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登天的感觉:我在哈佛大学做心理咨询
- 岳晓东
- 4893字
- 2024-11-04 16:41:30
在尊重父母和自由选择之间徘徊
嘉慧一脸愁容地坐在我面前,不断问我该怎么办。
我一再解释说,我只能帮她让她自己做出决策,却不能替她决策。因为无论我替她做出什么决策,都不能使她真正解决问题。唯有她自己想出最适合自己的方法,才会真正解决问题。
“你爸爸为什么这么强求你学习法律呢?”我问嘉慧。
“还不是因为当律师工作稳定,赚钱多嘛。”嘉慧回答说,“而且我老爸有一个理论,就是中国人想在美国社会立足,就一定要打入主流社会。什么做个小商小贩,办报编杂志的工作,都不足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美国人,不会被人瞧得起。美国是个很现实的社会,有钱,就会有人来巴结你、尊重你;没钱,人家就会排挤你、歧视你。所以,如果你想在美国社会过人上人的日子,就要去上法学院或医学院,懂吗?”
“那你怎么看呢?”我问嘉慧。
“我承认我老爸说的都蛮有道理。我在台湾的许多亲戚都很羡慕我老爸在美国做医生,挣那么多的钱。但我觉得做律师、医生,都是你们男生要做的事情,我们女生没有必要活得那么辛苦啊。”
顿了一下,嘉慧又说:“你不知道我老爸这些年来都是几点下班的,都是晚上八九点钟!我才不愿意像他那样过一辈子早出晚归的日子呢。还有,我最害怕在公众场合讲话,可做律师一定要在众人面前滔滔不绝地大放厥词,与人辩论,我的口才可没有那么灵光。”
“那你爸爸怎么想?”我又问。
“他呀,他总是说,叔叔当初也是一个很胆怯的人,你看他现在却变得可擅长讲话啦。他还总是说,叔叔最初来美国的时候,曾想过去学戏剧,还是他逼着叔叔改学法律的。现在叔叔特别感谢我爸爸,说是我爸爸把他引上了正途。特别是婶婶,长得像个大明星似的,要不是叔叔学法律,她才不会嫁给叔叔呢。”
说着嘉慧理了理头发。
“所以你爸爸也要把你引入正途?”我笑问嘉慧。
“对呀!可我就是不喜欢当律师。学法律要去背那么多的法律条例,而且每次打官司,都要钻原来法律条文的空子,制造出什么新的条例来。难怪美国的法律有那么多条例,就是因为大家都想在打官司中,制造出什么新的法律条例来。如果大家都按现有的法律条例去办事,那不就省事了吗?”
“看来你对美国的法律挺精通的嘛。”我评论说。
嘉慧听了此话,不好意思地笑了,接着又说:“我就是不喜欢法律嘛,可是爸爸总是拿叔叔来压我。说我在报社做记者或编辑,一年不过挣个三四万美元。而如果去做律师,起薪最少也要七八万。十年之后,一个记者的年薪顶多涨到八九万,而一个像样的律师起码也要挣四五十万。爸爸还说,叔叔现在的年薪已经超过了他,可他还比叔叔早工作三年呢。”
“那你怎么看呢?”我又问。
“我呀!我还是喜欢写作嘛!”嘉慧答道。
接着她反问我:“你怎么看我老爸说的这一切,你觉得我老爸的话有没有道理?”
嘉慧这么一问,真使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因为一方面,作为一个留学生,我很能理解她父亲所讲的话。我来美国求学的这些年,曾经打过三十多个工种的活,我深知打工的辛苦、挣钱的不易,也明白上哈佛大学法学院对一个人的前途意味着什么。说真的,要是再给我一次专业选择的机会,没准儿我都会去学习法律。
嘉慧尚年轻,尚未品尝过生活的艰辛,对生活充满了憧憬与梦幻。她既不能完全理解她父亲的良苦用心,也不能完全体会她父亲这些年来所经受的磨难和委屈。她把从事律师和医生职业当作“你们男生的事”,这显然是淡化了这两份工作的实际意义。嘉慧的父亲在美国社会是一个成功者,他讲的话也都是由衷之言。的确,在美国社会,做律师和医生是步入富人社会的“金光大道”。
我想,如果我与嘉慧父亲相会,会有不少共同语言的。
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咨询员,我工作的首要任务是帮助来询者自己去判断、处理当前的问题。尽管我认同嘉慧父亲所讲的道理,但我不能让这种认识影响我对嘉慧的态度,那样我将会成为她父亲在哈佛的代言人。
为此,我要帮助嘉慧做好两件事情:一是帮助她更好地认清自我,确定适合她的能力和兴趣的职业发展方向;二是帮助她与父母亲更好地沟通,使彼此都多从对方的角度看问题。毕竟嘉慧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我应该帮助她提高自己的决断能力。我应使她通过此次咨询经历增强自己的独立性,而不是对他人的依赖。
想到这里,我反问嘉慧:“那你想让我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呢?”
嘉慧沉吟了一下说:“我,我当然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思,因为一个人勉强自己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总会感觉不好的。小时候,我老爸曾强迫我去学钢琴,结果我也没学好,直到现在一听到别人练钢琴,我还感到头疼。”
“所以你是想让我支持你的想法,将来成为一个知名作家,是不是?”我插嘴说。
“对呀!”嘉慧回复说,脸上绽出开心的笑容。她的神情表明了她的态度。
“我可以很好地理解你的心思,但你能很好地理解你老爸的心思吗?”我接着问嘉慧。
“你指的是什么?”嘉慧不解地望着我,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
“我的意思是,你老爸这样苦口婆心地劝你上法学院,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有没有认真想过?”
“哼,还不是想让我多挣些钱,像叔叔那样,让大家羡慕呗。”嘉慧噘着嘴说。
“就这些吗?”我又问。
嘉慧眉毛一扬说:“还能有什么呢?说实话,有时候我都在想,爸爸这样死乞白赖地让我去上法学院,当律师,是不是怕我将来挣钱不够花,去向他讨钱。”
“那你有没有坐下来与你爸爸认真谈一谈,他为什么要让你上法学院?”我再问。
“躲还躲不及呢,干吗去自讨苦吃。”嘉慧有些愠怒了。
“你总是这样躲避你爸爸的追问,能躲到哪一天呢?”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又不是没有谈过,可是我老爸根本听不进我讲的话,你叫我怎么办呢?”嘉慧真的有些生气了。
望着嘉慧生气的样子,我半开玩笑地说:“哟,真生气了?我知道你想当作家的心思,但如果你不好好与你老爸交流你的想法,他又怎么会理解你的心思呢?”
顿了一下,我又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去好好地尊重你父亲,汲取他的人生智慧,他怎么会反过来尊重你,理解你的心思呢?”
嘉慧望着我,试探地问:“那你是说,我应该主动出击,让爸爸感到我真想理解他,想听他讲话,而非一定要接受他的要求,那样爸爸就会愿意多听我讲话,是吗?”
“你的悟性真好耶。”我学着用台湾腔笑着回答她。
嘉慧听了也笑了。
就这样,我与嘉慧商定,趁两个星期后的春假回去跟爸爸交谈,主要听他讲话,让他把自己为什么这么想让她上法学院的原因说个透,并尽量不与他争辩。为了帮助嘉慧和她爸爸沟通,我还跟她做了角色扮演,由她当父亲,我当嘉慧,向她展示我如何做一个很好的听者。
嘉慧十分盼望春假的到来。
* * * * *
春假过去,嘉慧归来见我。
寒暄之后,我问她回去谈得怎么样。
“唉,我倒是认真听爸爸讲话了。他起初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听话,称赞我开始懂事了,知道怎样讨老爸欢心。他说我从小就很有头脑,是一块当律师的好料。他说让我当律师,是想让我成为一个成功的美国人,让人瞧得起。他说他知道我对法律不感兴趣,但兴趣是可以培养的。当初叔叔学法律时也对法律不感兴趣,可现在他的兴趣可大喽,钱也是大把大把地挣……”
嘉慧滔滔不绝地讲着。
“那你觉得这次交谈对你们的思想沟通有没有什么帮助?”待嘉慧说完我问她。
“有还是有的啦。”嘉慧噘着嘴说,“至少爸爸现在与我说话,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激动了,也能听我讲话了。爸爸总是说,他不想让我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而是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因为美国社会不需要理想主义者。爸爸还说,他最关心的事是,让我在事业上成功,那样人生才有意义。”
“噢?这倒很有趣。你爸爸说他最关心的事是你能在事业上获得成功。他以前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问嘉慧。
“没有啊。”嘉慧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
“那这句话很重要啊,也许,这正是你此次与爸爸恳谈的最大收获呢。”我提示说。
“怎么讲呢?”嘉慧问。
“因为它表明你爸爸开始理解你了。”我回答说。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嘉慧又说。
“你想想看,你爸爸原来认为,只有当律师才能获得事业上的成功,而现在他说他最关心的,是你在事业上能取得成功。但他并未说明这个事业就一定是当律师。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吗?”我启发嘉慧说。
“真的耶,我也觉得我老爸好像松口了。如果真是那样,可就太好啦!”说着嘉慧拍起手来,接着又说,“现在我想起来了,爸爸还说无论做任何事情,只要你专心地去做,你总会取得成功的。难道爸爸真的在改变主意吗?”
“无论怎样,这都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因为你和爸爸可以真心地交流思想了,我真替你们高兴。”我微笑着说道。
“哇,我今天真是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嘉慧兴奋得脸都开始发红。
“你觉得是什么使你爸爸开始转变态度的?”我趁机问嘉慧。
“还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要多听多理解呗。”嘉慧学着我的口吻说,嘴角掠过一丝不好意思的微笑。
停了一下,她又说:“这下子我可明白了你所讲的主动出击的威力了。其实人都是你先尊重他,他才会尊重你。虽然是一家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以前我对爸爸讲的话就是置若罔闻,结果使他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上法学院的事情。现在我认真听他讲话,他反而不再像以前那么固执了,人真是好怪呢。”
“所以说,沟通是打开人心灵之门的钥匙嘛。”我总结说。
接下来,我与嘉慧进一步讨论了怎样以获得事业的成功来促进嘉慧与父亲的思想沟通。我要求嘉慧将自己在写作与当律师两方面的优势和劣势都罗列出来,分析她在哪一边获得成功的概率更大,然后再去与父亲交流思想。
为了帮助嘉慧再次与父亲沟通成功,我们又做了角色扮演的练习。这次,由我扮父亲,嘉慧扮演她自己。在对话中,我尽量给嘉慧提出各种各样的难题,并帮助她分析怎样回答才合适。
这样准备充足后,嘉慧趁一个周末回去再见父亲,与他交流自己的想法。临走时,我还给嘉慧打了电话,问她有没有信心谈好。
“有啊,”她爽快地回答说,“因为我是要与爸爸比较两种职业的利弊,而不是要拒绝爸爸,所以我用不着担心。”
“你说的太对了。”我称赞说。
* * * * *
过了那个周末,嘉慧来见我。
一进门,她就高兴地对我说:“爸爸终于接受了我的比较,同意让我先尝试作家生涯,如果行不通再去上法学院。”
“真是太好啦!”我感叹道,“那你是怎样说服你爸爸的?”
“我完全按照我们准备的对话与他交谈。我不再说自己不去上法学院了,而只是强调,我从事写作行业的成功概率可能大得多,而且也更符合我的性格和兴趣。同时,按照你的嘱托,我还给他看了我这些年来发表的作品,他每篇都认真看了,夸奖我写得好,还亲了我。我感到爸爸其实是个蛮好的人耶,蛮通情达理的。只是我以前太不尊重他了。另外,我还告诉他,我当了一段时间的记者后再去读法学院,那样就会有更多的阅历。你猜我老爸怎么说?”
“你老爸怎么说?”我好奇地问。
“你别嘴甜了,爸爸知道你的心思。爸爸这段时间也在反省以前对你的态度。爸爸以前实在是太勉强你了,应该多给你一点自由才对。你妈妈也一直劝我,干吗让孩子这么苦。所以从今天起,爸爸不再强迫你去读哈佛法学院啦。但你一定要答应爸爸两件事:一是无论做任何事情,都认真地去做,争取做个成功者;二是不要放弃上法学院的打算,许多律师最初也是做记者的,看人家戈尔副总统,当初也做过记者的……”
嘉慧眉飞色舞地说着。
“Great! ”我不禁用英语赞叹道。
“是呀。”嘉慧继续描述着上个周末的重大突破。
嘉慧父女可以真正交流沟通了,我感到无比地高兴。同时,我也庆幸自己没有将个人对生活的感受及对职业的看法讲给嘉慧听,那样我不就成了嘉慧爸爸在哈佛大学的代言人,而令嘉慧望而生畏了吗?我更加感到,作为一个称职的心理咨询人员,首先必须是个人际沟通的行家。
所以,在给嘉慧咨询的过程中,我没有做任何心理分析,我只是帮助嘉慧去有效地与她爸爸沟通思想,以对爸爸的尊重来换取他对嘉慧的尊重。在这当中,我不仅帮助嘉慧认清了自我,也增强了她的思想沟通能力。
嘉慧从哈佛毕业后,被美国很有影响力的妇女杂志《魅力》聘去当记者。
临行前,她给我打来电话,说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我这个来自中国的“辅导大师”,并说要把这个咨询过程写成小说发表出来。
末了,嘉慧还告诉我,这段时间内,她一直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我长得有点儿像她的叔叔。所以她更不会忘记我。
“我也不会忘记你这个一口台湾腔的未来的大作家。”我笑着说,“希望能很快读到你的小说。”
“哈哈……”话筒那边传来嘉慧悦耳的笑声。
也不知嘉慧的小说写出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