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玉琼楼的露台上,这里是整个楚王宫最高的地方,不仅可以俯瞰整个楚王宫,甚至连宫门前的长街大道也能看清。伸手接住一片晶莹的雪花,萧萧瑟瑟的寒风卷着星星点点般零碎的冰晶,钻进了我的披风里。
我抖了抖披风,身后方子羡正坐在桌前喝茶,抬眼一看,提醒道:“下雪了,小心着凉,快进来烤火暖和暖和。”
我回过头,他正抱着汤婆子裹在披风里,身边拢着碳盆,里头的暖光给他苍白的脸上印出些许暖色。
“没事。燕北年年下雪,每次都积到膝盖弯,这里与之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说起来,我还有些想念燕北的栗子糕了呢。
我坐到他对面,听他又咳嗽了两声,便问:“按理说楚地的气候比齐国暖和多了,怎么你这般不能适应?才入冬,不是听你病了,就是听你躺在床上起不来?是不是太劳累了?”
方子羡喝了口水,又将手揣进披风里,摇摇头道:“无碍,几年的老毛病了。冬天一过就好了。”
我担忧地道:“即是老毛病,更要小心调理才是,可请太医看过?”
方子羡笑了笑安慰道:“放心吧,我一直吃着药呢。已经比去年好多了。”可笑容的背后,方子羡心里一叹,只怕是永远也好不了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闻言,我才放下心来,又聊了不少关于各地方粮户制的实行状况。
突然,一阵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来到露台边,看着甬道上无数宫人拥簇着数十顶枣红色的轿子正井然有序的朝北贤宫去,每顶轿子四角都悬挂着银铃和红花,一路上清脆空灵。
粮户制已经正式推行了两个多月了,其中四后功不可没,虽然当时口口声声叫着嚷着地主家也没余粮了,谁知拼拼凑凑倒也上供了四万石粮食,虽说杯水车薪,但后来方子羡提议全做成汤粥分发,倒也解了燃眉之急。原以为以南德后风风火火的性格,应该是第一个上供赢得头彩的,结果被一声不吭的北贤后截胡了。
本来两人就是冰火之势,谁知风波平地起,朝堂上不知何人先起的头,说后宫不可无主事之人,逼得萧歌山一定要把王后凤玺交出来,这凤玺象征着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六宫事宜,一切中馈的治理权力。相当于谁掌握着凤玺便是真正的王后。四后自然是横眉怒目,互不谦让,不由余力的走访关系力图表现。
我不出意外是第一个就被刷下榜的,其次便是漱玉。
第一个理由便是我未曾正式受封,第二就是说四王后人人都出了粮食,解决了粮户制推行的问题,而我啥也没贡献。
漱玉也很好理解,毕竟身份摆在那,宫里四个王后,她一个妃嫔,怎么撞大运也轮不着她。
一番争来抢去,最后北贤后以第一个响应支援,并上供粮食最多的名号成功夺得榜首
方子羡不知何时出来的,离我三步远,看着甬道说:“是各都郡敬献上来的贵女入宫了。”
我道:“是啊。这宫里又要热闹了。”只盼少些像四后那样凌厉难缠的人物吧。
方子羡道:“你不去看看吗?好歹也认识一下,莫要让人凭白欺负了。”
我知道方子羡一直对我向四后做小伏低的事耿耿于怀,磕头事件一出,我便成了这楚王宫里最可笑的存在。他生怕新进宫的妃嫔对我不逊,想让我去参加新妃朝见的例会,接受新妃们的跪拜,立威立信。我摇摇头:“即便我不去见她们,相信不用一日她们也就认识我了。北贤后免了我的朝午晚三次例会,省了我许多麻烦,我就不去添乱隔应人家了。”
“许姐姐……”方子羡犹豫片刻,终是问了一句:“你在这里,真的开心吗?”
我笑了笑,低头擦着栏杆上的雪花道:“开心啊。好吃好喝的,又没人找我麻烦,自然是开心的。”
方子羡欲言又止,最后也低头小声道:“开心就好……”
“哎,对了,子羡,过了年,你也快二十五了吧?”我问。
方子羡:“嗯。”
我:“一转眼,我都二十七,你都二十五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我摇了摇头,把脑袋里突然出现的过往经历通通甩开,整理了下情绪抬头问他:“子羡生辰想要什么礼物?”
方子羡一愣:“礼物?不必了,我已经不过生辰了……”
见他突然眼中的光暗了下来,我筹措着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一般你这个年纪,膝下也该有个一儿半女了。”
我本想给方子羡物色个好姑娘,虽说不知他们方家究竟遭遇了什么,子羡也不愿说,照他之前的说法,如今整个方家就只剩他一根独苗了,他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我便也应该替他打算着,毕竟再怎么说,日子还得过。
方子羡道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便道:“许姐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子羡现下不想考虑这些。”
我还要再劝,方子羡便道:“若许姐姐能理解我,便不要再提了。我的生辰,姐姐不如送我一个你亲手绣的荷包吧。装上松节香,沉香,桔梗花,一并送给我吧。”
我叹了口气:“好吧。你若何时有了念头,可以随时找我商量。子羡,我将你看做我亲弟弟,有什么若是心里过不去的坎记得和我说,我一直都站在你这边的。”
夏侯瑾走后,方子羡独自留在了玉琼楼,他撸起左手的袖子,一根红线从小臂延伸至心口。
“断情绝念……”方子羡自嘲一笑:“你若真能断情绝念,就不该再痛,尤其是靠近她的时候,更不应该痛的那么真实。你在提醒我什么?事已至此,我竟还想着救她走,你觉得很可笑,很天真吗?”
方子羡放下袖子,惆怅的看着外头飘扬的雪,一滴眼泪从他脸颊划过,冥冥中仿佛又听见子衿嬉闹的声音:“哥哥,哥哥!”
他咬咬牙,试去泪水,又恢复成一副冷峻淡然的面孔。
回到了未央宫,萧歌山正在廊下望着天出神,见我回来,问道:“去哪了?”
我:“去见了工部侍郎李光彦大人,商讨粮户制的事。你怎么来了?”
上次萧歌山因为我向南德后下跪磕头一事跟我吵了一架,不欢而散后除了我去找他谈公事,这还是他第一次来找我。
萧歌山:“下雪了。给你带了栗子糕。”
我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食盒。
我问:“没进去吗。”
萧歌山:“在等你。”
我默默叹了一口气,率先进入正殿:“进来吧。”
我和他坐在桌前,宫女将食盒里的栗子糕拿了出来:“有些凉了,可要奴婢去热一热?”
“不必了。”我伸手拿了一块,都已经凉透了。心想:他等了很久吗?
萧歌山也拿了一块细细品味,半响他突然道:“好久没和你一起吃栗子糕了。”
我:“也没多久,三年而已。”
萧歌山:“对不起。”
我放下手里的糕点,虽然摸不清他这声对不起从何有感而发,却还是没办法对他和颜悦色,毕竟不管因为什么,从始到终发生的太多事中,这声对不起实在没有多少份量。我道:“没什么对不起的。你我本来就是名义夫妻。从一开始的各取所需,到如今的相互扶持,本就没有亏欠。”
萧歌山皱了皱眉道:“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
我摇摇头:“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其实现在这样我觉得挺好的,你有你的事做,我也有我的事做,除了公事公办之外,我希望你不要再来了,毕竟现下这种情况,我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萧歌山喉头一哽,半响才道:“阿瑾,我知道,有的时候我太冲动了,对你说了伤人的话。可以前我们不是这样的,你还记不记得,在燕北的时候……”
“不记得了。”我冷漠的打断了他:“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名义夫妻,今时往日,无有不同。”
那个时候,他或许曾是“阿念”,可现在,他只是萧歌山而已。
今时往日,无有不同……
今时往日,无有不同……
这句话像魔咒般不停的在萧歌山脑海里重复着,更像是吃人心的怪兽,一寸又一寸的撕咬着他不停受伤又不断自我愈合的心口。
这是我第一次见萧歌山哭,或者说,他突然流了几滴眼泪,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盯着眼前的栗子糕,伸手去拿,却不明白手为什么是颤抖着的……
春节过后,粮户制已在全国全面开展,人人都期望着每一颗种子都能开花结果,都能带来好收成。
南德后的肚子渐渐隆起,人人都说这是好兆头,等皇嗣出生,会是这宫里第一个吃上楚地新粮的孩子。
越来越多的讨喜言论越传越烈,有的说这是天赐之子,当有大前途。有的说这是预示着楚地昌盛。更有的说,这个孩子,是天上主管五谷的谷神后稷下凡投胎救助楚地,借助南德后的肚子出世,造福百姓。
南德后更是神采飞扬,得意不已,平日里二十个随从围成圈保护着,生怕碰着一星半点就会有损皇嗣安危。
其余三后更是奈何不了她,但凡例会时意见相左的时候,南德后就会挺着肚子在她们跟前晃悠。萧歌山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期许甚高,三后只好隐忍着任由她决定,明明北贤后主持中馈,却反倒被逼的捉襟见肘。
“昨天,静嫔在花园里放风筝,结果风筝线断了,飞去了南德宫,南德后大怒说断了线的风筝寓意不祥,冲撞了腹中皇嗣,硬是找出了风筝的主人,将静嫔罚跪在御花园里,受宫人们指点嘲弄,今个一早就通报,说静嫔不堪受辱,悬梁自尽了。”漱玉拍了拍胸口,一副受惊未定的模样,接着道:“我这几个月原是连芳仪殿都不敢出的了,生怕什么时候莫名其妙的被安上个罪名,得罪了南德后。要不是今日这事闹成这样,南德后怕追责,叫叫嚷嚷着腹中龙嗣有恙,窝在南德宫不敢出来,我怕是要大半年见不着你了。”
我将手中的墨绿色荷包塞上松节香和桔梗花,淡然的道:“可我听闻这静嫔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物,前段时日不是掌捆了一个初次侍寝的才人吗?”
漱玉惊讶的道:“你平日不是除了去逍遥殿和玉琼楼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吗?怎的这些阴风鬼火也能吹你耳朵里?”
我朝外头守着的宫女看了看,自从北贤后掌管凤玺以后,我这未央宫越发不受人待见,宫里的侍从散的七七八八,不过我也能理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毕竟萧歌山几个月不来一趟,一来就吵架最后不欢而散,跟着我是没有前途的。
剩下的这几个不偏不倚正好十个人,想来便是萧歌山安插在这里监视我的眼线了,我也不点破。
只道:“你知道我素来也不爱打听她们的事,只要不闹到跟前来,我是一耳朵都不想多听。没得惹人心烦,这几个婢子干活得力,服侍尽心,不过挤在我这偏冷地里,少不得要无趣些,便由着她们随意随性些。”
漱玉叹道:“如今我竟是不知如何宽慰你,更不知如何劝你了。”
我笑了笑:“我现在这样很好,任凭外头风吹雨打,我在屋里阳光明媚便好。你这些话,还是烂在肚子里好了。不然下次我就让人将你撵出去。”
漱玉望着我手里的荷包道:“认识你多少年了,从没见你拿过一根针。今儿这是怎么了?不过白鹤花样倒是精致,就是这墨绿底色太暗沉了,应该配个暖一点的颜色。”
我将桌上的东西收拾着道:“这是流光锦的料子,你不觉得这个颜色和星空相得益彰吗?对了,你那里有没有沉香?”
漱玉奇怪道:“你该不会连这个月的份例都还没领到吧?”
我笑了笑,将东西收好。
漱玉见她默认,气不打一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想:夏侯瑾不提,自己也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唉,你这人真是……”漱玉郁闷的道:“等会叫个人跟我去取吧。”
我道:“谢谢。”
玉琼楼——
我将荷包递给方子羡,他接住后仔细端详了好久,然后抬眼朝我一笑:“谢谢,我很喜欢。”
我微笑着道:“初见你的时候,乍觉你眼睛生的灵气好看,就像有星河流淌在其中一样。这流光锦在夜光下流光溢彩,与你正好相配。照你的要求,里头装了沉香,桔梗花和松节香。虽说从未见过如此香方配比,但味道确实不错,想不到子羡在调香方面还有如此造诣。”
方子羡将荷包举到鼻尖闻了闻,然后郑重的收进怀里道:“并没有许姐姐说的那么厉害,这是一位医者告知我的方子,可以抑制哮喘。”
我眉头一跳:“你有哮喘?”想来以前子羡可是百无禁忌,活蹦乱跳的好身体,也从未见他犯过什么疾症。
方子羡无所谓的道:“以前没有,后来受了寒才发作的。姐姐不用过于担心,调养之下已无大碍。”
话音才落,他又咳了起来,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他突然犹如触电般跳开了。
我震惊的看着他,手还停在空中:“子羡……”
“没事!”方子羡捂着胸口,一副痛苦万分的模样,越咳越厉害,我担忧的靠近他,他立刻道:“别过来……”
我立刻停下,不知所措的看着他,直到咳嗽平息,他抬起涨红的脸,嘴角隐隐有淡淡的血色,眼里充斥着血丝。
望着他这个样子,我突然异常的害怕,声音不自觉带了哭腔:“怎,怎么会,这么严重?”
“没事的,许姐姐你别害怕……”方子羡朝我走了两步,又硬生生停住,他抹了抹嘴角的血,也愣住了,但很快又笑着朝我道:“今天出门急,忘记吃药了,你别担心,吃了药就会好了。”
“怎么能忘记吃药呢!”我一声就哭了出来,脑海里突然窜出清檀临死前的那一幕,顿时害怕的要命!
老天爷啊,我就这几个珍视的人了,你能不能不要跟我开玩笑!
方子羡看着蹲在地上哭的泪流满面的夏侯瑾,手足无措,慌乱不已,奈何自己又不能接触她安慰她,急得只好蹲下道:“许姐姐你别哭,没事的,真的!”
见夏侯瑾仍是嚎啕大哭,方子羡焦急地道:“许姐姐,是我生病,你看我咳的这么难受,还要哄你,你忍心吗?你也哄哄我吧?”
闻言,我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盯着他道:“你好点了吗?”
方子羡松了一口气道:“好多啦。”
我抹抹脸站起来道:“我今日就去跟萧歌山说,粮户制的事你别管了,放你回去修养好了再来。”
“不行。”方子羡神色一正,严肃的道:“粮户制关系到楚地未来,我不能轻易脱手。”
“什么不行!我说行就一定行!”我吸了吸鼻子,眼泪又开始掉:“难不成我要把你耗死在这吗?我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我好害怕,我再也输不起了,再输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了……”
方子羡动容不忍:“许姐姐……”
“算我求你,求你一定要健健康康,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我哭着道:“回去,把病养好了再来见我。”
方子羡点了点头,答应着:“好。”
回去的路上,方子羡脚步沉重,他手里紧紧攥着夏侯瑾送的荷包。他感觉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感受到被人需要,被人关怀,自从父亲母亲和子衿离世,他整个人就如同被强行埋进了炼狱中,饱受生离死别,骨肉分离。
与夏侯瑾再次相见,就犹如一道光,照进了他满是灰暗的内心沟壑里,只是,这道沟壑至深,欲壑难填,满腹哀愁,肚烂肠穿……
“对不起许姐姐,我也很想听你的话,但是如果我不抓紧时间去做,如果我不能亲眼看着齐国覆灭,如果不能亲手替方家报仇雪恨,那我早就没有苟延残喘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