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路过亮马河的时候,马达看见了河边的那片在冬天都显得郁郁葱葱的冷季型草坪中间的蜡梅花树,树上已经开了淡黄色的花,柔和的清香从蜡梅的枝头飘散过来,涌进了马达的鼻子,这种感觉让他忽然回到了很久以前的一天,那一天同样是在他闻见了蜡梅花香气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后来经过他长期的努力追求,那个女孩终于成了他的老婆,现在想起来,似乎已经有隔世之感了。

马达绕过一个拉满了一车鲜花的三轮车,沿着结冰的亮马河的南岸走着。现在是2000年的起始,1月3号。马达一直搞不清楚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了一个新的世纪,好像有两种声音,一种认为我们已经进入了新的一百年;其实,2001年才真正是新的世纪的开始。管他呢,其实即使是进入了新的世纪,人性仍旧是不会有变化的。从远古时代到今天,人性基本上没有多少变化,所以,他想起来这些天报纸上和电视上在大做新世纪的文章,约请了不少的名人谈新世纪,就有一些好笑。名人们大都很乐观,展望了未来美好的一切,但是他们全部忘了仅仅几十年前,纳粹还在焚烧犹太人,俄罗斯在清洗着自己的社会,把几百万人关进了牢房,日本人像野兽一样在中国大地上的肆虐,造成了几千万人丧生;中国五十年代末的人祸饿死了几千万人,而不久以前,非洲的皇帝还在以吃人肉为荣。至于地球上局部的战争,南斯拉夫的分裂导致的种族仇杀和科索沃大量被国际犯罪集团控制的性奴隶,还有各种各样的天然灾祸就更不用提了,这些新闻和旧闻使名人们乐观的访谈变得很苍白和下流,可媒体却乐意刊登这样带给人们哪怕是虚假的希望的东西。

谁都知道,在新世纪里人类所要面对的甚至是意想不到的灾难,仍旧不会比已经要过去的世纪少,人性的毛病比如贪婪、自私、骄傲,还有不合理的欲望都不会有多少改变,所以,在这个跨越世纪的年头来欢呼新世纪的到来,无非是新闻媒体给自己找一个话题,同时让所有的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罢了。至于未来是不是特别的美好,那就很难说了,说不定人类自己发明的东西,很快会把人类自己都毁了。而且人类自己无休无止的对物质和大地乃至宇宙空间那占有的欲望,还可能使人类在新世纪变得更糟,这是完全可能的。马达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忧患意识很浓的人。

马达沿着亮马河的南岸向一栋高大的写字楼走去,那种淡淡的蜡梅花的香气仍旧萦绕不去,恍惚间有一种时空的错位感。

亮马河一带是北京新兴的商务区,这一片地区也是十分国际化的第三使馆区,分布了很多的高级酒店和写字楼。日本、美国、印度、德国和韩国的新大使馆已经兴建或者正在这一片兴建,所以人气似乎在迅速地聚集,到了晚上,这里是一片特别热闹的景象。“野鸡”、乞丐、卖花女和外宾以及衣着光鲜的白领在这里成群地出没着,构成了一个繁忙和繁华的美丽新世界。亮马河地区是北京国贸桥一带正在建设中的中央商务区的延伸地带,加上这里又是第二和第三使馆区的连接地区,所以是北京特别国际化的城区,而且还有一些大片的空地,在最近的几年之间,要崛起很多的驻华使馆和高档写字楼以及公寓。

而北京未来的第四使馆区,就在和第三使馆区隔着机场高速公路的北边,现在的曙光电机厂一侧,所以今后这里的发展肯定特别国际化。马达就职的报社就在这个地区,所以几乎每天他都要穿越亮马河一带,对这里的任何一个去处都很熟悉。这里有希尔顿、昆仑、长城、凯宾斯基等四家五星级的饭店,每天晚上,这里都是一片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的景象。有像普拉纳啤酒坊的纯正德国黑啤酒,还有顺峰这样大款和豪客请客可以一掷万金的地方;有真正美女如云的“天上人间”娱乐城,也有南美酒吧里的惹火性感南美舞蹈和歌曲;有“硬石”和“星期五”这样的美式餐厅让白领以及老外趋之若鹜,还有可以买到北欧一些珍奇花的莱太花卉中心。再有一个风景就是站街女郎很多,一度被称为“停鸡坪”,虽然警察经常扫荡,但是她们仍旧在打游击战。此外,还有办假证件的、倒黑市外汇的、卖盗版光盘的。有时候你还能碰见一些外国骗子,假装和你换人民币,然后偷梁换柱转眼之间就弄走了你的人民币。

亮马河经过了一次河底的清淤治理,水质好了两年,但是最近又变成长绿毛的河流了。马达感觉它的水似乎是死水,不怎么流动似的。在亮马河上,有一艘船,花枝招展的像是石舫一样停在了岸边,实际上那是一个餐厅。隔着河不远的地方是上岛咖啡厅,再往南就是独特的澳大利亚和加拿大大使馆了。每年的秋天,澳大利亚大使馆后面的一条小街上,路两边树上的叶子黄了,是那种特别璀璨的金黄,比银杏树的叶子还要好看,不知道是什么树,非常美丽。马达就会一个人在那一条不断地凋落着树叶的道上流连。

确实,亮马河一带的人,他们生存的景象是如此不同,差别是如此巨大,除了下层的站街女郎、办假证件的,马达还偶然碰到过原中国国家队的足球教练施拉普纳,他见过他在普拉纳啤酒坊喝德国啤酒,不过特别势利的中国球迷肯定已经把他忘了。他还见过欧盟的专员拉米——当时拉米就在希尔顿饭店外面溜达。至于一些中国名人,在“硬石”就更加可以经常看见,一窝一窝的。而更多的市民出入着高档的燕莎购物中心和中档的京源商场,在忙忙碌碌地生活着。马达觉得亮马河地区是当代北京一个最逼真和浓缩的景观,社会分层从大官大款大腕到高级欢场女郎以及低级站街女、民工,这里的生存景象的多层和多种空间以及它的国际化,都是最有代表性的了。

马达现在多少已经厌倦了报纸的节奏,他是准备到一个网站应聘的,而这个网站就在亮马河边的这幢褐色玻璃幕墙大楼里。

就是在去年的下半年,在北京的很多地铁和户外的广告栏里,出现了大量的网络和网站的广告,简直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气势和景象,让马达有一种新时代的浪潮已经扑面而来的感觉。那个时候在北京只要是他一抬头,就可以从任何地方看到网络和网站的广告,报纸上也是成版的关于王志东张朝阳们的新闻,新的时代来临的气息特别明显,他立即觉得自己要老了。完了,我已经老了,他想,不中用了,时代的潮水奔涌得太快了,所以他忽然感到了惶惶然,这种感觉是非常古怪的。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人感到自己已经落伍了,这说明肯定是时代的步伐太快了。但是让他庆幸的是,仅仅一年之后,网络的神话就彻底地破灭了,发财的只是那些网络设备供应商们,网络的运营商们则纷纷倒闭。而他在那个时候,还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今年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他出生于1972年,1990年上的大学,毕业以后就分配到北京的一家报社工作,到今天已经五年多了。记得刚开始当上记者的时候,马达的热情非常高,因为报社编辑记者在今天还是有比较高的社会地位,媒体也是一种权力,在今天这个后权力社会仍旧是吃得开的,使干这一行的人有一种优越感和使命感,加上所谓的“无冕之王”的称谓,马达的工作热情非常高,他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写了大量的报道,获了报社内外很多的新闻奖,成了一个著名的记者。

但是干哪一行伤哪一行,现在他那一开始在大报工作的热情早就不见了。一般当记者的都知道,干新闻都有一个热情期,过了这个阶段,人对新闻的热情就不会有多少了。一般这个热情期是两三年,很快你自己就不会对每天的新闻有太大的兴趣了。那个时候就是你的热情已经消退的时候。这对于马达来说,早就已经来临了。同时,报纸这种纸介的媒体现在的竞争日趋激烈,很快就出现了分化,那些地方性的报纸和走向市场的报纸,日子就好过一些,而政府的报纸和行业性的报纸,以及全国性的报纸,销量不断地下滑,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了,要不是有国有银行的贷款和相关政府部门的财力支持,这样的报纸几乎要全部倒闭了。而马达所在的报纸,正在走向这样一个永劫不复的道路。

几年前,他根据群众来信的反映,和报社群工部的头儿,到西南一个省份,对那个省的一个重要官员搞的假政绩工程进行调查。

在调查的时候,在当地的一个记者的协助下,他发现了那个省为了搞政绩工程,在全省的很多农村地区,搞了实际上根本不能用的假喷灌,害苦了当地的农民。他就写了两篇文章,按照规定是完全可以作为内参发的,但是好像是那个省的头头知道了有这样的文章,就跑到北京进行公关,后来稿子一直到了总编那里都不能决定刊发,最后还是以事实不清楚的理由,被搁置了。

问题是这个事情还没有完,大约过了三个月,曾经协助他进行过假喷灌调查的那个当地的记者,自己找到了渠道,在新华社的内参上刊发了揭露当地政府官员搞假喷灌的事情。但是当地的官员十分恼怒,罗织了罪名,将陷入圈套、有苦说不出的记者,以强奸未遂罪,判了五年的有期徒刑,关进了监狱。

听到这个消息,马达十分震惊,他开始进行解救那个记者的工作,包括通过全国记协、高等司法部门,但是一直都没有成功,后来,当他去当地探望已经入狱的那个记者时,发现那个本来斗志昂扬的人已经完全地丧失了斗志,对自己所犯的“罪行”完全认罪,承认了自己的命运,人已经完全垮了。

马达这才知道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到后来总是有一种淡淡的厌倦的感觉。当你知道的现实的不如意越多,而你又对这样的情况无能为力的时候,肯定就会有失望和失落之感。所以后来只要是一进报社,他就感到压抑和没意思,总是一副睡不醒、打不起精神的样子。此后他忽然迷上了电子游戏,成了一个电子游戏的高手,每天上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玩电子游戏,尤其是玩一些科幻题材的游戏,像《银河飞将》《黑暗之虫》《文明》《生化危机》和《创世纪》什么的,他都玩得特别在行,渐渐地有了一点不务正业的样子,因为马达把玩游戏的习性带到了家里,而他老婆周槿似乎就是从这个时候,对他开始不满了。

所以,当网站在北京的地铁和大街上的巨幅广告铺天盖地而来,并且刺激了他的眼睛的时候,他就萌生了辞去报社的公职,去“新经济”大潮中一搏的念头。干吗不换个地方、换个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