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庐州,国门未至,秦畴夜就接到了圣旨——
新皇册封他为太子!
这不是莫名其妙吗?赵纶明明有儿子,干什么以侄儿为嗣?
尤道漓察言观色,觉得秦畴夜似乎并没有为他那“皇爷爷”的去世感到多么悲伤,也未因太子之衔的从天而降而高兴。
也许他习惯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尤道漓假设他是难过的。
当然了,她也很关心,这太子的册命,秦畴夜到底是受还是不受。
关于这件事,秦畴夜半个字都没跟她提起,她也不敢主动问。这让尤道漓觉得,其实他二人之间的距离还很遥远。
她当然不希望秦畴夜做太子,原因很简单。
如果秦畴夜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郡王,那他娶个平民为妻或许还有可能。若是秦畴夜入主东宫,那太子妃必然是名臣豪族之女。自己别说是做独一无二的正妻了,肯定连侧妃的头衔也捞不着啊。
历来的平民皇后,都是嫁于开国君主,或是皇家专权独大的朝代。如今世事纷纭,王室衰微,皇位的继承人必得以婚姻的手段笼络江东豪贵,哪可能随性而行地娶什么女道士做后宫之主?
想到这里,尤道漓又感到头皮发麻——别说世人不会允许她成为一国之母,就算面前毫无阻力,她也不想在宫城中与那三千佳丽争风吃醋过一辈子——等等!
秦畴夜何时说要娶她了?
尤道漓拍拍自己的脑袋,心说人家只是一时兴起搂搂抱抱,自己实在推演过头了。不过不管事态如何发展,反正只要是秦畴夜身登大宝之时,就是自己与他分道扬镳之日——咱就是说,不必闹僵,好聚好散,如果他舍不得,自己甚至可以趁有空时进宫探望探望他,呵呵。
楚北游骑马探路,田在宥在帘子外驾车,秦畴夜与尤道漓则坐于帘内。
他已换上样式华贵的郡王服,尤道漓也是俗装打扮。她觉得自己像个丫鬟,正静静呆在闭目养神的主子身边。
马车粼粼向前,两边喧声渐闹。金陵的深秋风大得很,有时大到与人说话都得提高嗓门才能使对方听清。撩开车窗的布帘向外看去,但见道路两侧整整齐齐地种植着楸树。那树干苍劲挺拔,高达数丈,似已有百年历史。枝头树叶还未凋尽,满目黄绿交杂。
越靠近王城,尤道漓越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地盘了,说话做事都小心了起来。
进到城门中后,马车又停了停,突然,车帘猛地先开,钻进来一个黑色人影。
“漆则阳!”尤道漓叫了一声。
她知道漆则阳是秦畴夜的人,所以没有特别惊讶,但是漆则阳看到她很惊讶。
他先俯身在秦畴夜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待秦畴夜面色了然地听完消息之后,才拿剑鞘敲了一下尤道漓的脑壳,问:“你来做什么?”
“观光。”尤道漓的回答简洁明了。
漆则阳:“如今正是大丧之时,哪有什么光可观?早些去别处玩!”
尤道漓不明白漆则阳为何要赶自己走,跺了下脚道:“哎,你吃火药啦?我、我是随殿下来的……”
漆则阳转眸看向秦畴夜,秦畴夜这才一把将尤道漓搂入怀中,笑对漆则阳道:“没事,我看着她。”
见到这一幕,漆则阳才确定了芳心易主这件事。
他皱起眉头,用一种复杂的神色望了尤道漓一脸,没说什么好话,便转身下了车去。
“奇怪奇怪……”尤道漓禁不住自言自语。
秦畴夜:“什么怪?”
尤道漓若有所思道:“漆则阳啊,嗯……他好像不太高兴。他从前对我挺好啊,今天怎么……”
秦畴夜语气冷冷地打断道:“他高兴与否,与你何干?”
“我、我我……”尤道漓有些语无伦次,“我只是觉得奇怪……我好奇!”
秦畴夜也发觉漆则阳容色有异,但漆的态度自不及身边人的反应重要。他理直气壮地对尤道漓说:“你的好奇心得收敛几分——既然决定了跟我在一起,就要多把心神放在我身上。”
尤道漓听言,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心想秦畴夜这话是没大错,但不知他会否践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真理。
马车先在一座小楼前稍作停驻,尤道漓下车安顿,秦畴夜则马不停蹄地直奔宫城。
在门口迎接的漆则阳,眼见尤道漓双颊绯红的模样,依然露出了一张冰霜似的脸。尤道漓甚至发现他在转身之后微微叹了口气,要不是秦畴夜禁止她多管闲事,她是一定会上前问个明白的。
抬头看到院门上方的匾额写着三个字。
“流雪居。”尤道漓沉吟道,“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流雪者,梨花也。梨、漓?……”
她才明白过来秦畴夜要她住的地方既非客栈,也非王府,而是一所别院。
果然,漆则阳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他让我帮他买的宅子,没想到是给你住。”
尤道漓心中一凌,立刻领会了秦畴夜“另置别院”的用意。别说三宫六院了,原来她连进王府的资格都没有。于是几日来的欢喜悸动,一下子落入了万丈寒潭。不过她仔细一想,自己本也没打定主意跟秦畴夜过一辈子,如今不过就是把那种微弱的可能性掐灭了,又有什么必要再去计较呢?先享用两天豪宅再说吧。
提起下裙迈入门槛,穿过种满梨树的前院,进到用于待客的“风入阁”中。尤道漓将行李往边上一搁,坐下来倒了杯水喝。
“绕了半天,结果还是如此。”漆则阳脸上的黑云稍散了些,不过他说的话有些没头没脑,尤道漓听不明白。
漆则阳突然问尤道漓:“你确定你想清楚了?”
尤道漓:“想、想清楚什么?”
漆则阳:“那个玉钗,你还给他了吗?”
尤道漓:“还了!”
漆则阳:“他没再给你?”
尤道漓心想,他不只没给我,我主动要了他都没肯——莫非那玉钗是什么要紧的宝物?她用摇头回答了漆则阳。
漆则阳:“那是洵仁太子遗物,得传给嗣子。”
尤道漓心下虽已了然,但情绪还是难免受到一波酸液的攻击。她觉得脑袋有点嗡嗡响,眼睛也难以控制地湿润了。
“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漆则阳叹了口气,临走前留下一句话,“有事找我。”
尤道漓收拾了最小的一间房住了进去,衣服叠在裹行李的包布之上,书也收在了随身带来的竹箧中,未占用半个柜子。她显然没有久居的打算。
一连七天,秦畴夜都被新皇帝留在了宫内,不知在做些什么。
尤道漓将流雪居的所有下人都遣回了王府,自己每日洒扫庭院,偶尔上金陵大街上溜达溜达;三餐也是自己动手做的,日子过得清净悠闲。
这天午后,她搬个了小板凳,坐在风入阁前的梨树园子里。白梨果实已尽被她摘收了,本想拿去卖,但她暂时不缺盘缠,便找了两口缸来酿酒,搁在了后院。
坐在树下发着呆,胡思乱想的她,倒也慢慢把事情都想清楚了。
首先,太子之位不好推辞。除非秦畴夜能放弃世俗的所有匿迹山林,或者他坚持让赵纶以亲生子赵煜为嗣,自己当个辅政亲王,否则他就得做江山之主。
匿迹山林,当然是尤道漓最希望的。然而问题就是,也许秦畴夜并非不想做皇帝。从拒绝以玉钗相赠,到给她购置别院,若说尤道漓猜不出他的盘算,那她一定是在装糊涂逃避现实。
在园子里一直坐到太阳下山,她才捶了捶酸麻的腿回到房中。胡乱吃了点东西后,便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夜里听到响动,尤道漓十分警觉地下了床。
蹑手蹑脚走到楼梯口,才发现来者是秦畴夜。
秦畴夜快步到她面前,在她耳边道:“你醒着,正好,收拾东西跟我走。”
尤道漓正想问“去哪里”,但又觉得他半夜来此肯定是情况紧急不宜多叙,便二话不说地转身抓起包袱的两角系好,再背上书箧,整装待发。
秦畴夜没想到她的动作能这么快,随即意识到她大概本就有随时离去的准备,心口一紧。
他购置别院的原因,正与尤道漓猜想的一致。他想以此试探尤道漓的态度,看她有几分妥协的可能。眼下看来,她是不愿意的。
只要她不愿意,别说一座别院了,就算宫城禁卫也锁不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