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补天”意象与儒释和合思想本文系湖南省研究生教育教学改革项目(JG2015B015)阶段性成果。

魏颖∗ 魏颖,中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摘要】“补天”意象是《红楼梦》的核心意象。围绕“女娲补天”的神话,繁衍出贾宝玉以情“补天”、薛宝钗以俭“补天”、贾探春以法“补天”等象征性情节。“补天”意象在一定程度上和合了儒、释文化思想,折射了曹雪芹复杂而多元的精神诉求。

【关键词】《红楼梦》 “补天”意象 儒释文化 佛教思想


关于《红楼梦》的创作主旨,众说纷纭,学界一般将其归纳为双重主旨:一是以个人经历为线索写家族盛衰史,可称为家族悲剧;二是以个人情感体验为基础,以宝黛爱情为中心写一群少女对理想世界的追求与失落,为闺阁昭传,可称为女儿悲剧或情的悲剧。这双重主旨在整体结构上形成相辅相成的关系:一方面,家族盛衰构成了小说的基本环境,贾宝玉与一群年轻女儿的爱情和命运是由此决定的;另一方面,家族盛衰是小说描写的整体生活内容,而女儿命运“情”的悲剧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是小说的重心但不是全局,因而二者又是整体与部分(中心)的关系。刘上生:《走近曹雪芹—— 〈红楼梦〉心理诠释》,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357页。从全书的整体构思布局看,无论是“大旨谈情”的女儿悲剧,还是“伤时骂世”的家族悲剧,归根结底都统摄于小说中的核心意象即“补天”意象。围绕着“女娲补天”的神话,繁衍出若干补天型人物,如贾宝玉、薛宝钗、贾探春等,以及由“补天”人物创造的象征性补天情节等,它们共同组合成“补天”意象,其本质都是曹雪芹“补天”情怀的投射,也就是说,曹雪芹“十年辛苦不寻常”创作《红楼梦》,宗旨并非他在小说楔子里所说的为人“消愁破闷”“喷饭供酒”,而是有着救世济人的高远境界。

《红楼梦》的“补天”意象与“女娲补天”的神话存在怎样的互文关系?补天型人物的救世济人表现在哪些方面?“补天”意象的文化根源何在?这都是本文关注并探讨的问题。

一 “女娲补天”与“弃石下凡”

“女娲补天”是《山海经》中代表性的神话故事,叙述上古时候,共工与颛顼争夺帝位失败,共工一怒之下用头撞向不周山,折断了天地之间的支柱,导致天空破了一个大洞,向西北方倾斜,支撑四极的柱子折断了,大地向东南方塌陷,山林燃起了大火,大地上洪水泛滥,人们流离失所。于是,女娲熔炼五色石以补青天,折断鳌的四肢来把擎天的四根柱子支立起来,杀黑龙来拯救翼州,累积芦苇的灰烬以抵御洪水。终于,苍天得以修补,苍生获得拯救。《列子·汤问》对“女娲补天”的神话也有所记载:“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

《红楼梦》的第1回,置换变形了这个神话:“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梗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在接下来的叙述中,青梗峰下灵性已通的“石头”带着上古时代弃而未用的遗憾,幻形为一块小儿口中可衔的美玉,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又跟随神瑛侍者(贾宝玉的前生)下凡历劫,在历经人世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后,归位为青埂峰下的一块巨石。石头对前尘往事“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都记录在自己的身体上,名为《石头记》;经空空道人检阅后改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通过这个楔子,曹雪芹将自己是《红楼梦》创作者的身份隐去,假托石头写人情世态,一来躲避当时文网森严的文字狱,获得“真事隐”的效果;二来使小说获得普遍的象征意义:小说中的“石头”并非普通顽石,它来历不凡,出自曾经补天的女娲之手,遗憾的是“被弃不用”,跟随神瑛侍者下凡经历了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后,得以了结“补天”夙愿。

值得说明的是,“弃石下凡”的楔子与“女娲补天”的神话叠印在一起,互见文意,“补天”成为时代不同的两个故事的语义交汇点,并由此生发出相互依托、相互映衬、相映益彰的复合性意象。然神话中女娲所补之天,为有形之天;“弃石”所补之天,为无形之天,它具有原型象征意义,代表着天道,即一种终极意义上的法则或秩序。这两个复合性意象叠合在一起,获得了包蕴深广的象征意义,暗示了曹雪芹遭遇家族败落的悲剧后发愤著书,“以文代石”(清)笔炼阁主人:《五色石·序》,华夏出版社,2012年。,补天道之阙的情怀。

二 象征性“补天”情节

“弃石下凡”的拟神话使《红楼梦》弥漫着浪漫、空灵的色彩,也隐约透露了曹雪芹的创作意图。为丰富、充实“补天”意象,曹雪芹通过塑造补天型人物来表达济世主张,寄托自己对于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封建末世之“天”进行针砭、修补的情怀。具体而言,大致可分为贾宝玉以情“补天”、薛宝钗以俭“补天”与贾探春以法“补天”等象征性“补天”情节。

(1)贾宝玉以情“补天”。贾宝玉在出场亮相之前先由王夫人向林黛玉做了介绍:“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 ‘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贾宝玉的言行常常与封建家长的要求和期待背道而驰,在王夫人口里是个“孽根祸胎”“混世魔王”,这种充满贬义的评价与《西江月》判词中的“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等都是反语修辞,如冯其庸所言:“我们如从表面上来看贾宝玉的言行,不过是一个 ‘似傻如狂’的孩子,但如果进一步深思,就会发现,在他的言行里却隐藏着一种反传统、反程朱理学、反八股科举的叛逆思想。”冯其庸:《解梦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第16页。虽然贾宝玉喜欢在闺阁厮混,但从他为平儿理妆、为香菱调换石榴裙、和黛玉同悲“葬花吟”等细节中可以看出他对女性的爱慕是一种发乎情、止乎礼的尊重,这与一般的纨绔之弟的皮肤淫滥大相径庭。并且,在贾宝玉“似傻如狂”的外在表象下隐藏着自己的思想和追求,“事业”一词在其口中不止一次出现,使这个人物形象所承载的思想耐人寻味:宝玉挨打后,遍体鳞伤,见平日和他相处的女子无不露出“怜惜悲感之态”,遂感慨道:“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第34回)。晴雯被逐出大观园不久就香消玉殒,一位伶俐的小丫头为安慰贾宝玉,说晴雯去当芙蓉花神了,宝玉马上去悲生喜,又一次谈到了“事业”: “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第78回)那么,贾宝玉所牵挂的“事业”究竟是什么呢?其实,“愚顽怕读文章”的贾宝玉并非怕读一切文章,他喜欢杂学旁收,对《楚辞》《南华经》《六祖坛经》等都有自己的独到体悟,在第18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与第78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中。贾宝玉的才学不仅让清客幕僚们交口称赞,就连一贯严厉苛责的贾政也暗暗称许。贾宝玉欣赏、爱慕并怜惜黛玉、湘云、香菱、晴雯这类女子,实际上是对真情、真美、真才华、真性灵的钦羡与追求。因此,贾宝玉的事业是“主持巾帼,护法裙钗”,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以情“补天”,最终以情悟道,堪破世间的种种幻象,和那块通灵宝玉一道归彼大荒,同时,曹雪芹假托青埂峰下灵性已通的石头(入世后即幻化为贾宝玉随身佩戴的美玉),将自己一生的辛酸和血泪镌成文字,完成了“以文代石”,补天道之阙的“事业”。

(2)薛宝钗以俭“补天”。薛宝钗出生在“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之家,却常穿半新不旧的衣裳,闺房也布置得十分简陋:“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瓯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第40回)一位大富人家的小姐,穿着起居为何如此简淡?有人指出这是因为薛宝钗颇有城府,是为给贾母,特别是王夫人留下勤俭、稳重的好印象,因为王夫人素日最恶“乔妆艳饰”者。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不无偏颇,因为贾母来到蘅芜苑,见薛宝钗的闺房布置得“雪洞”一般,深为不满:“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贾母要鸳鸯取些玩器、摆设到宝钗闺房里来,王夫人、凤姐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了。”(第40回)可见,贾母和王夫人并不希望薛宝钗过于朴素,贾母甚至认为薛宝钗“雪洞”般的闺房犯了“忌讳”。

要破解薛宝钗闺房的“雪洞”之谜,还需从薛宝钗教导邢岫烟处着手。第57回写道,宝钗见出身寒微的邢岫烟裙上有个碧玉佩,是探春送的,一贯寡言罕语的宝钗竟对邢岫烟滔滔不绝起来:“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着,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从这段言谈可以推断,薛宝钗对自己家族的前程充满了担忧,明白薛家已经在走下坡路,所以她首先从自己做起,“该省的就省了”。这里的“不比他们”,有人理解为是要邢岫烟不要跟贾府的贵族小姐攀比,因为碧玉佩是贾探春送给邢岫烟的,但从上下文判断,贾、薛、王、史四大家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仅薛家今非昔比了,贾家也是“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冷子兴评),因此,薛宝钗口中的“他们”,是泛指当时炙手可热的封建权贵们,并非贾府的贵族小姐。联系贾府主子们的生活,可谓奢靡腐朽,元妃省亲,对大观园“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秦可卿出丧,贾珍为了丧礼风光,单捐“龙禁尉”的虚衔就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刘姥姥赴宴,吃了凤姐喂的茄鲞,觉得味道与平常茄子大为不同,听了凤姐介绍茄鲞的做法后,连连摇头吐舌:“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薛宝钗对贾府的奢侈排场所带来的危机深感忧虑,她作为尚未嫁过去的女儿家又不便直言,只能怀着沉重的忧患意识,自己在穿着起居上恶繁悦朴,并趁探春送岫烟玉佩的机会借题发挥,其实是内心深处已经将自己看作贾府的一员,负有对未来婆家的责任,希望以身作则,通过自己崇简尚朴的言行感化周围的人。

(3)贾探春以法“补天”。贾探春也是曹雪芹赋予了“补天”情怀的人物。探春虽是位庶出的主子姑娘,却有着一般男子都没有的胆识和抱负,她和贾宝玉一样都想做一番“事业”: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第55回)借王熙凤告病之际,探春与李纨、宝钗一起理家,对贾府进行改革,试图挽救封建贵族大家庭行将就木的命运。在改革时,探春推行了一系列兴利除弊、开源节流的措施,特别是不徇私情、依照法例来整肃家政不乏“补天”价值。探春理家期间,其亲舅舅赵国基正好去世,在如何对待丧葬费的问题上,李纨说:“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四十两罢了。”探春却找来旧账查看,发现买来的奴才和家生奴才的赏银是有区别的,袭人是外面买来的丫鬟,按照惯例其母去世后赏银是四十两,而赵姨娘属家生奴才,依例丧葬费是二十两,于是探春依照旧例及时制止了多拨给亲舅舅的银两。赵姨娘因此前来闹事,骂探春:“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受生母羞辱,探春泪流满面,干脆六亲不认,仍旧依法处理了此事,以免贻人话柄。

探春的才智在贾府“内抄”中表现得尤为精彩。因绣春囊事件,王善保家的和王熙凤等一同抄检大观园,在别处都没碰到什么阻力,唯有在探春住的秋爽斋,得到了不同凡响的“礼遇”——探春“命丫鬟们秉烛开门而待”,说出了一番富有预言性的话来:


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缐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自去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 ——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第74回)


探春严于律己,按规矩办事,她相信自己所管理的秋爽斋是井井有条、门庭清白的,面对王善保家的奉王夫人之命抄检秋爽斋,探春的态度一方面是正气凌然,维护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另一方面也对自家人抄检自家人有着强烈不祥的预感。《红楼梦》第105回有锦衣军抄捡宁荣府的情节,正好验证了探春的预言:“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值得特别指出的是,“探春预言”在小说中是一个象征意义深广的情节,借探春之口,曹雪芹不仅预言了贾府这个封建贵族家庭行将崩溃的命运,而且潜伏了对整个封建社会末世危机的预见与批判——我们知道,《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曹雪芹自己的家族历史、舅祖李煦的家族历史都隐含在小说叙述中。康熙皇帝曾经六次南巡,其中四次都是由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舅祖李煦负责接驾,为此两家落下了巨额亏空。“在康熙死后,雍正一上台,雍正元年就从李煦开刀,以亏空国帑的 ‘罪名’,流放到东北极边,不久冻饿而死。而曹家也在雍正五年底,雍正六年初抄家败落,罪名也是亏空国帑。”冯其庸:《解梦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第219页。客观地讲,曹、李两家被抄,虽然与这两个家族的奢侈腐化有一定程度的关系,但主要还是康熙执政的时候,每预备接驾一次,曹、李两家都“把银子花的淌海水似的”(第16回赵嬷嬷语)。曹雪芹借元妃省亲和赵嬷嬷的议论,为自己家族败落的根源一泄忧愤,并通过探春之口预言了穷奢极欲的大清王朝也是岌岌可危。可以认为,《红楼梦》中四大家族盛极而衰的命运是封建王朝之缩影,家族败落了,家族中每个成员的悲剧不可避免,同样,国家腐朽了,国家中每一个家族的悲剧也难以逃遁。历史与小说互文见义,表现了曹雪芹敏锐的历史洞察力,以及家国天下的情怀。

三 儒、释和合思想

《红楼梦》产生在一个新旧交汇、社会矛盾错综复杂的历史时代。当时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政局,一再翻覆,官场倾轧和斗争极其激烈,曹雪芹的家族也经历了“呼啦啦似大厦倾”的悲剧。曹家两次被抄后,曹雪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从南京搬迁到北京,做过幕僚,卖过字画,穷困潦倒时甚至投靠亲友,寄食朱门。其好友敦诚曾写过一首诗《寄怀曹雪芹》,含蓄地透露了曹雪芹晚年颠沛、潦倒的生活,末尾云:“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胡德平:《说不尽的红楼梦——曹雪芹在香山》,中华书局,2004年,第48页。在敦诚看来,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有着深厚文化积累的曹雪芹,最好的人生道路,就是在山间水畔、黄叶林间过清贫的生活,坚持完成写作事业。曹雪芹晚年居住在北京香山卧佛寺与樱桃沟一带创作《红楼梦》,与敦诚的看法不谋而合。

为进一步了解《红楼梦》的文化根源,应该介绍一下北京卧佛寺。卧佛寺是大乘佛教唐代禅宗的皇家寺庙,供奉的主佛是释迦牟尼。迄今仍完好地保存着世界上最大的铜铸的释迦牟尼卧佛(公元1321年铸成)。铜卧佛表现的是释迦牟尼涅槃前向他的弟子嘱咐后事的情景,神态安详,略带忧戚。在《红楼梦》关于惜春的图画和判词中,对卧佛寺有所涉及:“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第5回)判词中的“独卧青灯古佛旁”,而非前文的“独坐”,含蓄地透露了古庙为卧佛寺。

曹雪芹深谙释家文化,小说里的不少情节都与佛教相关。如《红楼梦》第1回以僧道二仙对青梗峰下石头的点化为总纲:“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持;况又有 ‘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曹雪芹描绘原有的百年世家和荣华富贵,转眼间化为泡影,与大乘佛教的经典《金刚经》所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具有内在相通性。第22回,贾母给宝钗过生日,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并为宝玉讲解其中的《寄生草》填得极妙,宝玉听了,喜得“拍膝画圈”,在接下来与黛玉、湘云闹矛盾中,宝玉幡然悟出《寄生草》中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于是由情悟禅。小说人物甄士隐、贾宝玉、柳湘莲、贾惜春、紫鹃等在遭遇了人生困厄后,都勘破情缘,了悟红尘,选择了出家作为人生归宿。

值得说明的是,曹雪芹的人生经历与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不无相似之处。释迦牟尼本为悉达多太子,降生于2500多年前的古印度,目睹生老病死,感悟世间的无常,为找到一条真正的解脱之道,舍弃王位、妻子,及后宫六万婇女,夜半踰城出家,苦行六年,最终成就无上正等正觉,开启佛教。释迦牟尼经历了从富贵荣华到清贫苦修,终于开悟的过程。相同之处是,曹雪芹的人生历程也是从锦衣玉食、朱楼春色到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不同之处在于,释迦牟尼是主动选择了他的人生道路,曹雪芹则主要是被动承受家族兴衰的巨大变迁。也许,释尊主动抛弃荣华富贵的大悲大智启发了曹雪芹,使晚年穷困潦倒的曹雪芹获得了创作不朽奇书的精进力量。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但可以肯定的是,曹雪芹来到荒僻的香山创作《红楼梦》,是在做人天师表,完成一项悲天悯人的大丈夫事业。

众所周知,中国的本土文化经过先秦时期百家争鸣,逐渐和合形成儒、道两大显学,并在两汉之际和合地接纳了由古印度原创的佛教文化。儒家文化崇尚入世有为、积极进取,释家文化主张出世无为、消极退隐,两者存在鲜明反差的同时也存在互济互补的趋势,在儒家话语权的主导下,佛教思想在中国本土化过程中不断与儒家思想融合,逐渐显示出儒释和合的内在相通性,也造就了中国传统士大夫独特且复杂的价值体系。

在《红楼梦》的主人公贾宝玉身上,具体且深刻地体现了儒释和合的思想。其一,贾宝玉周旋于众女子之中,不论是对黛玉、湘云、宝钗这些贵族小姐,还是待晴雯、芳官、平儿、紫鹃等丫鬟,都能“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165页。宝玉的“爱博而心劳”即一种“情而不淫”“好色不淫”的“意淫”,与佛家的“多情乃佛心”同构对应,究其来源,是出自“国风好色而不淫”(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儒家传统审美观。其二,虽然贾宝玉摈弃仕途经济,但他对儒家学派的宗师孔子又是敬仰的。第77回,贾宝玉由海棠花无故死了半边感慨晴雯早夭,并由此发了这么一番议论:“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孔子、诸葛亮、岳飞等代表着鞠躬尽瘁、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文化人格理想,贾宝玉认为他们死后英灵永存,因此他们的庙前之桧、祠前之柏、坟前之松等都因为堂堂正气成为“千古不磨之物”。其三,贾宝玉对大观园中的女儿,对整个社会和自己的家族都抱消极无为的态度,他还曾对劝导他的尤氏说:“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第71回)从表面看,好像贾宝玉只知道在脂粉堆里“混日子”,没出息,实质上曹雪芹是借贾宝玉之口批判沽名钓誉的“禄蠡”,以贾宝玉的无所事事、遁入空门表达自己的愤世嫉俗与“无才补天”的忧愤。

值得深思的是,曹雪芹笔下的“补天型”人物都“有命无运”:追求个性自由的贾宝玉最终只能看着他所爱的晴雯、黛玉先他而去,阴阳两隔;恪守封建礼教、有着强烈忧患意识的薛宝钗在贾宝玉出家后守了活寡,成为封建礼教的殉葬者;具有传统的社会人格,“才智精明志自高”的贾探春无法力挽狂澜,不得不远嫁他乡……曹雪芹在他(她)们身上寄托的“补天济世”的意愿恰恰是“古代儒家学说注重 ‘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基本精神的写照,充分体现了曹雪芹对于绵延两千年的儒家文化传统的内在认同”刘清平:《“补天济世”与“经世致用”》, 《孔子研究》1995年第1期。,同时补天型人物无可逃遁的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悲剧,而且象征了封建末世时期人们的茫然与困顿,找不到合适的生存方式和行为标准,就不可能摆脱悲剧命运。

综上所述,曹雪芹呕心沥血创作《红楼梦》,目的在于“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载《三大师谈〈红楼梦〉》,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20页。,其解脱之道,虽是“以色入空”的释家思想,就其实质来说,乃是匡时济世的儒家精神。通过“补天”意象,曹雪芹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感与愤世之情,不仅糅合了知其不可而为之,明道济世的儒家思想,而且渗透了悲天悯人,视富贵荣华如梦幻泡影的释家文化。也就是说,“补天”意象在一定程度上和合了儒、释文化,折射了曹雪芹复杂而多元的精神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