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清儒认为汉学优于宋学,但汉学分为今古文,二者孰优孰劣?对此汉末学者荀悦有过一段精彩的评论:

 

古今文不同,而皆自谓真本经。古今先师,义一而已,异家别说不同,而皆自谓古今。……秦之灭学也,书绝于屋壁,义绝于朝野。逮至汉兴,固已无全学矣。(《申鉴》卷二“时事第二”)

 

原来,无论古文经学还是今文经学都已经不是“真本”和“全学”;它们都是对原典、原义的阐释,而一切阐释都有可能是误读!或以为汉儒去古未远故其说尽是,但他们都有篡改经典的不良纪录;仅就此节而言,今文家与古文家其实是一丘之貉。

至于汉学与宋学之优劣,这个问题就不那么容易判定了。我们知道,汉学并不是十分纯粹的学术,汉儒往往牺牲学术来迎合政治的需要(例如鼓吹孔子作六经是“为汉立法”)。这一点宋儒看得很清楚,如宋代学者王应麟便认为“饰经文奸以覆邦家,汉儒之罪大矣”(《困学纪闻》卷五“礼记”条)。不过宋儒乃至清儒也未能避免汉儒的困境。近代新理学大家熊十力认为,汉儒“假托孔子以护帝制,不独诸子百家并废,而儒学亦变其质,绝其传矣”(《原儒》),但是宋儒对汉儒的天人感应、阴阳五行思想照样津津乐道,而清儒更是实行鸵鸟政策的“奴化之汉学家”;照他这样一说,汉学宋学清学之末流都背离了刚健特立的儒家真髓,无非是些“奴儒”而已(《中国学术思想的自立之道》)。熊氏的观点过于偏激,但他点出的“学术应独立于政治”这个问题却值得我们认真反思。

诚然,学术与社会—政治密不可分(逃避政治也是一种社会—政治态度),干脆说学术就是面向政治生活而展开的。所谓“道不远人”,学术的“人文性”即体现于此;问题是学术(或学者)该当以何种方式介入“世界”呢?不解决这个问题,汉宋之争、义理与训诂之争以及白璧德所说的“古今之争”、“知识与反思的平衡”也就无从谈起。

在此我们不妨重温章学诚的学术思想。章氏承认“学问固期于经世也”(《文史通义》卷四内篇四“说林”),但这并不是说学者就应当曲学徇世、成为学术弄潮儿,而是“辟风气”(卷六内篇六“天喻”)、“持世而救偏”(卷二内篇二“原学下”及卷七外篇一“《淮南子洪保》辨”),即学术“当视世所忽者而施挽救焉”(卷九外篇三“答沈枫墀论学”)。这样看来,学者必然是以“爱护的批判者”这一姿态间接介入当下的。

学术(学者)与社会—政治的关系问题已经解决,现在便可以进一步来考察上面提出的学理悖论了。学术既然是面对实事—真问题而求其所是与当是的工作,因此也就无所谓古今、汉宋、义理考据的对立了。用章学诚的话来说,就是“文求其是耳,岂有古与时哉”(《卷九外篇三,“与史馀邨简”》),因此他主张“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卷二内篇二“浙东学术”),并以此为基提出了“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卷四内篇四“答客问中”)的精彩论断和著名的学术三门说:

 

夫考订、辞章、义理虽曰三门,而大要有二:学与文也。……夫文非学不立,学非文不行。(“答沈枫墀论学”)

 

同时“学”与“文”又呈现为体和用的关系:

 

君子苟有志于学,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于人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所谓有体必有用也。(卷五内篇五“史释”)

 

可见,前面所说的矛盾和对立在章学诚那里均转成了和谐的统一。另如“小学为经术渊源”(卷九外篇三“报谢文学”)、小学与经学实为一体(同前,“答大儿贻选问”)以及“陆王之攻朱,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卷二内篇二“朱陆”)等观点也都表明了这一点。

不过,这里所说的仅是一种理想的“应当”,而世事恒有偏弊,因此学术在介入具体的文化现场时也必然有所侧重。也就是说,“人文精神”的概念中需要引入“时”的维度。那么问题便产生了:我们现在处于什么样的时代呢?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人文精神?相信《文学与美国的大学》的读者都会产生类似的问题意识;事实上对于中国读者而言本书的意义也正在此,否则本书实在不看也罢,或者说看了也等于白看。

中国近现代的文化发展很像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狂欢节”,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与新文化运动便是其中最具戏剧性的一幕。在这场文化大转型中,白话与革命、创新、进步作为正面价值观念取得了对文言—保守—传统的绝对优势,事实上在破坏旧偶像的同时自身又成为新的偶像,不自觉地异化为其所代表的“反传统”、“反权威”自由精神的对立面——“文化大革命”就是这场狂欢的卒章之“乱”。在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同样经历了一场白璧德所谓的卢梭(浪漫)主义运动。

不过,五四—新文化运动也是乾嘉学术传统的延续(在此意义上讲,新文化运动是“历史合力”的结果),其中不仅有破坏、颠覆,也有整理与建构。1949年以后,中国文化几乎完全重新“格式化”了一遍:真正的断裂产生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中国的人文环境又发生了新的重大变化,好在时代大潮不可抗拒,“万马齐喑”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近些年来,中国学术不幸又受到西方特别是美国知识产业化甚至商业化的影响,学术研究在许多人那里变成类似攒机或信息出纳的营生,像白璧德所讽刺的以“簿记”为学、大钻牛角尖的“文秘”式研究者,在我们这里似乎并不难找到同道知音。

诚然,“俯仰胡桃内,而为太玄王”(be bounded into a nutshell and count oneself as a king of infinite space)兴许是别有隐衷、出于不得已(如文字狱之与乾嘉朴学),有些人甚且还能从中发现莫大的乐趣,但这种“自了汉”式的学术研究恐怕并无多少人文价值可言。更重要的是,思想的本质是精神的独立和自由,而自由的思想往往与权威、规范、制度乃至政权发生冲突。于是我们看到,为了维护政权、特别是合法性受到质疑的政权,统治者除了采用正面压制自由思想(例如焚书、宗教法庭、“反右”)的刚性手段,还会别有用心地提倡复古(如提出“回归传统”之类似是而非的口号)与技术型的学者(如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家),为自己培养听话的“好学生”和国家机器的螺丝钉。在极端情形下,正如历史所昭示我们的,故纸研究有可能扼杀自由思想,——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无庸讳言,我们现在可以说仍处于思想匮乏的时代;我们仍然需要思想(当然是指真正的思想)。我们当然也需要经验、材料和知识的积累,这是“学问”的基础;但没有真问题就没有真学问,而联通“问题”与“学问”的正是思想而非其他。且听黑格尔是怎么说的:

 

人之所以比禽兽高尚的地方,在于他有思想。由此看来,人的一切文化之所以是人的文化,乃是由于思想在里面活动并曾经活动。

 

针对当时的哲学史多是“对于一大堆在时间中产生和表现出来的哲学意见的罗列和陈设”,黑格尔高声棒喝“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学习一系列的单纯意见更为无用的吗?”在他看来,缺乏精神和思想贯注的哲学史无异于“死人的王国”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前言,贺麟等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一卷第16—17页、20—21页。。这番话是黑格尔在一百八十多年前就当时德国哲学研究而发的感慨,但完全可以视为对整个人文学术的提撕警示,今天读来仍不乏现实针对性。

古人老早就感叹“诲尔谆谆,听我藐藐”(《诗·大雅·抑》),黑格尔也说过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全部东西是“我们不曾从中学到什么”(《历史哲学·绪论》)。是耶非耶,人类历史还太短,我们最好还是悬搁判断吧;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不幸真是这样,荒诞的生命就更需要人文精神的照临与护持了。

 

本书由我和张源合作完成,她翻译了作者的前言与前四章,其中前三章参考了王琛、赵燕灵、宋念申、楼玲令等人的译文(见《人文主义:全盘反思》,三联书店2003年出版),我负责其余部分。翻译过程中,曾向北大英语系刘锋教授请教拉丁文和德文术语的确切含义,特在此表示感谢。译者水平有限,舛误在所难免,请读者慷慨赐教,以便再版时修订。

张沛

2003年9月上旬于北大中关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