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英雄无悔

下雪了,三月下雪,这在江南很罕见。寒冷的夜晚,半山腰上白雪皑皑,覆盖了整个视野,看不见尽头的山峦,依旧巍峨壮阔,也让芸芸众生的世间人们感到渺小和绝望。

昏暗的牢房里,有冷风吹了进来,灯影晃动中,映照着顾学文深邃冷硬的轮廓,冷漠的眼神,孤傲的唇角,仿佛所有的人在他面前都应该卑微匍匐。高挺的鼻梁,红红的嘴唇,时而牵动着唇角将痛苦的呻吟声梗在喉咙口,冷厉的眸子时而望向前方,像是在看什么人。他此刻还在发着高烧,意识已不清楚。

几天前,锁链加身的顾学文又被押进了审讯室的石屋,富有审讯经验的锦衣卫千户陆钰知道,囚犯一旦在前番酷刑下九死一生的活下来,待让他恢复一段时间后,再次进行刑讯逼供时,往往就会事半功倍变得容易许多。这是因为身体对残酷的刑俱忍受能力减弱,对痛苦变得更敏感。就像是长期沉沦在黑暗里,忽然间生命里升起一缕阳光和希望,人会本能的拼命争取想要抓住以求解脱,避免再次掉进永久的黑暗中。囚犯精神意志的坚持就可能会出现突破口,能轻易被击垮。对此陆钰是自信满满。此刻他文风不动,不以为意般瞥了一眼脚铐手镣已身体赢弱的顾学文说道:

“顾公子,想不到吧?我们又见面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上次说定的条件依然有效,这也是本官留给你的,救你家人最后的机会,你可愿意答应本官的要求?”

“不!---我没有谋反,我冤枉!”

顾学文摇摇头慵懒的语调,却清晰果断的回答。

“哼!真是不识好歹!---”

陆千户气恼透顶,脸色青白,幽深的双目盯住顾学文,气的一拍桌子站立而起。转而又回过神来,想起陆父虽然招供但是人却已经死了,这死无对证的孤证供词就这样呈报上去,总是会给上峰一种强行逼供屈打成招的印象。要想把此案办成铁案,还是少不了主犯顾学文的认罪供状。陆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沉不住气,赶紧抽开视线去,尴尬的咳了一声,状似若无其事的隐忍着又道:

“想清楚了没有?觉得本官可还算称你顾公子的心?我奉劝你一句,最好重新考虑一下再回答。不要以为你死不认罪,我们就拿你没有办法。凉国公蓝大将军知道吧?也是个整死都不认罪的英雄,那有何用?一旦他的儿子开口认了罪,还不是照样落得个“贪墨”“谋反”的大罪,一家老小被砍头,自己被剥皮萱草,遗臭万年!”

说到这里,想起正是因为“蓝党谋反”一案,靠着日夜不休地抄家逮人残酷刑讯,才因功被提升为千户的陆钰,捏着鼻子眯起眼阴险地一笑:

“哈哈!---顾公子,不要坚持了,对你这样的妙人儿用刑,本官都看不下去了,白白吃苦,没有用的。---你还不知道吧?你的父兄早就招供了,顾沈两家参与“蓝党谋反”是板上钉钉,只等如何上报了。你顾公子有没有事,就看你的表现---”

“卑鄙无耻!我大明依法治国,《大明律》有亲仆不能为证的规定,你们却屈打成招,草菅人命,何以对天下人!---眼里还有王法吗?”

顾学文的目光怒视陆钰,厉声责问。想到无辜受到牵连身遭酷刑的老父亲和兄弟,他们身陷囹圄,生死不明,顾学文心痛万分,但他仍是沉着应对据理反驳。

“嘿嘿!---”

陆钰闻声冷笑,转到顾学文面前摇头晃脑地道:

“本官听说过了,你顾公子结交高官富贾,豪绅名流,自是不凡。可想不到你还真有学问,还知道《大明律》?但本官现在告诉你,你说的《大明律》对我们来说,它不过是一本白底黑字的书,真正的律法在哪里你知道吗?它在皇帝的金口上,在我们的皮鞭下!你要是不明白,就有你吃不尽的苦头,即使是开国功臣蓝大将军,也要在这十八般刑具下被折磨的死去活来,乖乖伏法,何况于你!”

又洋洋得意继续不死心的劝导说:

“顾公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可不要辜负了本官一片苦心---”

“呸,无耻小人!要我顾学文为了苟且活命诬陷沈家谋反,想都别想!别做梦了!”

顾学文毫不妥协言辞决绝。

“顾公子,---就这么执着地想做英雄?如此的顽固不化,太令人失望了!”

陆钰恨恨的对一群虎视眈眈地手下下令:

“替我好好地招呼他!”

“嘭!”的一声,陆千户转身开门扬长而去。

“好好的招呼”开始了。

顾学文被捆绑于木柱之上,

“哧啦!---哧啦!---哧啦!”

敷在条条鞭痕上刚刚结痂,已与血肉干结在一起的麻布被一一生生硬撕扯下来,伤口又变得血肉淋漓,惨不忍睹。难以忍受的刺骨疼痛阵阵袭来,顾学文惨白的脸拼命喘着粗气,如遭万只蚂蚁蚀骨,咬牙失声闷哼。他全身紧绷僵直,冷汗如雨滚滚而下,昏厥过去,被冷水浇醒,再昏厥过去,再被冷水浇醒。

“招不招?”

“不!我没有谋反!---没有!”

前胸后背的麻布全部被撕扯完了,血肉横飞,鲜血四溅,肌肉在颤抖。

红红的炉火上铁壶中的沸水翻腾,一个锦衣校尉将一壶水提过来,

“顾公子,你这会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可是愿意招了?”

“没有什么可招的,全是诬陷!”

顾学文脸色灰暗,挂满冷汗,依旧不屈。

“噗噗----噗噗---”

沸水浇在顾学文腿部的血肉上发出骇人的响声,眼看着鲜嫩的肌肤变得僵白失色起泡,一把大铁刷子在烫伤的的皮肤上刷过来刷过去,半熟的皮肉带着猩红的血丝翻卷而起令人惨不忍睹。这些诏狱里专管刑讯的锦衣校尉常年做着各种折磨活人的差事,让犯人在他们手下欲生不得,欲死不能。心肠已经变得黑硬,他们的心理扭曲变态,以折磨人为乐。

顾学文圆睁双目用力吐出一口血水,不屑地道:

“呸!---无耻小人,卑鄙!”

“招不招?”

“不!---不!---绝不!”

顾学文僵直的身躯颤抖痉挛起来,他痛苦不堪,气息微弱,忍受不住昏死过去---。

血似乎已经流尽了,伤口肿胀腐烂,流着污血。牢狱里的顾学文高烧数日不退,阵阵昏迷,不知日夜。

忽然,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听到了一阵乐曲声,是天籁一般的女声在唱: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只缘感君一回顾,我便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天涯路,衣带渐宽不觉苦。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惜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三十六轮明月后,当为君作霓裳舞。”

顾学文惊喜,他听出来了,这是一首从前他和梁媛都喜欢的两汉乐府古曲《相思》,是梁媛的声音,是他的媛儿,是她在唱。她来了吗?顾学文顿时感到神清气爽,浑身轻松,无病无痛。他站起身用力抓住木栅望去,果然看到梁媛身姿飘渺正向自己走来,她笑容温婉,凤冠霞披,身穿红彤彤的嫁衣,像个新娘子。她说:

“顾郎,今日今时我嫁给你!今晚即是我俩的洞房花烛夜。”

说罢,她唇角弯弯的笑着扑进顾学文的怀里。

顾学文喜不自禁,忙问:

“媛儿,我不一直都是你的夫君吗?想我了?儿子呢?你怎么没有带他来给我看?”

“不用让他来,儿子很好,你别担心他。留着他在家长大好替我们伸冤报仇啊!他还会给我们繁衍子孙,替我们看着这个可悲的世界到底是谁主沉浮。”

“好,媛儿说得对,都依着你。”

顾学文伸开双臂抱住梁媛,他的新娘,抱得紧紧的。他火热的唇吻着梁媛,身心再无酸甜苦辣,感到非常满足,今生已是没有遗憾。

月明星稀,天地空旷,我心飞翔,空就是悟,悟就是空,人间天上比翼相随,回首远望大千世界依旧茫茫。

天亮时,狱卒进来探视,只见顾学文紧闭双眼,面带微笑,已经全无声息,逝去多时。他面容坦然尊贵,相貌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