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校与其他美国高中比,是很功利的。体育课的课时自建校数十年以来越减越少,又要改革美术课,使之不计入总分。2014年校长心血来潮,以“安全问题”为由解散了一个女子足球队。这件事沸沸扬扬地闹上了校报,用了整个头版讨论这一行为。当时历史课在讲独裁者们的崛起,就把校长先生这一鲜活的例子用上了。虽然学生义愤填膺,闹得很凶,这件事却至今没有下文,球队也无重组迹象。
但就是这么一所功利的学校,所提供的课程种类却很丰富。因学术气氛还算浓郁,“Honors”(高级课程)和“AP”(高中开设的大学课程,成绩合格者可在大学里免修这门课程)级别的课程很多,此外有木工、建筑设计、音乐理论、各色乐队等等,升入高年级后的选项更多,可学天文学、海洋科学、生物化学、机器人甚至符号学。国内高中的选修课更像课后俱乐部,南校的却大多要记入总评,与主科一样直接影响到“GPA”,所以作业务必按时交,小测验也得用心做,否则总评被美术之类的扯低是一件很憋屈的事。
初来时不会选课,学校可能念我是外国人,需要时间磨合英语,就大手一挥批了大堆自习,毫不夸张地讲,那半年我一周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我还以为这就是美国高中的常态,因为各种有关他们懒散生活的传说实在是太深入人心了,所以着实愉快了一阵子。某日,朋友 H向我抱怨课程压缩得太紧,作业做不完,并把课表递给我看——她来美国多年,早已脱离“ELL”系统。我把自己的充满空白的课表跟她的放在一起,不禁抚额,我这段时间是造的哪门子的孽,一心休养生息,孰不知我那些早早选了经济、工程与各项外语来填满空当却不动声色的同学,早就把我甩到爪哇去了。
从此我才开始把选课这项权利掌握在自己手里。学校给每个学生都安排了学习顾问,主要是审查学生所选课程的合理性,确保顺利毕业,并在十二年级时帮助申请大学。当我向我的顾问女士提出要加强课程密度时,她表示强烈的反对。
“你要知道你刚来,当务之急是先把英语学好。”她耐心地说。
我努力地放缓语速,尽力把每个词都说清楚,好向她证明我的英语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愈急愈急,越是有意表现越是说不出,像吐丝似地绵连不清。
顾问怜悯地看着我:“怎样?再等一阵子吧。”
我又能说什么呢。
从第二年起,我能把话说囫囵时,就更严肃地与顾问谈判,首先完成了从“ELL”转入“Main Stream”的程序,然后将普通级别的化学调成“Honors”级别的,这一举动虽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终究不算后悔。十年级末时顾问们组织了一次会议,主要讲解如何为申请大学做准备。提及选课时,她着重强调道:“我不希望你们选一大堆‘AP’或‘Honors’的课程把自己累得要死,”这时她转向左边,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从我这一排移过,“当然也不是要你们敞开了玩。我所希望的是你们寻找到一个平衡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享受生活,跟朋友出去放松、运动,而不是因为要考大学就慌里慌张,整天埋头苦学。”
我深感其中嘲讽,只有无关痛痒者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不对我的前途负责,不会养我,更不会养我父母,所以才能放心大胆地提出这么一个享受生活的建议,而绝不会对自己的子女如此说。无知者听信她,狡黠者却唯唯诺诺,仍将自己的课表填满,最终愚者们尽情享受生活,为狡黠者们让出道路。我不解她这番话是对愚者而说,还是为狡黠者而说。
我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大多熬夜学习,却在考前与我一样哀号,考后仍与我一样哀号,却拿着优秀的卷子暗中窃喜,或干脆亮出来指着失掉的一分两分大肆抱怨。我痛恨这种得意洋洋的虚伪,却知这自卑源于自己的无所作为。
大多人都会貌似诚恳地说,学习不是生活中最主要的,要知道人只年轻一次啊,你应该去踏青、去旅行、去享受生活,去做些荒唐事来证明你曾经“活过”。可正是这同一批人,饶有兴味地看着被劝慰者从高处坠落,一面心中欢喜,一面心有余悸地去勒紧自己的缰绳。
当愚者真的去做些荒唐事来“证明自己曾经年轻过”时,别有用心者在腹中偷笑;当愚者去旅行时,别有用心者在苦读;当愚者坠落时,别有用心者踩着诸多愚者的脊梁,爬到更高的地方。世上之所以有所谓优秀者存在,就是有愚者们无私地甘做幕布。
学习的确不是最重要的,品行与自省才是。把课表盲目填得满满当当与成日虚度一样不智。我饱受虚荣之苦,无自知之明,高估了自己的勤奋程度,只顾享受当他人听到我一个刚来的外国人竟在“Honors”班的那一声惊呼。我无疑是愚者。惊呼者心中其实波澜不起,炫耀者却要为这骄傲付出代价。
怀着三体星监听者向叶文洁发出三个“不要回答”的心情,我想说旁人或不解情况,或非利益相关,提出的一切建议都不痛不痒,世界真正如何,还是要切身体验。毕竟事端诸多,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