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为了拒绝去遥远的地方上班,拒绝天还没亮就起床,拒绝穿越繁华城市之后抵达仍旧落后的农村,我最后接受了自己辞职的决定。拒绝是为了接受,有时人生就是要你来决定取舍。
我天生不喜思考,可是这次决定却经过深思熟虑。我的老公,罗勇,一个比我大六岁,和他叔叔一起经营一家家具公司,现在正躺在被窝里的男人,有一搭无一搭对我说:“辞职吧,天还塌不下来!像你这样打工的。多一个少一个,中国没什么两样。”他说得轻松顺遂,像随之打的一个漫长的呵欠,听着他打呵欠的余音,我立刻觉得今年的冬天是如此之寒冷,早晨的被窝是如此之温暖。
外面北风呼啸,可以想象黑鸭子东街马路上北风掠过后的道路,光秃而寂寞。如同我的心。
“嗯,今天就辞职,明早可以睡个懒觉了。”我最后也不以为意懒懒说道,然后被他从被子里抱紧,男人的温暖灼热让我更加不想离开被窝,此刻,突然感觉到婚姻的可爱,尽管结婚数年,我并没认真感受这男人深刻的爱,可是此刻,我却感受到婚姻的稳定和踏实。当你的人生疲倦时,你可以休息,而不是要坚持蹒跚前行。
我辞职了,有大概一个月的时间,我感觉到不用上班做全职太太的快乐和烦恼。每天早晨谦恭地望着罗勇穿好大衣,走出家门,站在窗前看着他发动那辆买了两年多还很新的千里马,他隔着窗户对我露牙一笑,很像野兽进食之前的状态,车门不是很响彭的一声关闭,千里马原地咆哮一声,加速离去。看着千里马离开,晚上六点以后才能回来,我的心瞬间陷入失落和茫然。
我在窗前转身,内心空洞,不知这一天将如何度过。
我像一个日本太太一样坚持打扫卫生,把家里弄得一尘不染。内心得到安慰。在做完所有家务之后我坐下来,我不喜看书,对着那些枯燥的文字这不是我的兴趣,那种标榜自己是知识女性,然后动辄就拿出一些书来做做样子的女人,我向不喜欢。而且我的生活中也没有这样的人,我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充其量看看韩剧,仅限于看看里面的帅哥靓姐,为精彩的情节牵引一下,就像吸了鸦片会产生瞬间的幻觉,我是人们经常说的那类没有志向没有理想得过且过的庸俗女人。
那些空洞的日子我经常会在窗前的长沙发上坐下来,呆呆望着窗外的小区,冬天没有特别的风景,贫乏的水泥地面颜色令人厌倦,有老头老太太买了菜回家,我不会去买菜,中午仅仅我一个人吃饭,随便凑合一顿了事。
这就是我辞职之后的生活,不知道未来会如何。过去已是一个句号,仅只用于回忆,此时,我只会感到茫然,我觉得自己变得多愁善感。本不预备长期做家庭主妇的我,隐约间能感觉到罗勇也不愿我从此呆在家里。他曾说:如不喜欢上班就先在家里呆着。言下之意就是以后喜欢上班了还可以去。
不愿猜测太多。我本是懒惰而不喜思考的女人。不过在这个年纪就在家里待着,也实在没意思。于是我开始上网求职。
非常偶然的机会,我找到一份工作,这家微型公司就栖身于我们小区马路对面,那栋写字楼前两年刚刚修建完毕,不知何时销售一空。若不是辞职换工作,估计我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了解那栋写字楼,也不会知道还有数家小公司委身于此。还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男女出入于此,忙碌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他们也许背负着不同的命运,而这一切每天都发生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这是城市生活的轨迹,整天挨挨挤挤然而又各自封闭。谁和谁擦肩而过多少次可是也不一定要说话交流,互相了解。
这家微型公司的老板是一个精干而通情达理的精瘦女人,语言温柔而具亲和力。我应聘的那天早晨,她精瘦矮小的身子独坐在阔大深褐色办公桌后面更显精瘦。让人不忍多看。
精瘦老板神情严肃,滔滔不觉,问的问题和说的规则一样多。我一一对答,频频答应。应聘的岗位都是些简单琐碎事儿,在大公司干得久了,对小公司就会存在着态度上的歧视,和心理上的居高临下。
“就这些活儿啦?”我双手下垂微带谦恭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望着正用审视眼神望着我的老板神彩奕奕的脸。语气中却有着隐约的傲慢。
“嗯,就这些活儿!”老板望着我的眼睛,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
“嗯。行。”我点一点头,表示我做这些活儿都不成问题。
我开始我的新工作,在那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在寒冷的冬季天空下,每天脚步匆匆地穿过黑鸭子东街被北风吹得干净的大街,看着十一路公共汽车从我身边蹒跚开过,听着车后老式发动机的轰鸣声,我有时甚至感觉到虚幻,我又开始新的生活了?我原有的生活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有时自己也不相信,可是我确实走进了那座大厦,以前我甚至都不会作为一个普通建筑物而稍微注意一下的那座大厦。而现在我已经开始成为那里的一个员工,一个普通的和任何普通男女一样的员工,阵阵虚幻向我袭来。
2
上班一个星期之后的那个早晨有些湿冷,天空阴沉,没有风,似乎要落雪。我穿一件灰色长身厚风衣,像往常一样脚步从容穿过黑鸭子东街,沿着路边的人行道缓缓前行,街边店铺刚刚开门,一天正在从这个早晨开始,空气里有股冷和清新的味道,我很喜欢。
街上行人并不很多,我匆匆经过公共汽车车站,一辆十一路车刚刚进站,乘车的人们稀稀落落下了车,一个身穿黑色长风衣的男子突然进入我的视线,他也是下意识看了我一眼,我们的目光相遇之后又分开,这不过是非常普通的一瞥。
我继续自己的路,想着心事。
我照例经过车站,随着上班的人流走进大厦,停在电梯口等着电梯,这时候,我竟然又看见那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我们又互相看了一眼,虽然谁都不会说话,可是我却觉得那男子有些特别,他看我的目光中有着某种我熟悉的东西。我喜欢享受陌生人之间的冷漠,他的脸是沉静而冷酷的,没有什么额外的表情,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感觉,他看了我一眼,这种眼神真是叫人不喜欢。冷酷而奇怪的感受,我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可是我仍旧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注意此人。
电梯门打开,我率先一步走进电梯轿厢,我感觉到他在我之后也走进了电梯,就在我身后走进来,那天也怪了,并没有别的人跟我们一起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我随手按了十八层的按钮,他看了一眼按钮没有再按。电梯墙壁上镶着明亮的玻璃,我们面对面都靠着电梯间的壁站着,我感觉他正在偷偷打量我,目光在我的身上和脸上穿来穿去,我不愉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他的目光和我的再次相遇,然后又各自分开有些尴尬地看着天花板,电梯迅速地向上升起来,发出很微小的运行的声音,我双手压在身子后面站着,他则双臂抱肩靠在电梯壁上看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他和我对视了一下,有点孩子似的停顿,然后眼神一动从我的身上移开,我于是也开始打量他,我发现他没有背任何包,男人喜欢空着双手,一双黑色的已经很久没有擦过油而失去了光泽的皮鞋被浅色牛仔裤宽大的裤脚遮住了一半,我禁不住又抬头看他的脸,又再次与他的冷漠而且有点咄咄逼人的目光相遇。我感觉到这次看他确实不应该,可是有时候好奇心会驱使一个人去看自己感到奇怪的事物,何况面前是个人呢。
空气里有点别扭的气氛,电梯还中途停了几次,可是竟然都没有上人,这期间我们没有再互相看对方的脸,可是似乎都在偷偷留意对方的举动,最后电梯终于到达了十八层。我听见电梯开门的声音时内心竟有种解脱感,虽然如此,我仍旧故作从容地率先走出电梯,他竟跟在我身后。我听见他的脚步在楼道里发出并不沉重的声音,他一直跟在我身后直到我停在公司的门口,他竟然就站在我的身后。
“你是来应聘的?”我终于忍不住回头问他说。
“你是这家公司的?”他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很牵强的里面含着惊讶成分的笑容问我。
“对啊!”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然后会意地笑起来,寂静的楼道里面响着笑的回声,可是后来无论我怎么分析,这回声也不可能,因为那时候已经是很多公司上班时间了,楼道里面应该有很多杂沓的脚步声,可是我就是听到了回声,很清亮的回声,而且余音绕梁,很奇怪。
这就是我和靖穆森的初次相见,算是一个富有戏剧性的情节,后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提起那天早晨,他一说起那天早晨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的抱起了双肩,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的脸,我于是就会闻到那个早晨的潮湿微冷的新鲜的空气,想起他的那种对于陌生人才会有的冷漠甚至有点咄咄逼人的目光。于是我会感到突然的陌生,觉得似乎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吗?
“我不喜欢那个早晨的你。”我会这样直接评论说道。
“是吗?可是我喜欢那个早晨的你,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披着长发的你在早晨的电梯里,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这算不算是一见钟情?”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会陷入一种回忆,眼神迷茫而且深沉,然后他会把我抱紧在怀里,我感觉到他的心脏在有节奏的用力的跳动着,他更多的是喜欢回忆和现在,他似乎不喜欢未来。他经常会说未来太遥远,而历史永远静止不动,现在是最重要的,然后他就会突然抱紧我,似乎一失手就会失去我一样,这时候我的心也会感到疼痛,我感觉到他真切的感情和一丝深刻的无奈,和对于现在彼此拥有的珍惜。
3
那天早晨听说他是来应聘的,我就很礼貌的把他让进了屋子,我没有看见过一个应聘者什么都没带就来到一个公司,像他那样两手空空的样子。
我走进自己的位子坐下,并安排他坐在离我不远的位子上,他很听话地坐下来,有点好奇,像个孩子一样举目打量了一下公司的小环境,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脱掉那件长衣服,然后打开饮水机,可是水不是很热,我等了一会儿之后就帮他倒了一杯,他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就向我笑了笑表示感谢。
负责招聘的郑丽还没有来。我告诉他需要等一下,他很干脆的说了一声好,然后就在那个位子上面沉静下来。
他表情安静充满耐心的双手握在一起放在桌子上,然后抬头四下打量我们公司里的一切,墙壁上的地图,窗子上浅色窗帘,桌子上那部老式电话机。然后他大概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看累了,就又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是那么特别,里面因为充满了不合年纪的好奇心而显得有些不成熟,甚至有点像个孩子。我注意到他是那种少年型的男人,五官端正,大眼睛,安静的时候更加显得有几分威严而令人不容易接近。
我们静静坐了几分钟,气氛中尚算融洽。郑丽终于出现在门前,她刚刚进来就看出靖穆森是来应聘的,一边说着让您久等了您真是很准时之类的客套话,一边向自己的座位走过去,郑丽是那种比较成熟的女人,与陌生人打交道的时候会很快就让人感觉到舒服,她的这种成熟特质很快就被来应聘的靖穆森接受了,因为他开始有了笑容,这是那种很自然流露出来的笑容而不是牵强的那种。
接着他们到楼上去谈话,我在楼下一边喝着早茶,一边猜测着这个人会不会成为我的新同事,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这个人,我觉得他身上有种不安定的因素存在,可是我又不知道是什么。
时间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了,我又接了几个电话,看来他们谈得似乎很投机。最后楼梯上面终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两个人的笑声,看来谈话似乎很愉快,但是这并不表示一定就有结果,因为和郑丽谈话的人大多数都会感到愉快,我想这个来应聘的人也不能例外。
一会儿楼梯里面传出脚步声,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告别声,郑丽叫他回家等待消息,因为她还要和老总商量一下,这样靖穆森就准备离开,她送他去门口,他的脸上又恢复了进门时候的神气,他还不经意的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种陌生的冷淡的表情,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然后我听到他们在门口又说了再见,然后门随之关上了。
“怎么样?这个人?”我一边缓缓地喝茶一边好奇地问郑丽。茶水很烫。
“应该还行吧!别看他年纪不大,已经工作十年了。”郑丽淡淡地说道。
“有那么大的年纪了么?”我漠不关心地随口问道。
“是啊!已经很大了。”郑丽也随口说道。
其实我们对这些都不是很关心,日子每一天和每一天都是一样的,靖穆森离开后,空气里面就是如常的沉寂,我们的工作就是接打电话,整天坐在屋子里面接电话或者打电话,所以日子是沉寂的,偶尔我们也聊聊天,可是每天每天都是相同的,真的没有什么可以聊的了。一个陌生人的到来和离开在短暂的时间里给这个比较封闭的空间一些新鲜感,可是随着陌生人的离开,这里就又恢复了原有的气氛。
这就是我的工作环境。每天可能会有成百个电话打进来咨询,还会有很多电话打出去跟踪客户,每天对于各种类型的客户,会有各种类型的态度和处理方式,可是总的来说我们的态度都是温和礼貌的。这就像后来靖穆森说的,整天和我们这里的人在一起,自己的一些傲慢也被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