着那个木盒进了山洞。季玥在山洞外等了一天,待少年从山洞里出来时,看见少年已经变成了个血人。

季玥什么也没有问,只扶着少年踯躅而行。

一个是娇生惯养从未有过野外生活经验的独生女,一个是满身伤口失血过多的虚弱伤患,所以两人步履蹒跚,走得磕磕绊绊。

幸亏少年包袱里有足够多的干粮,使得两人不至于挨饿。

走出树林的前一天,他们遇到了一头循着气味而来的老虎。

那是季玥第一次面对真正的老虎,比她在动物园里看到的更壮硕,更矫健,锐利的眸子闪烁着强烈的野性光芒,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不是手里有树枝作为支撑,季玥早吓得腿软坐地上去了。旁边的少年倒是一脸平静。季玥以为他有应对之策,连忙朝他紧靠过去。

少年一眼不眨地看着老虎,轻轻抽出铁剑。

老虎身躯雄壮,肩头、尾巴和四肢肌肉发达,一身斑斓的毛皮在昏暗的树林里也不掩野性魅力。如果不是因为相遇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对,季玥真想为那威猛的体态和那身漂亮的皮毛喝声彩。

老虎迈着稳健的步伐开始围绕二人转圈,犹如一位老练的猎人,举止沉稳内敛,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猎物的变化,随时准备出击。

季玥一面观察着老虎的反应,一面借着周旋之机,小心翼翼地躲到少年身后。

老虎对峙着转了一圈后,开始上半身伏低。

“小心!”

“吼!”

随着老虎一声咆哮,少年举起泛着寒光的利剑——

敏捷地跃到了旁边!

老虎落了下来,锋利地爪子狠狠拍在少年站过的地方,带起一阵腥风,也让躲于少年背后的季玥直接曝光于虎口之下。

“啊!”季玥脑子一嗡,简直不敢相信少年的临阵脱逃。她眼睁睁地看着老虎的大嘴朝着自己而来……然后本能地举起手中的树枝去挡……

“噗!”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响彻在季玥神志里,伴随着老虎嘴里的那股腥臭味。

后面发生了什么,季玥已经回忆不起,她只记得恐惧和求生的本能使得她眼睛紧闭,只知道拼命地挥动手里的树枝……

待她从昏怔中清醒,老虎已经满身是血的倒在了地上,而少年,一言不发地站在不远处,剑尖滴血,表情似乎有些一言难尽。

从那以后,少年对季玥的打量,稍微多了那么一点。

因为与老虎混战的过程中过于用力,少年身上还没愈合的伤口一下子全部崩裂开,这使得他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所以走出树林当天,硬撑的身体到达极限,少年栽倒在地,陷入了昏迷。

季玥又是拖又是背,好不容易找到一户愿意帮忙的人家。她租了那户人家的牛车,请男主人将她与伤口感染发起高烧的少年送到有药店有大夫的小镇上。

因为曾不眠不休地照顾过少年,也在“救治”他性命的过程中很努力地贡献了力气去找大夫,季玥心里一直以为,“救命恩人”的身份让她在那少年心中或多或少是有那么一点点重量的,直到少年将她带到这个地方,打伤她后又将她交给一群尊称少年为主子的属下……

虽然后面的路途中少年沉默少言,却一直带着她前行,一路上不但帮她打理好衣食住行,偶尔还会询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买的物品,所以季玥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体贴温顺的少年会是头披着羊皮的狼,且身份还如此的不普通……

关进地牢后,几番非人的折磨以及拷问,让季玥慢慢想明白了第一次见到少年时那几处异常。

比如当她第一次出现在少年视野里时,少年为什么会那样震惊防备。

比如当她第一次向少年挥手打招呼时,少年为什么会那样意外冷漠。

比如当她第一次靠近少年并伸出右手以示友好时,少年为什么会第一时间毫不礼貌地出手抓住她的手腕,而不是手掌。

这么多的不合理,可惜当时的她只有绝境逢生见到同类的喜不自胜,根本就没有余出心力去思索这一系列行为背后所蕴藏的深意。

她忽略了少年拉她手腕的真正意图——那是多次面对危险时骨子里本能的防击。

她没有意识到后面日子里少年时不时拉住她手腕摸脉凝思,不是在关心她的身体,而是在探查她身体里的情况。

因为信任,所以伤害袭来,猝不及防,心神俱震。

而少年大概多次遭受过伤害和欺骗,早练就出了不同于常人的警觉性和防范性,以及一颗冷硬狡猾轻易不信任人的心,所以即使一丁点也不相信季玥,可一路上仍然伪装得温顺无害,体贴无比,直到将季玥诱骗到他的地盘上……

也不知道自己占用的这个壳子里原先的芯子到底和少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以至于一踏进这个地方的大门他立刻翻脸不认人,毫不留情地对着没有一点防备的季玥出了手。

可怜的季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迫像一片羽毛,轻轻飘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后,重重地摔落在了大门里面那片光滑印着时光流逝的青石地板上。

因为惯性,她还很不优雅地翻滚了几圈,最终在一片冷漠警惕的目光中以撞到那片正对大门的第一个台阶才堪堪止步!

混蛋啊!

对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也能下狠手。

回忆起少年毫不留情的一掌,季玥咬牙切齿,恨不得捶暴那颗狗头。

她苦笑着不知道该感叹这个世界太暴力太没有尊老的意识,还是该感叹自己做人太失败,那么多天的“同甘共苦”,居然没能让冷酷少年对自己生出一丝友爱之谊。

少年的一掌,让她“幸运”地成了骨折患者。

且骨折得不轻!

感受着口腔里的血腥味以及五脏六腑被震伤的剧痛,那一刻,季玥看着台阶缝隙里被她压倒的两棵鸡脚草,才恍惚想起,自己眼里孱弱不堪温顺无害的少年实际上身手不凡,心狠手辣。

遇上老虎的时候就该想到,可惜……季玥领悟得有些晚,因为落地后不待她爬起,两把泛着寒光的大刀很利落地搁在了她的脖子上,然后她就像一条被人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被两个侍卫粗鲁地拖进这间地牢,过上了有人“侍候”的牢狱生活。

……

“为什么跟踪我们少主?”

……

“为什么来我们山庄?”

……

想起那些侍卫提出的问题,结合刚醒来时这具躯壳的穿着打扮,以及后来在客栈里洗澡时让人沮丧的发现……在后面肋骨骨折不能动弹的日子里,季玥躺在地上努力猜测着自己占用的这个躯壳到底是多大年纪,以前会是个什么人,有着什么样的身份,和少年这一派人有着什么样的仇怨……

牢房在地底下,虽然偶尔运气好能看到拳头大一束天光,但因为距离太远,且季玥进地牢前期都处于昏迷状态,所以她根本无法依据日月星辰来计算自己到底被关了多长时间。

清醒后的日子里,即使季玥大部分时间都待着不动,尽所能地减少身体里的消耗,但仍然摆脱不了饥饿,因为隔上很久很久,才会有人给她送来吃食。

虽然送来的只是一个冷硬得嗑在牙上都能发出轻响的馒头和一碗两口就能喝光还泛着怪味的稀粥,但这成了死寂黑暗日子里季玥唯一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地方,因为只有在那时候,她才能见到同类。

水洼里的滴水声间隔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在季玥某次睡着时完全消失。

从那以后,可怕的安静和黑暗完全包围了季玥,让季玥每一刻都觉得无比煎熬。

除了前面养伤不能坐起的日子,后面的时间里,她抱住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坐在石头上,雕塑一般,除了解决生理问题,再没怎么动过。

黑暗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包裹住她,而比黑暗更让季玥恐惧的是不知道未来该去哪儿该干什么。

那种在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希望没有任何牵挂的绝望,让她感觉自己成了一只堕入恶魔编结的蛛网中的小虫,虽然在不断努力挣扎和喘息,却仍然在一点一滴地失去生机和信念。

因为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做什么的,有没有亲人……

人活着,是需要信念的。

因为信念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坚持,是“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期望。

而在这里,身处黑暗之中,季玥不知道自己的信念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希望是什么。

如果借用的这具身体还是芳华年月,季玥有信心在这个世界里精彩灿烂的重新活一次,但是偏偏……

占用的这具身体已经行将朽木……

就在季玥感觉这种看不到光亮的日子即将逼疯自己,理智即将溃散崩掉时,牢房外的甬道尽头再次传来了脚步声和隐隐约约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