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珍物: 中国文艺百人物语
- 《生活月刊》编著
- 1625字
- 2024-12-20 23:15:29
米与藕
今年,我将努力把新写的戏《星期八》搬上舞台,它是写给我的父辈们的。戏中所有的故事,我都听了很多遍。
每次回家,父亲母亲说得最多的就是一九六〇年时的事情,那些人、那些事、那段历史,它们总是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如果我们再不去写,估计就被遗忘掉了。剧中有两个段落,讲了关于一粒米和一节藕的故事,是从真事中得到的素材。米、藕,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是那样的无关紧要,却曾经是一件事、一种希望,甚至一条生命。
以下是剧本中的摘引:一九六〇年的安徽倪村,一个叫做倪叉的哑巴的内心独白,讲了那米和藕的故事……
关于米:
一大早,虽然只有米汤喝,我还是最早就赶到了公社食堂,我到的时候,二狗子早到了,他站在食堂门口踮着脚尖往里面看。门被关得死死的,可还是能看到小筛子他妈在那只大木桶里死命地搅着。小公鸡他爷爷和几个村干部就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看着二狗子踮起的脚,他的脚后跟从那双破烂的布鞋里脱出来,白花花的一片,一道很深的裂口刻在上面,露出里面红红的肉,我的脚后跟也跟着痒了起来。我赶紧移开目光,突然,我发现墙边放着的洗衣盆上像是有一颗白白的饭粒,它就在洗衣盆的边上,白生生的,竟然发出了光。我想走过去看看。就听见噢唔一声,二狗子没命地冲过去,扑在洗衣盆上,洗衣盆哐当一声就倒在地上,砸在他身上,可是他顾不上疼痛,把那颗饭粒放进嘴里。二狗子边嚼着边咧着嘴冲我笑着。突然,他的脸慢慢地变了形,渐渐地扭曲起来,他干呕着,想咽又想吐,最终,他噗的一声把那颗饭粒给吐了出来。“操,一颗肥皂粒。”
关于藕:
这雪下个没完了,村子里除了那口井是黑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脚踩在雪里面,一会儿裤子就湿透了,凉气从腿肚子一直往上蹿,冷。跳起来,再跳起来,跳起来浑身就热了,可是跳不动了。前面,就是水塘了,全结了冰,走在上面结实得很。我妈站住了,哧的一声,她把手中的铁锹一下子插在雪地里。
“就是这儿了?”
我抓住我妈的手跟她比划着,“是这儿,妈,夏天我在这里游泳,这一块的荷叶长得特别地好,又大又圆。”
“挖。”
我妈用铁锹把冰上的浮雪铲掉,我用铁钎碎冰,很快,冰就碎了,哗哗地碎了一大块。能看见水了,清澈的水,冰块浮在上面,来回地挤着。
我跟我妈拍着胸脯,让她放心。“妈,我来。”
我脱下衣服,跳下去了。一下子,全身就麻了,像是没有了知觉。一个猛子扎下去,碰到泥了,泥软软的,脚踩下去,全是鼓鼓的气泡,一下、两下、三下……脚在泥里面没命地踩着。碰到什么东西了,硬硬的,一下就滑过脚底,脚底疼得要命,像是有知觉了。我想弯下腰,却憋不住了,脚一蹬,就浮了起来,脑袋一出水,顶开碎冰,冷得要命,还是水底下暖和些。
在食物匮乏年代,一节藕乃至一粒米,都能牵扯出足以搬到舞台上的故事。
“哑巴,快上来,没有,就算了。”
我又扎下去,没有刚才那么冷了。我的手在泥里划拨着,抓住了,是藕,我的两只手死死地抓住藕,拼命地拨,我的两只脚蹬在泥里面。啪的一声。那是藕断掉的声音,在水底下清脆得很。我一下子就蹿出水面,好几节的藕,白花花的。
“哑巴,够了。上来,啊!”
刚才断的地方肯定还有藕,我又潜了下去,手在泥里摸索着,突然,我的手抓住了一根硬的东西,它竟然是活的。鱼?鱼,我竟然抓住了一条鱼。我的手死命地抓住那条鱼,一起浮上来。那不是鱼,是二狗子的手。
“哑……巴,你抓我……的手干什么?我就知道这里有……藕,没想到你哑巴就是……精,倒是……先……来了。”二狗子话都说不全,打着颤,全是牙齿打着牙齿的声音。笃笃笃……不大的水洞里,好多人在里面来回地扑通着。
我妈拽住我的手,死命地把我拉出冰窟窿。冷,刺骨的冷。我妈不让我穿衣服,抓起雪就往我的身上搓。我们一路跑回家。灶膛里全是火,我就贴在灶膛边,浑身不停地哆嗦着。一会儿,就能闻到藕香了,那几节藕,我们吃了好几天……
第二天,我听说二狗子死了,冻死了,硬邦邦的,跟他没拔上来的那节藕一样。没有人捞他,也没力气捞了……
(撰文:喻荣军|摄影: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