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大吃一惊。对于沙漠尘暴,他早已领教过多次,此时一见,忍不住高呼一声:
“沙暴来了,快走!”
刚说到这里,一层厚厚的风沙就扑进他干裂的嘴里,让本就口干舌燥的他更加难受。
几个常走大漠的手力不待吩咐,已经加快了步伐。
伊塔双目圆睁,震惊得无以复加。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刚刚才说到沙妖,沙妖就到了?这难道就是“怨憎会”?可是,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正想着,一股大风便将她裹了出去。她瘦小的身躯根本无力抵御这种狂风,只能紧紧抱住身下的坐骑,才总算没被吹出太远。
回过头才发现,身后已经看不到天了,更见不到人,只有漫天漫地的沙尘,带着逼人的气势朝她压了过来。伊塔觉得自己已经堕入地狱,身体如一片树叶般随风飘荡……
马队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手力们连人带马抱成一团,还是被吹出了数十丈远。他们挣扎着,尽量不让自己和同伴离散。
安归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同另外几名手力拴在了一起。帕拉木昆则一手一个,抱住了两个被狂风刮得晕头转向的小沙弥。道诚更是寸步不离师父左右,高昌特史欢信也紧紧跟在他的旁边。
而在另一处,索戈同道信、赤朗等人聚拢了七八匹马,让它们围成一圈卧倒,以抵御这突如其来的风沙。
谁知赤离不想跟他们待在一起,长嘶一声便跑开了。道信伸手去抓它的缰绳,却没有抓住,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漫天的沙尘中……
“别管它了!”赤朗喊道,“我猜它一定是去找法师了!”
“真是匹好马!”道信伏在地上,感叹道,“记得当初在高昌的时候,我看它又老又丑,还瞧不上呢。”
赤朗道:“我听说,汉人有一句俗话,叫作什么,什么……不可以貌相,嘿嘿,好像就是这么个意思。其实人也一样,要说漂亮,伊塔倒是挺漂亮的,她能干什么?”
“那个该死的……”索戈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喘了口气,总算把后半句给憋了回去,“那个女人,法师还说她不会给我们带来灾难。嘿嘿!现在倒好!”
“索戈,别担心!”道信在他的耳边大声说,“等过了这个沙漠就到龟兹了!”
“嗯。”索戈闷声道,“我以前只盼着能早到龟兹,好和我的妻子见面。现在嘛,我更盼着早点摆脱这个该……女人!”
漫天的黄沙遮天蔽日,几乎看不到旁边的人。他们的身上越来越沉重,不断打过来的沙子几乎快要将他们掩埋了。
“你们说那个女人怪不怪?”索戈摇晃着脑袋,抖掉头上的沙子,苦笑道,“什么不好提,偏偏要提沙妖!嘿嘿,这回她开心了吧?”
“快跑啊!沙妖来啦!”后面的商队惨叫着四散奔逃。
听到这个声音,玄奘才注意到,不远处,山一样的沙丘就像一个会跑的巨型妖怪一般冲向那支商队,跑在后面的人稍稍慢了一点就被它吞食……
“保护货物啊!”赛里兹在昏黄的沙尘中歇斯底里地喊着,“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乱跑什么?我花钱雇你们,就是要你们临阵脱逃的吗?!”
可是他的商队成员们显然都已经被凶猛的“沙妖”吓昏了,一个个如没头苍蝇般到处乱窜,哪里还听他的指挥?
“回来!你们……咳咳,都给我回……”赛里兹刚说了这几个字,嘴里立即塞满了沙子,他呜呜地发出声音,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都……噗,啊呸!”他一面吐着沙子,一面还在呜呜哝哝地说道,“都……呸,呸……都给我……咳咳……回来……噗……呸……”
就在这时,一个人拉住了他的手臂,耳边传来塞罗的声音:“阿爹!快跑吧,沙妖来啦!”
“货……货……”赛里兹满嘴都是沙子,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塞罗俯在他的耳边大声喊道,“我会保护住货物的!阿爹,你带着珠宝,快跑吧!”
对!珠宝!赛里兹猛然清醒过来。该死的!绝不能让那些值钱的珠宝丢了!
流沙越来越近,遮天蔽日,直让人透不过气来。伊塔的脚提得稍慢了些便立刻陷了进去,幸好玄奘从她的身边跑过,一伸手拖住了她,才没有让她深陷流沙之中。
不断地有人倒下,倒下的人很快便被滚滚而来的沙丘掩埋。四下逃窜的商队将丝绸、玉器等物摔了一地,这些值钱的物件也同样被流沙深埋。
伊塔已经受不住了,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流沙纷纷涌来,已经没过她的小腿,让她再也提不起腿来。
“我完了……”脑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就觉得自己的手被人一把抓住,整个身体被一股力量提了起来,不再下陷。
朦胧的光影中,伊塔看得清楚:抓住她手的是玄奘,他又救了自己一命!
在这一瞬间,伊塔僵了一下,心中立即迸发出满满的喜悦和温暖,竟忘了他们眼下的处境。
实际上,他们远没有脱险。流沙的力量很大,拼命地将这个“猎物”往下拽,玄奘用尽力气,不仅无法将她拉出,反而自己也在慢慢下陷。
道诚大吃一惊,在玄奘身后紧紧拉住师父,三个人中数他的力量最大,但是这种力量在流沙面前却是那样微不足道。
现在,流沙已经没过玄奘的小腿,而他身后的道诚也开始往下陷了。
玄奘心知不妙,再这样下去,三个人都得死!
“道诚,你放手!”玄奘低喝道。
他一开口,嘴里就进了沙子,手上的力量也不由自主地松动,伊塔轻哼一声,又往下陷了一点。
道诚紧咬着牙,死死拉住师父,不放手也不说话。
他在心里喊着:“师父,你放手吧,现在放手还来得及!”
但玄奘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他知道自己一旦放手,伊塔必死无疑。
站在一旁的欢信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挥舞着双手直叫:“你们这些傻瓜!快放手啊!能活一个是一个啊!”
可惜没人听他的,道诚的眼中只有师父,而玄奘也不能随便放弃伊塔的生命。
伊塔的身体已被流沙埋了半截,呼吸艰难,神志昏昧。她抬起头,看到玄奘咬着牙在风沙中用身体保护着自己,心中又是激动又是难过。
与这一刻相比,这一路的风尘仆仆、委屈惊吓,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赤色身影从欢信身边飞掠而过。欢信见了,顿时大喜过望:“赤离!快,快救你的主人!”
老马赤离这一生不知走过多少回沙漠,也不知见识过多少次险情,这会儿一见眼前的情形,就什么都明白了。
它长嘶一声,四蹄撒开,直奔伊塔而去。
玄奘大惊,想喊,却已喊不出来。
赤离如一阵风般掠过玄奘,跑到伊塔的身边。它一停下来,马腿便在流沙中陷下半截。它不但不往上提,身体反而向下蹲了蹲,以便让伊塔能够骑上自己的背。
欢信在外面大喊:“伊塔!快上马!”
伊塔明白过来,将空下来的一只手扶着马背,试图爬上去。
刚爬了一半,赤离的身体就已经陷下去了一大半,它将马头朝伊塔身下一拱,用力一扬,伊塔便爬到了它的背上。
玄奘立即放脱她的手,老马身子先是一沉,紧接着前蹄猛然抬起,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将背上的女子扔了出去。
而与此同时,由于用力过猛,它的身体也在急剧地下陷!
玄奘的手上没了伊塔,骤然变得轻松起来。他想再去拉赤离出来,可是道诚哪容他去拉,在他的身后猛一用力,两个人一齐倒飞了出去。
三个人摔倒在沙地里,风沙的压迫使他们几乎爬不起来。欢信手忙脚乱地扶起伊塔,想看看她的伤势,伊塔却挣扎着,呻吟道:“我,我没事……你别……别……碰我……”
“我没别的意思。”欢信一脸无辜地说道,“就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玄奘一能行动,立即朝刚才的方向爬了过去,他心中怀着侥幸心理,想看看赤离还在不在。
那匹老马聪明绝顶,或许它有自救的能力!
不,不是或许,它一定有能力自救!
谁知刚爬了两步,就被道诚一把拽住:“师父别过去!那边都是流沙!”
话音刚落,流沙已经从他们身边滚滚而过,所过之处如丝绸般光滑平坦,赤离更是连影子都见不着了。
玄奘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体一晃,险些昏了过去。
风沙略略停歇了些,四个人这才发现,赛里兹居然也跑了过来,虽然满面沙尘,衣衫破损,狼狈不堪,怀里居然还紧紧抱着一些珠宝。看来,灾难确实能让一个人的潜能爆发出来。
“你儿子呢?”道诚用力吐出嘴里的沙子,问这个商人。
“我不知道。”赛里兹哭丧着脸说。
道诚看了一眼他怀里的珠宝,不禁皱了皱眉:“哼!你不护着儿子,却护着这些珠宝,还真是个‘本分’的商人!”
正说着,远处再次传来可怖的风声。
“师父快跑!”道诚一手拉住玄奘,一手拽着欢信,朝风切面跑了过去。
欢信紧紧拉着伊塔,伊塔却挣脱了他的手,跑到玄奘身边。
玄奘抓住伊塔,扭头冲赛里兹喊道:“快跟我们走!丢掉那些杂物!”
一面说一面想:这珠宝商,也真是昏了头,抱着那些东西,如何跑得快?
可是赛里兹说什么也舍不得将这些值钱的东西丢了,死死抱住,被风沙吹得踉跄而行。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这一行人推倒在地,热风吹走了局部的氧气,强烈的窒息感令他们几乎昏迷。
伊塔的手还在玄奘手中,这令她很是欣慰,即便很快就要死去,她感觉也值了。
好在他们是在风的切面处跑,风沙还不算太大,只将他们埋了一小半。
很快,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玄奘抬起头,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湛蓝的天空,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大漠的脸,变得也实在太快了。
弟子道诚爬了过来,伸手搀扶住他:“师父,你没事吧?”
“没事……”玄奘喘着气说。
两人一起动手,将身陷沙中的欢信和伊塔也挖了出来。
欢信一出来就不停地干呕,从嘴里往外抠着沙子,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这沙子就是抠不干净。
折腾了这么久,伊塔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软绵绵地靠在玄奘身上。
玄奘轻轻放下她,让她靠在旁边的一座沙丘上休息。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前方的地上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拾起来一看,竟是一颗绿宝石!
“好漂亮的宝石啊!”伊塔低声惊叹道。
“在哪儿呢?我看看……”欢信忙凑过来,看到玄奘手中那颗绿色的宝石,先是一怔,随即便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道,“这不算什么,高昌有比这大得多的宝石!伊塔你若是喜欢,我就能给你弄到!”
“我不喜欢。”伊塔扭过了头。
“伊塔,你不要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好不好?”欢信显得有些无奈,在伊塔身边坐了下来,“刚才若不是我叫赤离过去救你,你们三个只怕都得死啊!”
“可是现在赤离死了。”伊塔伤感地说道,“也不知师父心里有多难过呢。”
“死了马总比死了人强吧?何况我救了你,不就等于救了你师父?”欢信忍不住提醒道。
伊塔扭头看着欢信:“就算你说得对,我也不必承你的情。赤离是我师父的马,它是为救师父才去救我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欢信刚想辩白,就被伊塔打断了:“好吧,就算跟你有关系,也不代表我就应该嫁给你。你救一个女子,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嫁给你吗?”
欢信没有想到这女子说话竟是如此直截了当,当场被她噎住,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玄奘此时已经离开了他们,和道诚一起继续朝前搜索。很快,他便在这颗宝石前面不远处又拾到了一串珍珠项链。
“这一定是那个要钱不要命的商人丢的。”道诚猜测道。
玄奘点了点头,朝周围看了看。
既然要钱不要命,他就绝不会丢掉这些东西!
换句话说,珠宝在这里,他本人就不会在太远的地方。
果不其然!师徒二人在一座沙丘后面发现了头下脚上、几乎完全被掩埋的赛里兹。
两个人立即动手开挖。
远处,一个大汉从沙中钻了出来。
玄奘见了,忍不住喜出望外,此人正是帕拉木昆!
接着,从这个大汉的手臂下又伸出了两颗小脑袋,自然是道缘、道通这两个小沙弥了。
“师父!”
“师父!”
两个小沙弥经历了这场罕见的风暴,腿还很软,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
“道缘,道通!”玄奘激动万分,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你们没事,太好了!”
他又指着沙中的赛里兹道:“快,帮我把他弄出来!”
这时,道信、索戈等人也都跑了过来,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就将脸色憋得青紫的商人给挖了出来。
玄奘将手搭在赛里兹的脉搏上,仔细地听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他还活着!”
听了这话,安归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泄气地说道:“真是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哪!”
索戈在一旁冷冷地说:“真正的祸害,沙妖都不肯收的。”
说罢,有意无意地瞥了伊塔一眼。
玄奘俯下身,抠出赛里兹口中的沙土,然后将双手放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压着,帮助他恢复呼吸。
这招很灵,不一会儿,那商人便轻声哼了出来。
玄奘大喜,回身取了个水袋,往他口中灌了几口水。
这几口水让赛里兹彻底活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先是看到玄奘,紧接着,干渴的目光便落在他手中的水袋上,那双黯淡的小眼睛顿时变得明亮了起来。
突然,他大喝一声坐了起来,一把夺过水袋,猛地朝自己口中灌去。
玄奘完全没有防备他这一手,倒被他给吓了一跳,见这商人拿着水袋笔直地往嘴里倒,反倒替他担心:“檀越慢点!你现在不能喝太多,慢点!”
可赛里兹喝得性起,哪里肯听?
周围的人全都皱起了眉头。
索戈阴沉着脸,踏前一步,劈手夺过了水袋。
水袋很轻,里面的水显然已经不多了。
赛里兹重又躺倒在沙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此时日已西沉,玄奘抬头看了看天,阴阴的,谁知道还会不会再起风暴?
“人都来齐了吗?”他一面问,一面将目光从人群中扫过。
还好!手力们大都有一定的自护能力,整个马队无人失踪,也无人遇难,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马却只剩下了七八匹,这还是索戈等人的功劳。没办法,灾难骤临,顾人尚且不暇,又如何顾得上马?
“看来,那二十多匹马,都被流沙给埋了。”索戈难过地说道。
“赤离也被埋了……”伊塔轻声抽泣道。
提起赤离,玄奘的心猛地一紧,仿佛有人拿着一把刀子狠狠地剜了他一下,痛得他差点窒息。
他闭上眼睛,轻轻地诵上几声佛号,却依然无法止息那潮水般溢出心间的痛楚。泪水和着沙粒,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
“师父。”道诚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接下来便是比铅还要重的沉默,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们的法师,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玄奘强迫自己将心中的百转千回压了下来,神色如常地开口道:“我们须得赶紧离开这里,争取天黑之前,找到一个安全点的宿营地。到了那里,再为它们……超度吧……”
众人都在点头,道通伸手抹了把眼泪,满是黄沙的小脸顿时变花了。
玄奘看了一眼茫然坐在地上的赛里兹,心里暗暗替他难过。
同自己的队伍比起来,商队的损失要惨重得多,除了赛里兹,其他人全都不见了。
此时的赛里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他的亲生儿子,那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年,还有他的那些一路随行的同伴,就这样被沙妖活活吞噬。一百多人出发,如今只剩下了他一个,世间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情吗?
玄奘默默走到赛里兹身边,将拾到的绿宝石、珍珠项链等物取出来,放到他的面前:
“这些物件是檀越的吧?”
他也不指望这些东西能够安慰这个可怜的商人,只想跟他说几句话,让他稍稍缓解一下伤痛的心情。
“是,是!”赛里兹原本黯淡的小眼睛登时亮了许多,一把将这些东西抓过来,抱在怀里,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谢谢师父!”
道诚在一旁皱了皱眉头,心说:我们救了他的性命,他都没说过一个谢字呢,怎么看到珠宝就这么激动!
玄奘也觉得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当一个人极度悲痛的时候,这些珠宝是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的。
这时,马队已经收拾好,可以启程了。玄奘对赛里兹道:“檀越跟我们一起走吧。”
“可是,我的货物全都损失了,我可怎么办哪?”赛里兹仍坐在地上,哭丧着脸说道。
“有什么怎么办的?你不是还有这些珠宝吗?”索戈从他身边走过,一脸厌恶地提醒道。
“就剩这么一点了……”赛里兹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一些珠宝,和玄奘还给他的放在一起。这都是他最宝贝的东西,在风暴中都没舍得扔掉。
“可惜啊,还是掉了很多啊!”商人一面说,一面放声大哭起来。
看他这个样子,道信突然想逗一逗他:“我说,这位檀越啊,我师父救了你的性命,你是不是也应该表示一下呢?”
“道信!”玄奘低喝道。
道信调皮地冲师父眨了眨眼。
“可不是吗?”索戈在一旁冷笑着帮腔,“别的不说,就冲你刚才喝下去的那大半袋水,也值好些金子了。”
赛里兹果然止住了哭声,抬起头紧张地看着玄奘,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宝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玄奘再次摇头,这一路之上,他见过不少商人,大多数都很可敬。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真正的沙漠勇士。而像赛里兹这样见利忘义的商人,还真是头一回碰上。
“走吧。”他转身说道,“天黑之前,我们必须找到宿营地。”
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了一座城池,一路上都苦着个脸的赛里兹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就是秣和城!”他指着远处的城池,眉飞色舞地说道,“到了那里就好了!我有一个女人住在那儿,她有的是钱!可以借给我。”
道信忍不住讥讽道:“找女人要钱,檀越可真有出息。”
“这叫本事!”赛里兹非但不觉得脸红,反而颇为自得地说道,“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从一个绝色女子那里要来钱的。”
欢信差点没笑出声来——绝色女子?就凭你?
道缘奇怪地问道:“檀越不是还有很多珠宝吗?又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何必去找女人要钱?”
赛里兹抱住珠宝,难过地说:“这些都是我的心肝宝贝,是我拿命换来的,怎么能用作本钱?”
“是吗?”道信淡淡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儿子才是你的心肝宝贝呢。”
“二师兄你说错了。”道通接口道,“人家是把这些心肝宝贝当儿子。”
道信轻哼一声,不再多言。他还在为失去塞罗这个新结识的伙伴而感到难过。
城池虽近在眼前,但真要走起来,没有几个时辰是不行的,何况半夜三更,就算走到了,城门也不会开。
所以,他们还是要先找地方宿营。
繁星满天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一片小小的绿洲,此处距城池已不太远,总算可以扎营休息了。
幸运的是,马队的三顶帐篷还剩下两顶,其中包括伊塔的那顶小帐篷。而大帐篷虽说有些损毁,修补一下也还能用。
看来今晚,所有的男人都必须挤在那顶大帐篷里睡了。
“呼……”安归喘着气道,“看到绿色,就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它更好的财富了。那些金银珠宝又算得了什么?”
说到这里,他瞥了赛里兹一眼。
欢信却摇了摇头,有些忧郁地对玄奘道:“咱们的大绫都没了,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拿什么献给统叶护可汗呢。”
“信件不是还在吗?”玄奘从怀里取出高昌王写给统叶护可汗的信。
“唉,法师您是有所不知啊!”欢信叹道,“咱们高昌在西域是个像样的国家,但在西突厥可汗的眼里,什么都不是!光有信件没有礼物,大汗睬都不会睬咱们的!再说,他又不信佛教。”
玄奘对此倒不介意,安慰他道:“居士不必多虑。我们中原有句话,叫作‘路到桥头自然直’。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
“就是啊。”道缘心有余悸地说道,“那么大的妖风,咱们的命都差点没了,哪还顾得上大绫呢?再说师父前一阵子不才跟我们说过,不要预支明天的烦恼吗?”
众人三三两两地笑了,难得这小沙弥也能说上几句禅语。
玄奘看着他,问道:“你,还有道通,有没有谢过帕拉木昆的救命之恩?”
两个小沙弥赶紧起身,对着帕拉木昆合十行礼,恭恭敬敬地谢道:“多谢檀越搭救之恩。”
帕拉木昆忙挥舞着蒲扇般的大手,连声说道:“不谢!不谢!”
“你该受他们一拜的。”玄奘感激地说道,“我在瓜州等地曾见过很多商人,他们都说,初时非常迷恋财富,但当他们在大漠里走上几遭,经历了生死之险后,看待财富也就平淡得多了。”
“我知道的,师父!”道缘又跑回师父身边,眉飞色舞地说道,“好多商人都信佛,他们每天早晨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菩萨,祈求菩萨保佑他们平安、发财!”
“也不完全是为了求菩萨保佑自己。”玄奘轻叹道,“更重要的是,为了给自己一颗清净的心。”
说到这里,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身边的手力:“诸位以后回家,或许也会去做生意。这没有什么。只要以清净心积累财富,以菩提心使用财富,菩萨定会保佑你们衣食无缺的。”
“法师说得是。”手力们合十谢道。
道信偷眼看了看坐在不远处唉声叹气的赛里兹,轻哼一声道:“连自己的儿子都不顾,光想着钱,下半辈子守着钱过,又有什么味道?”
“小师父,你这就不知道了。”赛里兹突然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道,“我可不是一个人。塞罗只是我的一个儿子,我在很多国家都有女人,她们为我生了好几个儿子。”
听了这话,道信不禁一怔,想起塞罗说过,半年前才见到阿爹,想来他的阿妈也只是赛里兹的众多女人之一了。而赛里兹这个家伙就因为许愿说要给塞罗找个大唐媳妇,他阿妈才放儿子走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为那个不知名的女人感到难过,她现在一定正望眼欲穿地等着儿子带媳妇回家吧。
“还有啊,”赛里兹看着发呆的道信,恬不知耻地说道,“有了钱,就会有更多年轻漂亮的女人投到我的怀里,心甘情愿地为我生更多的儿子。你说钱不是很有用吗?”
道信目瞪口呆。
“我先去睡了。”伊塔再也听不下去,站起身来。
赛里兹的眼睛紧盯着伊塔离去的背影,口水差一点就流了出来。
伊塔穿着宽宽大大的手力服装,身段早已被掩盖起来,但是,那种挡也挡不住的女性魅力,赛里兹还是能够感觉到的。
真是奇怪啊。他想:在这支由僧人带领的马队里,居然还有一个女人?
“喂!你在看什么呢?眼珠子鼓那么高,也不怕掉出来!”欢信看着他贪婪的眼神就不痛快,忍不住出言讥讽。
赛里兹也不理他,眼睛还在伊塔身上。直到看她进了小帐篷,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你们……还带了个女人?”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颤抖着问玄奘。
“眼睛不大,眼神儿倒还不错。”索戈小声嘟哝了一句。
“我还以为檀越的眼里只能看到黄金珠宝呢。”道通也笑道。
“小师父说哪里话来?我活了五十多岁,要是连女人都看不出来,那不就白活了吗?”
“我看你现在就是白活了!”
“道通。”玄奘不想让他的沙弥弟子学会骂人,制止他道,“都这么晚了,你还不累?快去睡吧。”
“是,师父,弟子正想去睡觉呢。”有这么个讨厌的家伙在场,一向喜欢热闹的道通也不愿意待在这里了。
“等等,我也去!”道缘也站了起来。
接着,手力们也都陆陆续续进入那顶大帐篷,火堆旁只剩下了玄奘、道诚和赛里兹三人。
玄奘望着赛里兹道:“我们没有多余的帐篷,所以今晚,只能委屈檀越跟大伙儿挤在一起睡了。”
“好说好说。”赛里兹忙不迭地应声,又看了道诚一眼,“这位小师父,你怎么还不去睡啊?”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管别人做甚?”道诚对他显然是没什么好语气的。
“这个……”赛里兹干笑了一声,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嗯,我有些话,那个,想跟你师父单独谈谈……”
“有话就说!有……”道诚刚说到这里,看到师父严厉的目光,硬是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道诚,”玄奘平静地说道,“你也去睡吧。”
“是,师父。”道诚答应一声,又鄙夷地看了一眼赛里兹那肥壮的身躯,心想:不是我小瞧你,就凭你,我还真不需要担心什么。我师父虽说是个文僧,对付你这头猪也足够了。
想是这么想,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走到两顶帐篷之间,便坐了下来,目光依然望着这边。
反正我坐在这里,又听不见你们说话,这总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