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道即世界整体

我们认为,如上意义上的道实际上就是作为整体的(现实)世界。因为作为整体的世界恰恰也具有上面所描述的所有特征。由于从现象层面上看世界中的事物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中,所以我们也可以说道就是作为整体的物化过程。所谓“作为整体的世界”或“作为整体的物化过程”,并非简单地指万物万事之总和,而是指某种事实结构或某种巨大的事实,通常意义上的所有事物均处于这样的事实结构之中(参见韩林合2000a:第一章、2003a:第5章和第8章)。而且,就其本然状态而言,作为整体的世界(简言之,世界整体本身)根本无所谓物与物、物与事、事与事的区别,因此也无所谓化与不化的问题。显然,庄子的道所指的只能是这样的世界整体,而非通常的心智所了解的充满各种各样区别和变化的世界整体——所谓现象世界。

第一,作为整体的世界当然也是无形无声的,因为只是相对于其内的事物我们才能有意义地说它们具有某种形状,或者具有某种声音。同样,作为整体的世界也可以说是窈冥、昏默的,更可以说是绝待绝对、独往独来的,因为按照定义它包含了所有存在的东西。如果我们坚持刘易斯(David Lewis,1941—2001)的模态实在论(modal realism),那么我们似乎必须承认在我们的世界(现实世界)之外存在着无数其他可能的个体和世界。但是按照刘易斯的理解,我们根本不能有意义地说其他可能世界位于我们的世界之外,因为不同的可能世界之间根本不具有任何空间关系。另外,按照普兰廷加(Alvin Plantinga)的理解,一方面,并不存在任何可能但非现实地存在的个体,另一方面,所有的可能世界均现实地存在于我们的现实的世界之中。因而,按照这两种主要的可能世界观,我们都不能说在作为整体的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什么东西。(参见韩林合2003a:第8章)

第二,无论从时间上说还是从空间上说,世界都是无穷无尽的。我们不能用久老、高深之类的词汇来形容它。请看庄子的如下描述:


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庚桑楚》:四/八〇〇)

【戴晋人】曰:“……君【魏莹】以意在上下四方有穷乎?”

君曰:“无穷。”(《则阳》:四/八九二)

所引第一段话大意为:道无始无终,无穷无尽。从空间上说它的确是有实在的内容的,但是却不存在于世界中的任何确定的位置;从时间上说它的确是有“长度”的,但是却没有开始和结束。这种意义上的道就是宇宙,也即作为整体的世界。在此,庄子断言上下四方无穷,而在《大宗师》(一/二四六至二四七)中他断言:“夫道……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由于无穷的东西无所谓上或下,所以道在六极之下的说法是不妥当的。《天运》(二/五〇八)中的说法是道“苞裹六极”。显然,这种说法更为合理。“君【魏莹】以意在上下四方有穷乎?”中的“在”犹“察”(苏舆说,参见王先谦1999:二二九),意为“测”(成疏:四/八九二)。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齐物论》:一/七九)


此段大意是这样的:有的人认为作为整体的世界从时间上说有一个开始(所谓“有始”);其他人不同意这种观点,他们认为作为整体的世界未曾有一个开始(所谓“未始有始”);还有一些人认为“有始”和“未始有始”这样的说法根本不能用来表述作为整体的世界。在坚持作为整体的世界有一个开始的人之中,一些人认为在这个开始的状态存在着某种东西(所谓“有有”);另一些人认为不存在任何东西(所谓“有无”);还有一些人认为“有”和“无”这样的说法根本不能用来表述作为整体的世界的开始的状态(所谓“未始有无”、“未始有夫未始有无”)。庄子的观点应该是这样的:“有始”或“未始有始”(“有穷”或“无穷”)、“有”或“无”这样的说法根本不能用来表述作为整体的世界,它们只适合于表述世界之内的事物。因此,作为整体的世界——进而道——严格说来甚至都不能说是无穷的。

第三,表面上看,世界之内的任何一个事物都是由其内的某个或某些其他事物生成的。但是最终说来,所有事物(包括天和地)都是由作为整体的世界生成的。因此,它自身不能说是由它之内的任何事物生成而来。更准确地说,“生成”和“毁灭”之类的说法根本不适用于它。


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庚桑楚》:四/八〇〇)


万物来来往往,生生灭灭。显然,这一切均要以作为整体的世界或道作为背景才能发生。在此,庄子将道或作为整体的世界比作门:万物从其中出出入入。但是,它不同于通常所说的门,因为它无形无象无声。庄子将其称为“天门”(意即天或世界整体这个门)。比较:“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天运》:二/五二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天下》:四/一〇六六)这两处所说的“天门”或“门”同于《庚桑楚》(四/八〇〇)中所说的“天门”。“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意为:心里不接受这点的人不会体道(天门或道不会向他敞开)。这种意义上的“天门”同于老子所说的“众妙之门”(一/二)。老子也使用“天门”一语,但是其意义有所不同:“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楼宇烈1999:十/二三)在此,“天门”应该意指耳目口鼻等感官——耳为声之门,目为色之门,口为饮食言语之门,鼻为臭之门,四者均为天所赋予,所以称为“天门”(参见高亨1956:二五)。高亨(1980:八四)认为,《天运》(二/五二一)中的“天门”也应释作感官。如果我们观察世界之内的具体事物,那么我们会发现其中的一个或一些生成另一个或另一些。但是,最终说来或本质上说来,是作为整体的世界或道在生成它们。由于作为整体的世界无形、无象、无声,所以庄子又将其称为“无有”。由于无或有这样的说法实际上只适用于世界之内的具体事物,所以庄子说“无有一无有”。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天地》:二/四二四)

作为整体的世界或道无所谓有始无始,因而既不能说泰初(意指世界最初的状态)有也不能说泰初无,所以可以说泰初既无“有”之名,也无“无”之名(所谓“无有无名”);反过来,我们既可以说泰初有,也可以说泰初无(所谓“泰初有无”)。作为整体的世界或道可以说是一,从本质上说对它来讲是不存在不同形体的事物的区别的。当然,我们也可以将泰初直接理解为道或世界整体。由于世界整体本身不同于个别的对象,所以“有”和“无”这样的说法严格说来不适用于它。反言之,我们既可以说它有也可以说它无。

第四,在生成万物之后,作为整体的世界作为它们的本性和命运而继续支配着它们。这也就是说,所有事物最终说来都是由作为整体的世界生成和决定的。

第五,作为整体的世界或宇宙当然无所不包,也可以说无所不在。在此,作为整体的世界无所不在的意思并非是:它作为一个部分或成分而存在于所有事物之中,而是:通过其部分或成分的处处存在,它间接地存在于所有地方。正如当我说我面前的一棵树S存在于它的所有部分所占有的所有空间位置之上时,我的意思并非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个体的S存在于这些空间位置之上,而是:通过其部分在这些空间位置之上的存在作为一个完整的个体的S间接地存在于其上(参见韩林合2003a:第2章)。

第六,作为整体的世界也是严格按照虚、静、淡、无为的原则生成和支配万物的。因为我们当然可以说它不与物交因而与物无逆(这是因为它绝待绝对),也可以说它一而不变(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通常所谓变化是指发生于世界之内的诸对象之间的一种事项,而世界整体则是唯一的),进而它也不可能存“心”去做任何事情。当然,我们也不能用“仁”、“义”、“巧”、“戾”之类的词汇来形容它的所作所为。

最后,我们要注意,严格说来,“世界整体或道生成万物”、“世界整体或道无所不在”之类的说法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只有相对于世界或道之内的诸对象而言“生成”、“在……地方”、“无所不在”之类的说法才有意义,而且最终说来,在世界整体本身或道之内根本不存在任何意义上的此物与彼物的区别(比如蝼蚁、稊稗、瓦甓、屎溺之区别)。老子的“道”也可理解为世界整体(本身)。在第二十五章(楼宇烈1999:六三至六五)老子写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显然,只有道或世界整体(本身)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其他所谓“大”只是通常意义上为大(或者在与道同体的意义上为大)。在此,“域”应该意指世界整体,道实际上同于这种意义上的域。通常认为,天和地均是无比广大的,因而可以用来代表世界整体。如果君王能够体道,那么他也因此而成为大者。(由此看来,此处所谓“域中”中的“中”字所具有的意义不同于其通常所具有的意义。在其通常的意义上,“中”意味着一个事物作为另一个事物的子部分而属于另一个事物,而在此处其意义则是:一个事物与另一个通过某种方式而成功地与其同而为一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作为世界整体,道(及其行事的方式)与个别的事物(及其行事方式,在此主要指众人或俗人及其行事方式)当然是完全不同的,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它与它们的关系是“逝”、“远”、“反”。比较:“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所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同上,二十/四六至四八)“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同上,四十/一〇九至一一〇)“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同上,六十五/一六八)在此,“动”意为行事方式,“反者”意为与世界之中的事物完全相反。世界整体(本身)或道当然先于天和地,某种意义上先于所有具体的事物。所有事物都是由它生成的。因此,它是它们的“始”、“母”。在这种意义上它当然是“有”。但是,如果你问它又是由什么生成的,我们只能回答说它源自于“无”。或者,更准确地说,“有”和“无”、“生成”和“毁灭”这样的说法根本不适合于世界整体或道(因此,你的问题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以上是老子如下断言的解释:“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同上,一/一至二)“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同上,四十/一一〇)当然,我们也可以从如下角度来理解道或世界整体为何被称为“无”:道或作为整体的世界无形、无象、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