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与人生
一定有多数的学生感到:上音乐课——唱歌——比上别的课更为可亲,音乐教室里的空气比别处的空气更为温暖。即此一点,已可窥见音乐与人生关系的深切。艺术对于人心都有很大的感化力。音乐为最微妙而神秘的艺术。故其对于人生的潜移默化之力也最大。对于个人,音乐好像益友而兼良师;对于团体生活,音乐是一个无形而有力的向导者。
个人所受于音乐的惠赐,主要的是慰安与陶冶。
我们的生活,无论求学、办事、做工,都要天天运用理智,不但身体勤劳,精神上也是很辛苦的。故古人有“世智”、“尘劳”等话。可见我们的理智生活很多辛苦,感情生活是常被这世智所抑制而难得舒展的。给我以舒展感情生活的机会的,只有艺术。而艺术中最流动的、活泼的音乐,给我们精神上的慰安尤大。故生活辛劳的人,都自然地要求音乐。像农夫有田歌,舟人有棹歌,做母亲的有摇篮歌,一般劳动者都喜唱山歌,便是其实例。他们一日间生活的辛苦,可因这音乐的慰安而恢复。故外国的音乐论者说:“music as food”。其意思就是说,音乐在人生同食物一样重要。食物是营养身体的,音乐是营养精神的,即“音乐是精神的食粮”。
丰子恺 此路不通
音乐既是精神的食粮,其影响于人生的力当然很大。良好的音乐可以陶冶精神,不良的音乐可以伤害人心。故音乐性质的良否,必须审慎选择。譬如饮料,牛乳的性质良好,饮了可使身体健康;酒的性质不良,饮了有害身体。音乐也如此,高尚的音乐能把人心潜移默化,养成健全的人格;反之,不良的音乐也会把人心潜移默化,使他不知不觉地堕落。故我们必须慎选良好的音乐,方可获得陶冶之益。古人说,“作乐崇德”。就是因为良好的音乐,不仅慰安,又能陶冶人心,而崇高人的道德。学校中定音乐为必修科,其主旨也在此。所以说,音乐对于个人是益友而兼良师。
团体所受于音乐的支配力更大。吾人听着或唱着一种音乐时,其感情同化于音乐的曲趣中。故大众同听或同唱一种音乐时,大众的感情就融洽。团结的精神便一致。爱国歌可使万民慷慨激昂,军歌可使三军勇往直前,追悼歌可使大众感慨流泪,便是音乐的神秘的支配力的显示。古人有“乐以教和”的话,其意思就是说,音乐能使大众的心一致和洽。故自来音乐的发达与否,常与民族的盛衰相关,其例证很多:我国古时周公制礼作乐,而周朝国势全盛,罗马查理大帝(Charlemagne,768—814)的统一欧洲,正是“格列高里式歌谣(格里哥利圣咏)”(上代罗马法王(教皇)Gregory I(格里哥利一世)所倡的音乐)发达的时代。普法战争以前的德国,国势非常强盛。当时国内音乐也非常发达,裴德芬(贝多芬)(Beethoven)、修裴尔德(舒柏特)(Schubert)、孟特尔仲(门德尔松)(Mendelssohn)、修芒(舒曼)(Schnmann)、勃拉姆斯(Brahms)等大音乐家辈出,握世界音乐的霸权。又如西班牙国力衰弱时,国内不正当的俗乐非常流行,日本江户时代盛行淫荡的俗乐,国势就很衰弱。凡此诸例,虽然不能确定音乐的盛衰是民族盛衰的原因,但至少是两者互相为因果的。郑卫的音乐被称为“亡国之音”。可知音乐可以兴国,也可以亡国。所以说,音乐对于团体是有力的向导者。
今日的中国,正需要着这有力的向导者。我们的民族精神如此不振,缺乏良好的大众音乐是其一大原因。欲弥补这缺陷,需要当局的提倡、作家的努力和群众的理解。这册教科书的效用只及于最后的一项而已。
(载于《开明音乐教本·乐理篇》〔丰子恺、裘梦痕合著〕1935年初版本,选自《丰子恺文集》第3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