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畴夜正欲休息,却听楼梯上又传来脚步声。他以为是尤道漓去而复返,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去开门,可来的却是易华真。
禁不住双眉蹙起,神色也冷了下来。
“秦大哥……我本非玉浮弟子,就不叫你师兄了。”易华真羞羞怯怯地说,“听说你有许多年没回来了,不知这南丘的空宅,你可住得惯?”
“住不惯。”秦畴夜不冷不热地回道,“坏在一楼不设门,访客都直奔卧房,实在是不习惯。”
易华真笑容一僵,才知眼前人虽跟尤道漓厮混于室,对自己却有几分柳下惠,而这冷淡的态度,倒更激起了她的好胜之心。她显出楚楚可怜的知错模样,柔声道:“秦大哥这是怪我鲁莽……”
秦畴夜:“不敢,你是谢瞻白的未婚妻,又是易家长女,名门闺秀,自然懂得避瓜李之嫌。趁夜来敲我这个独居男子的门,想来定是有要事相告?”
易华真哪有什么“要事”可说,但她倒也并不脸红,依然笑如三月春风,缓缓轻轻地回道:“‘要事’算不上,不过听说明日蓉城中将召开无遮大会,为死于蜀中战事的兵民超度。我在山中寻了许多人,都没一个愿与我同去的,便想来问问你……”
她刚才已从旁人口中探听到秦畴夜的身份,心想秦畴夜必然挂怀士民生死,哪怕所谓“法会”是佛门弟子所办,也当有去一观的意愿。
秦畴夜:“呵,百姓生时不图救济,死后念经算什么功劳?抱歉,在下明晨便要启程回京,易小姐还是另找同伴吧。”
“明日就走!?”易华真失望之色溢于言表,都没顾得上秦畴夜话中的讽刺之意。她心念飞速一转,又说道:“回京途中当经过江陵……我本江陵人士,秦大哥可否为我带封家书回去?”
秦畴夜:“你是江陵人?是、是,谢瞻白也是江陵人。既如此,我一会儿也去找他叙一叙。”
易华真:“他……他在往世洞中修炼,通常很晚才会回来。”
“往世洞并非禁地,难道我便寻他不得吗?”秦畴夜往外跨了一步,关上了身后的门,“我现在便去,易小姐可要同行?”
易华真心想两人同去的话难免会使谢瞻白起疑,为免落得两头空,她只得回绝了。
秦畴夜步入往世洞时,谢瞻白还在坐忘之境中。他对秦畴夜的到来毫无感知,秦畴夜亦摄于其周遭流转的混沌真气,没站多久便退了出去。
一直等到谢瞻白结束运功,两人才说上话。
“让秦师兄多候了。”谢瞻白躬身行礼道,“不知师兄找我有何事?”
秦畴夜:“我明日回京,道上将路过江陵,想问你是否需要我帮你带封家书回去。”
谢瞻白面对秦畴夜主动的善意,不能不表示感谢:“多谢师兄有心,然家母本随兄长寓于京城,前些日子又转徙宿州,无论是京城或江陵故邸中,都已无人可收家书了。”
秦畴夜念及谢家之所以亲属凋零、人丁单薄的原因,微微一叹,回道:“既如此,我便不多扰你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谢瞻白抱了下拳,再次谢过秦畴夜后,才御剑往北丘飞去。
秦畴夜将要离去之际,忽然神思一晃,脑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熟悉的片段,但倏忽即逝。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夜乱梦,先是缱绻之乐,后来则是梦到了自己临行之前找不着尤道漓的人,接着又听说谢瞻白毁了与易华真的婚约,转而去尤家下了聘,尤道漓随之而去。
醒来时情绪极其糟糕,确认梦中非真后,才大大松了口气。
此时月未西沉,但他已没了睡意,干脆徒步走到尤道漓宿处前,立在院中,想象二楼某张床铺上那人酣睡的模样。
巧的是,尤道漓也已下了床。她也是莫名地睡不着觉,才蹑手蹑脚下得楼来,推门出去,却见凌晨的一片幽蓝色调中,有人在等她。
秦畴夜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搂紧尤道漓,感受到怀中人从僵硬到放松,她的心脏在无比贴近的位置跳动,他觉得安心极了。
尤道漓:“你……怎么了?”
秦畴夜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从前对尤道漓的感情不过是喜爱加感恩,所以他曾经想过把她留给谢瞻白。可就在这个清晨,在一夜乱梦之后,他忽然发现他对眼前人的喜欢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想。
秦畴夜:“你会反悔吗。”
尤道漓:“反、反悔什么?”
秦畴夜:“把谢瞻白让给别人,你会反悔吗?”
尤道漓心想,这是哪儿跟哪儿啊。首先谢瞻白就不是被自己“让”出去的,其次她确实也没太把谢瞻白和易华真的事放在心上。
她回道:“从前我误信姻缘之说,想要嫁给小谢生儿育女。我为此努力了三年,忙东忙西,回头一想,啧,谢瞻白不待见我可太对了。他只看到了我在胡闹,并没有感受到我对他的喜欢,因为……我根本就不懂这个!——我以为欣赏、顺眼,就差不多是喜欢了,加上还有天意预言,为什么不凑一对呢?唉,现在我知道了,喜欢一个人,好像还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那是培养不来,追求不到的。它凭空出现,好像一道雷劈中了我。”
说这话时,尤道漓歪着脑袋、闭着眼睛,食指指天,好像对老天还有点不满。
秦畴夜闻言如聆仙乐,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你说的那种感觉,是……在我身上感觉到的?”
尤道漓两手一摊,意思是这不明摆着吗。秦畴夜赶忙又把她搂回怀中,好像在险谲黑暗的人生中握到了一点光亮。
两人正腻歪间,二楼的窗户“咿呀”一声开了,严径柳丢了一块红色的帕子出来,刚好盖到了尤道漓脑袋上。她和严槐枝与左寥夕已偷听多时,憋到这会儿才忍不住探出头来起哄。
严径柳:“看看是谁在这里私定终身!”
严槐枝:“哟!怎么还自己掀了喜帕?!等不及吗?快上来快上来,洞房都给你俩收拾好了!”
连左寥夕都笑了,虽然笑中还有隐隐的忧心,但她也不想破坏此时的气氛,只是对秦畴夜说:“世子,我们家尤道漓没怎么见过世面,你把她带去京城后,需多教她待人接物的规矩。”
严径柳:“还有啊,她口味重,恐怕吃不惯清汤寡水的淮扬菜,多带她下胡人菜馆!”
严槐枝:“还要看紧她一些,都说金陵少年模样俊,她这花痴病难改,说不定会喜新厌旧!”
左寥夕:“你们这实在走得太急,本来我们可以一起去的。”
严槐枝:“也好也好,有我们几个在,他俩反而拘束。人生能有几次与所爱之人携手远行的机会?要珍惜,珍惜!”
严径柳将尤道漓的包袱抛了下来,道了句:“京城见!”
尤道漓向楼上的人挥了挥手,虽然知道不久之后就会重逢,但还是禁不住湿了眼眶。
与尤道漓和秦畴夜同行的,还有田在宥与楚北游。四人卯时出发,辰时便抵达了鱼凫关。秦畴夜这才想起易华真托他带家书的事,不过他显然对此事并不热衷。虽然他很少因身份自矜,但想到一个仅两面之缘的人,在明知他身份的情况下,请他把什么无关痛痒的家书送到人府上去,他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想来那种女子平时使唤人惯了,把自己也当成了追随她的浪荡客。
他们四人各持道籍,以道人身份通过了鱼凫关。本来亮出安秦郡王的身份可以少被盘问,但秦畴夜不想引人注目。
人到江陵时天已全黑,四人寓于城西栖云山上的海潮观中。
海潮观在半山腰上,高达七层,层层有十余间客舍,算是江陵城中数得上的大道观了。它坐北朝南,面临秋水湾,因早晚可观赏潮涌潮退,得了一个“海潮”之名。
秋水湾的另一头称为明月洲,夜来灯火万家,凭栏远眺,往往使人更觉观中清寂。
尤道漓走到阳台上,本想看看渔船,吹吹冷风,但不一会儿秦畴夜就出现在了背后,把她圈进了自己厚实的披风中。于是从头到脚便只剩了一个“暖”字。
热乎乎的感觉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