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学研究的立场与方法的复合

 

我们追求立场与方法的复合,实际上是在磨合文道关系。此处只讲以下三点。

 

(一)原道

道是什么?从自然过程来说,是阴阳差异的幻变;从个体存在来看,是命运无常的棋局;从学术研究而论,是形上形下的冥合;从视脚通化出发,是缘域的启蔽动静。如果说文学研究的立场方法名词化,实际上是思想的物化和概念化,那么,思想溪流就趋于干涸,趋于枯竭。如果说立场方法的名词化也是时间的单向化,那么,时间的瞬间永恒从此不在。如果说立场与方法的间隔既是时空的错位,也是时空的格式化,那么,原道才是追求“直造先天未画时”的本真工夫。“文源于道”是中国古代思想家对文学本真问题最深切的理解。“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阴阳多奇谲,才人变常情。文人走笔之时,未必意识到自己在替天行道,也未必一定是以天下为己任。然而出乎自然也好,源于性情也罢,实际上是在以己之独,作道之鸣,由己之气,即道之动,从己之情,通道之缘。虽然诗词文章及其作者无不是有限性的存在,但是笔触所及,无非道机。哲学家喜欢把道解释为规律,其实道更像是自然不然,道法自然而反然。道在人间世更多地表征为有限、有待、有累,这些个“有”,折射出了道的“无”,披露出了命运的无常。文到深处,道至反然。情于真时,诗成天籁。道学家所谓“文以载道”,维护的是政治化、宗教化或伦理化了的“道”。此“道”与本真之道已经隔了一层。这也是为什么战国以降,古人反复“原道”的原因所在。因为道在社会,处处反然,道在人生,时时不然,于是人们终于悟出“道法自然”而务必“反权近道”。诗文才情绽露其然,诗学文论原其所然,诗文之为诗文的所以然,正是对自然反然的质实的舒展。从春秋以来,“文原于道”往往被浓缩为道就是一。不论是审美的文道合一抑或哲思的天人合一,无不长于元一,也蔽于圆一。笔者更愿讲“本根在界”的命题。“本根在界”,就是缘域启蔽,其间的前提、环境、氛围和种源,都体现于缘起时的造化。虽然说“本根在界”仍然有个“界”之局限,但捕捉到了通界“几神”,酝酿着化界的留白。“本根在界”其实就是我们说的“视脚”通化。这样的视脚,无论因缘偶成,还是无奈开显,其复杂因素落实于文道关系中,就是文学“本性在兹”的特点,就是文学在诸界交汇处的有无相生。换个说法,“本根在界”指陈差异的质实,即真假诸在的交感;“本性在兹”昭显通变禀赋的虔诚,即善恶多元的交错;启蔽动静的冥会暗合,错杂出命运的复杂形态,即妍媸诸相的交织。原道中的时间空间为天地六合启蔽,原道的立场方法为古往今来辟合。古今所谓元一论,抑或圆一说,在原道中都不应是封闭的别称,而应成为化感通变的异质同构。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后面各章还会进一步展开论述。

 

(二)道化

文明的特点是大道为天下裂,文明的轨迹是大道被器制化。中国古代文化特别是中国古代文学中存在着另一种活力道动于反。从克服事物既成性的非器化方面来讲,道动于反也是器化于道的问题。文学研究需要理解一种道化性的方圆观,即一方面梳理中国文学由根到器的脉络;另一方面求索器化中的非器化可能,包括化解圆一的张力。“规矩与不器”就是有规矩而化方圆。这应该说是中国文学中最精彩但又最被忽略的一个问题。文学的器化是大道潜移中文德的自显,即道隐而德彰;而文学的非器化则是文学游牧向大道本根的回归。器化与非器化刚柔相济,实际上是中国古代文学道气运化的基本特点。在中国文化的演变过程中,文学的器化与非器化,是道气张力的翕动和文学本根的蔓延。从易学的化解性思想而言,器化与非器化是规矩方圆的变通,规而不固,矩而不僵,方而不板,圆而不封。“君子不器”,适道而变化,根于大道,与时俱化。这种思想引申到文学史的编纂领域,将会触发重大的学术变革。中国古代文学的方圆观留意于这样一种智慧通衢:“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学术研究很在乎环中怎么去超,象外何以得中。我们所说的根器化,就是想突破这个悖论。根器化即道化。根中有道,器化而不失其本;非器化的器在开物,根深而益舒其节。根器化的运动,化解了内与外的界限,至少悬置了得与超的佯谬。

 

(三)会通

在漫长的岁月里,中国古代文学实际上是文史哲贯通的学问,经史子集浑然一体,人们只能适其大要地略事区分,明于文质,划于文笔,别于韵杂,味于意象,归纳性的统绪是艺文志之类的要略性区别。中国文学的精气神最擅长方圆游艺:不在方,不在圆,无方枘圆凿之弊;入得方,入得圆,有西法中用之便。从文运角度看,文道演化,如风云聚散,其纳百川汇众流的人与文互动,就是中国古代文学的融会德性。我们过多地依据西式逻辑突出必然性,事实上文与道、文与人关系的要点恰恰在于偶然性。强调必然性者,以为一句必然与偶然的统一就臻于面面俱到,其实散点和合处的灵机触发,才是中国文学的妙道所在。笔者曾在多篇文章中指出,辩证法的统一是整合,易学的和合在融会。整合是以逻各斯为基座、以征服对象为目的的焦点思维,体系化是其必然结果。融会是以大道氤氲为根本、以化感通变为指归的散点透视,会意性是其基本特点。散点透视的散不是了无灵气的如鸟兽散或一盘散沙,而是“会通适要”的与道俱化,是唯道集虚的空谷有声。 20在中国文化史上,文学与其他社会门类之间,长期处于似分而又合的状态,即便在所谓“文学自觉”的魏晋时代,钻仰文心的思想家们仍然诸体兼顾,无文不谈。因此,当我们按西方文学概念在中国的文化史中梳理文学的类特性时,不可忘记通化的立场与方法,既要知体类的规范制式,又要明白通脱大气的与时俱化。拘泥于“文章各有体,本不可相犯”(刘祁语),只是其一;还要做“改造文章的祖师”(鲁迅语),方可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