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有诗: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
这黄河自巴颜喀拉山脉和星宿海西缓缓向东,一路在华夏疆土上画下了一个大大的“几”字,养育着沿岸生灵,叩问着万千魂魄。
几度春秋?几载天涯?
张三沿着黄河踽踽独行,他先思索了这些天的前前后后,觉得自己的行李放在老赵头家里还是安全的,行李无非一些洗漱用品,换洗内衣,两本书,一封临出狱时孙建国托付给他的厚厚的信。这封信他还得等两年半以后,在孙建国儿子的生日那天送达,所以,暂存在老赵头家里,实在是再妥当不过。
张三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证件和卡,都在,这让他感到安心。
他又想起李伟峰拉着赵玥手的样子,赵玥拥抱自己的样子,顿时心里极其烦躁,他又一次选择了逃避。
狱中,孙建国和张三聊过,当年*****领导红军艰难地冲破敌人重重围剿,选择了一条极其艰苦的线路,饮血茹毛,成功地完成涅槃,将革命的种子深深地耕种在沿途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此后,万里江山,插上了鲜红的旗帜。
张三记得当时,他问孙建国:“不当面争锋,是不是逃避呢?”
孙建国思索了一会,他觉得对这个几乎半文盲,却有着非凡领悟能力的小伙子,一定要给一个合理的答案,因为,他将来会经历很多很多,而如今这点点滴滴,都会成为他历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显得至关重要。
他对张三说:“争锋相对和逃避迂回,都是人生。将来,你无论遇到哪一方面的对手,都要记住,先分析他有什么,而你没有,你便可以选择,你是去超越他的优势而争锋相对,还是迂回辗转,做最好的自己……”
“新区……新区……走新区的上车了!”
一辆小巴车停在路边,售票员站在车门口吆喝着。张三走上前。
“新区?”
“嗯……”
“上车上车!一位40元……”售票员将张三推上车,张三找到一个位子坐下,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纸币捏在手里。
三三两两上来了一些人后,车就启动了。
售票员握着一沓零钱,走过来挨个买票,到张三了,她接过张三的钞票,找回零钱,同时不由得多看了张三一眼。
此时的张三,衣着得体,面容俊郎,尤其一双忧郁而灵动的眼睛,让业已人老珠黄仍旧为生活操劳的售票员微微一笑,朝着张三点了点头。
张三趁机问她:“麻烦问一下,新区有没有便宜一些的出租房?我那边不太熟悉。”
“出租房?你可以上网搜一搜,应该多的是。”售票员心情不错,她边收后面乘客的钱边说。
“哦……我,我没有手机……”
“你等会……”
售票员收完钱,来到张三跟前,在张三身边坐下来,问:“手机丢了?为啥去新区租房?给自己租还是别人?”
“……”张三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觉得,很多女性,在聊天的时候,总想着掘人家的祖坟,希望能聊出一些新奇的事情,而后充当茶余饭后的佐料。
但他错了,因为女性,相比男性,本能地多了很多防备心理,只有熟络了,才会卸下防备,愉快地聊天。
售票员大姐同样如此,她见张三不吭声,就准备起身去副驾驶位置。
“我自己住的。”张三赶紧说。
“在新区上班还是?”售票员大姐又坐下来。
“我没有,打算……打算先找个住的地方,再找工作……”
售票员大姐心想,这一定是个刚毕业没有工作的大学生,正在被残酷的社会慢慢操练着。
“这样,我给你打听打听……你看,现在网上找房子,都是中介,你得交几百块的中介费,新区那边我熟,你不用给中介给钱,我收你两百,保证给你找个满意的房子。”
“啊?两百……”
“对呀……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有的中介公司,都是从房租里抽提成,多的都两三千呢……”
“我就想找个便宜的地方,能睡觉就行。”张三有点气馁。
“你如果嫌我要的多,一会你下车了去房屋中介问问吧……”说着,售票员大姐起身朝着车前面走去。
新区一个亲戚的房子,她记得准备出租,本想着能促成这一桩美事,顺便挣上二百块,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服,没想到这个小伙子像个书呆子一样,还浪费了她的一番口舌。她略微有些烦躁,重重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淘宝,看着上面花花绿绿的漂亮衣服,越看心越烦。
“大姐……”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抬起头,看到张三把两张百元钞票递在她面前。
“大姐,我……”
“行,交给我吧!我今晚就让你搬进新居!”售票员一把抢走钞票,开心地说。
“那我坐在后面等你消息。”张三看着自己的钞票进了她的口袋,有点不放心地说。
售票员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转身拍拍张三的胳膊:“你放心坐着,等下车了,我亲自带你去!”
张三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售票员赶紧从手机上找出自己亲戚的电话,拨了过去。
“嘟……嘟……嘟…………”无人接听。
再拨。
“嘟……嘟……嘟…………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她心里骂了一句:“不接电话……拿着手机干嘛用的?”
她又打开了淘宝。
这件衣服,她已经放在购物车好久了,一直没舍得买,虽然只有198元。
她捏了捏口袋的钞票,暗暗下了决定。她对着隔壁座位上的一位同样在玩手机的年轻姑娘说:“姑娘,你能不能给我转二百元,我手机没钱了,看上了一件衣服……我给你现金……”
姑娘抬头看了她一眼,说:“行!”
一分钟后,现金进了姑娘的钱包,新衣服付款成功,售票员开心地抖着腿,哼着喇叭里传出的歌曲……
车进站了,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了,售票员和下一班同事交接完毕后,她对着一直等她的张三招手:“来,小伙子,我们去看房走!”
张三走了过来。
“我先说好,过去打车的钱你还是得掏,也就十几块钱。”
“嗯嗯……”
售票员伸手挡了一辆出租车,俩人上了车。
“这是我亲戚的房子,她们在外地上班,着急出租,家具都全的很,一会谈成了,你直接楼下买床被褥就可以了……”
“嗯嗯……那一个月多少钱?”
“这你自己谈,我跟着你,肯定是最便宜的价格!”
“嗯嗯!”张三开始思索如何进行这次谈判。
这是新区里非常普通的还没有拆迁改造的老小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没有保安,电线杆,楼道,到处都是小广告。
售票员大姐边走边说:“我家也在这个小区里,我亲戚他们是十号楼,他们只出租一间屋子,其余的放了杂物,所以,你只需要交一间房子的钱就可以了。怎么样?实惠吧。”
“嗯嗯……”
“你咋话这么少?你看,那个楼下就是商店,一会谈好了你就买你需要的东西,现在已经过了吃晚饭的点了,你要是吃饭的话,小区外面有饭馆,刚才你看到了没?”
“看到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爬上了楼,到了一家红色防盗门前。
售票员大姐有些气喘,她边敲门边喊:“三姐,三姐……”
门开了,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站在门口,叼着烟问:“你们找谁?”
“我找我三姐。”售票员大姐有些纳闷,她把头伸进门里喊:“三姐……”
“我们是租房子的,你是不是找房东?”
从房间里出来一个妇女,对着售票员大姐说。
“什么?这房子租掉了?”她皱着眉头说。
“我们已经住了一周了……”
抽烟男子说完,就关上了门。
“这……这……”售票员大姐有些慌,她低着头在楼道来回走了两圈,然后对张三说:“实在不好意思,你看,我也是没办法了,你还是找个宾馆住下,明天再找吧……”
张三看着她。
“哦……哦……你的钱……哎呀,你跟我下楼,我给你去取。”售票员大姐显得很窘迫。
张三于是跟着她慢慢往楼下走。
已经是华灯初上,他紧紧跟着她,唯恐这个妇女一个转身就不见了。
来到一个狭小的自动取款机旁,售票员大姐说:“你站着等,我取钱给你……”
张三就站住了,眼睛却紧紧盯着她。
张三能听见她“滴滴滴滴”一阵操作,然后,神情疲惫地走了出来。她对张三说:“你等会,我打个电话……”
说着,就拨通了电话。
“喂……你是不是把我卡上的钱用完了?啊?我有急用……什么?我现在就用……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呀?你一天到晚,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啊……”
妇女还没说完,电话就被对方挂断了。
她愣在原地,眼泪在眼眶打转。
张三走上前去,问:“怎么了大姐?我的钱……你看,天已经黑了,我……”
“走,到我家里取走!”妇女一跺脚,便领着张三超另外一栋楼走去。
爬上五层楼,妇女又开始气喘吁吁,她拿出钥匙,打开自家的门,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在房间门口看着。
“你先进来。”售票员大姐对张三说。
张三跟进去,靠门站着。
“这是干嘛的?”轮椅上的男人看着张三问。
售票员大姐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家里还有没有钱?给我二百我还他。”
“咋回事儿?家里的钱下午陶子都拿走了,说一个朋友出事了,先拿去垫上……”
“不省心的家伙……你就不会挡一下吗?现在叫我怎么办?”售票员大姐气的直跺脚。
“咋回事呀到底?车出事故了?”
“我……我收了这个小伙子的二百元钱,答应把三姐的房子租给他,没想到三姐他们已经租掉了……”
“你是糊涂了吗?不会打电话问问吗?”
“我打了,当时没接,我以为没听见……”
“那钱呢?你还给他不就行了?”
“我……我在网上买了件衣服……花掉了……”
“你……”男人看着眼前自己的妻子,已经深秋时节了,还穿着洗的发白的工作服,凌乱的头发,疲惫的眼神,他没有说话,低下头摇着轮椅回屋了。
张三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着正在拉着衣襟默默流眼泪的售票员,内心斗争了半天,终于说:“大姐,我改天再来取吧……我走了……”
“你等会小伙子……”轮椅上的男人在屋子里说。
张三看到他又摇着轮椅从屋子里出来了,两根只有半截的腿上,放着一把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