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外,一片萧杀之气席卷了大半树林。
守在这里的军队不多,只有一支,但是鬼王大帅的亲卫军。
领头的也是一名银盔校尉,在邓州城里,鬼王一共安排了两位从臣,且分别给他二人一支百人规模的亲卫,同时,调来了负责两个营的银盔校尉坐镇,可谓是对这场守城之战看中至极。
其中,跟随白浅大人的这支百人规模的亲卫军一直驻扎在外围附近,领头的也是白浅大人的旧相识了。
算起来,秘先生也确实可怜,几位从臣里,只有他和这白浅关系最差,倒不是说秘先生对她有何不满,而是白浅大人最烦像他这种磨磨唧唧的家伙,反倒是直言了当表明爱慕之心的这位银盔校尉,在被白浅当众扇了两耳光后,成了知交好友。
现在,守在心爱之人的闺阁前,这位银盔校尉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就连秘先生想要来这里探望也都被他以闲杂人等不许入内这种无理借口给赶走,这怎么能让这位心胸并不宽广的大人不记恨于他呢。
如今,百人的军阵立于道路两旁,靠坐在一截树梢上的校尉,面覆白骨,他头上编织着一根根麻花样的小辫,且在尾端还系有装饰性的彩绳,不可谓不俊美。
校尉靠在大树上看书,他脚下是一杆腊白枪身白骨倒钩银枪头的好宝物,随着一页清风拂过,校尉缓缓把那面前的书本放下。
红楼之外,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走到这里。
眼看着几支箭矢钉在那人行进的道路旁,那厮却还是不顾警告,执意前往。这勾起了校尉的兴趣。
然而,不等那摇晃身影多走两步,四周林中传来鸟雀嘶鸣。
“来者何人?”
迅速反应过来的校尉,脚下一勾那银枪,身子刷一下飞越到另一个大树上。
百步之外,福生借着那替身吸引众多视线的过程里,尝试悄悄绕过这片岗哨,可他还是低估了这里布防之严密。
不知怎么触发了报警的福生,第一时间便是打算先迂回一下。那名实力也不输真人的银盔校尉似一头警觉的狼,在他露出马脚的第一时间,果断咬了过来。
体内灵气尚未补足的张福生并不打算和他缠斗。
也正是此时,整座城的上空,空气开始凝结,这种感觉福生他似曾相识。
紧咬不放的那位,也察觉到了这股征兆,他抬起那副白骨面具,仰望天空的同时,嘴里喃喃道:“白虎尊上?”
天空中,那道漩涡越聚越多,隐隐有能吞噬一切的可怕威势。
张福生的身子骤然停在了原地,他脑子里鼓胀的厉害,胸腹间似乎被一股无形力量所填满。
“八阴神!”这三个字似乎是从他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曾几何时,在隋城那一战后,福生莫名其妙的被一股异常离奇的力量所控制,那时他浑身上下似乎每一个毛孔都活了过来,他脑海里不断闪过一些恐怖的扭曲的想法,似乎下一刻就会因为走错一步而当场死去。
这是一种直接影响心与魂魄的恐怖能力,哪怕是阴帅,也不可能施展的出这种级别的力量。
而在地府中,阴帅之上则是维持着秩序的八阴神,他们作为整个地府运转的核心,轻易是不会离开冥界。
只有借助地上摆放着相应的煞盘,才会将一部分的神力投影到地面上。这也是每个阴帅镇守的城池中,最为重要的底牌之一。
没想到,战争还没开始,因为他的一次出手,整个邓州会不惜开启煞盘用以灭杀他,这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肯定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在身与心的极度痛苦下,福生跪坐在地上,这一刻,他的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了两瓣,一个是他原本的意识,而另一个则是之前使用一剑一心累积下所衍生出的自我。
“杀!杀!杀!啊哈哈哈!”
心魔下,福生大声嘶吼着,他扭曲着脸孔,拉扯着衣服,将胸膛暴露在外。
同样受到影响的还有他手边艳丽无比的子衿宝剑。
子衿,作为一柄凶兵,从诞生之初,就是为了杀戮,它与用来中和的长青不同,子衿降世从来都是苛求鲜血,苛尽一切世间上的暴行。
历代子衿剑主,若非意志坚定者,最终都会沦为暴徒。
张福生撕裂的两个意识在疯狂争夺着身体的主导权。
那名校尉在短暂停滞后,突的兴奋赶来,他手里长枪对准福生的脑袋,口中问道:“你到底是谁?潜伏至此又有何目的?”
林中,无数枝叶乱窜,似乎有千军万马正在集结。
跪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的张福生毫无察觉般趴在地上死命挣扎着,他似痛苦却又狂笑不止。
白虎,白虎的权利便是予以杀戮予以癫魔。所谓,兵起秋风。白虎煞盘以庚金为底,使万物激进而逐渐凋零。
他的眼睛开始无法对上焦距,同时间也分辨不出周围到底是有多少人在看着他。
人声鼎沸间,张福生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第一次被人打趴下的那个下午。好像他从头到尾努力的这么些年都只是个笑话,师傅,宗门,荣耀,过往…
在这一刻里,张福生痛苦的干呕着,他胃里塞满了苦水,然而,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校尉面无表情的收回了枪身,他刚刚扫了一杆,看这地上家伙到底是真疯假疯,没曾想,那厮避都不避,径直被他一枪尾甩到天上,然后狠狠砸回地面。
如此,他倒也没了比斗心思,只招呼左右把他捉了去。
真是无趣。
校尉还想着今天终于来了个能解闷的家伙,没曾想,白虎尊上会出手,不过如此他却也没有小觑,转而担心道:“莫非今日便是攻城之日?”
似乎是肯定般,他吩咐手下道:“去几组人探探。”
周围手下领了命告退。而眼下拿下张福生的他准备押解人回那红楼,他心情阴郁,似乎总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照例来讲,前中门守备过万,短时间内根本不存在被人强攻拿下,而究竟是什么原因竟会让那稳如老狗的家伙不惜借助白虎尊上也要清除?
校尉左手上的银枪被他抛到右手上,经由手腕处泄力复又绕着手背一圈被他左手接住。
如此循环往复间,校尉的思绪发散,而此时,一点鲜红落下。
“血?”
周围有人突兀出声,而察觉到事情不对的校尉,第一时间提枪对准后面。
被羁押的张福生依旧疯疯癫癫,他嘴里往外涌出的鲜血变少,封在他身上的十八根透骨钉依旧向外冒出丝丝寒气。
视线很快从他身上移至一旁正被人拽着的子衿剑上。
那柄由张福生带来的宝剑,此刻光华大盛。校尉眯了眯眼,他枪身一挑,继而枪头用力砸向那柄诡异至极的邪兵。
然而,在他动手的这一刻,原本喃喃自语的张福生突的又开始笑了起来。
校尉挥枪的手临时改变去向,转而砸向那被囚之人的脑袋。
神皇剑意-森白骨
校尉一枪扫空,那原本应该扫出去的银枪意外的被一根手指打断,是的那截断指如今正诡异的插在他面上白骨的眼眶里。
恐怖,森然。
校尉白骨下,鲜血流淌出的声音如同一把利刃搅动着他的大脑也跟着震颤。周围那些亲卫更是像看怪物般看着面前这一幕。
明明已经被废去全身经络,为何还能动的张福生,额头上的那抹断纹昭然一切。
“你看,我说了吧,交给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呀,就是优柔寡断。嗯呵呵”
以自断一指为代价,张福生施展出超绝人体的某种可怕能力,他浑身上下气血变得诡异,而几乎所有人都能显著感受到,萦绕在他灵台处的那泽清泉,顷刻间沸腾如火焰。
“一剑”
张福生轻吸了口气。
那头,被一指破去状态的校尉来不及反应,他下意识的张开嘴,嘶吼了起来。
而随着他这一声吼叫,周围亲卫纷纷将手中兵刃对准了他。
汹涌阴气入体!
然而,手中无剑可使的张福生却是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他举起那只断裂的手掌,将断指位置调校好。鲜血淋漓的空洞处,一根漆黑森寒的铁钉被他以某种不知名的方式给射了出来。
砰!
一声脆响,那本该封死福生筋络的铁钉如今裹挟着一道剑气,以旁人无法直视的速度,击穿了那具膨胀身躯,同时也击碎了那家伙的白骨面具。
那家伙,大概到死也没想明白,眼前这个从头到尾给人一种无法理喻的家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张福生出手后不久,他的胸腹位置也多了几支羽箭。
鲜血意外的没有从伤口处流淌出来。低头喃喃自语着什么的他,转而露出一个笑来。
远方,天空忽明忽暗,似是有巨兽挥舞着巨锤。
随着声音不断开始回荡,天空中,那颗煞盘的位置也降下一道道怒吼。
红雾,浓烟。
这一刻,所有人都清除,战争已然打响。
张福生的手抓着胸前的箭矢,继而似尝试般往外拽了拽。
疼痛感让他不由得身子缩紧,继而他好似尝到了某种甜头,两只手一齐用力将身上的箭啊,钢钉啊,一齐拔掉。
又是诛杀掉一名校尉,张福生此刻浑身上下气血已然浑成一体。说到底,他之境界已经不比当初,即便是真遇到了一位真人,也断不会比现如今再难上多少。
似乎是很享受那些人的目光,福生信步走到子衿剑的身边,将它拾起。
子衿从初见时的颤鸣到如今被福生握着,浑身上下已是激动不止。
它剑柄剑身上流淌出的紫红浓雾,似液体般顺着地面流淌覆盖满福生身躯。
福生闭着眼,他很享受这种来自虔信徒的礼拜。
“放心”
福生自言自语着,于短暂的安宁过后,一只魔头似等待了许久,他睁眼的同时,遥望向夜空,那里,浑黑的乌云如同漩涡卷曲着一切,吞进腹中。
重获新生下的心魔张开双手,他脸上露出肆意的笑,泪水拂过的同时,他嘴里呢喃道:
“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似乎是觉得周围应该要有一些反应,他看着那群四散而逃的观众,无数刀兵抵在他的身躯前,他被利刃所包裹却没被伤及一分一毫。
魔人的可怕自愈力,加之真人体魄,如今的他,可谓是比肩当初宗政一心。
看了眼地上,那还有半口气的校尉,福生伸脚踩在对方脸上的同时,蹲下身子,将手在对方眼窝里掏了掏,最终捡回来他那根甩出去的手指。
吧嗒一声,把断指接上,福生怜悯般看向地上那人,继而产生了一个恶趣味的想法。
当冷风吹过,满身血污的张福生只觉得背后寒风刺骨。
于他眼中,无数草木枯竭,那栋高大耸立在密林深处的红楼近在眼前。
“缩地成寸?”福生歪了下脑袋,子衿剑飞出却是无功而返。
于视野里,脚下那具已经被他玩弄不堪的校尉尸体消失不见。
远处,一个白衣女子面含怒意。
福生满不在乎,或者,他正是为此而来。
眼眸已经垂敛下去的白浅心中出离的愤怒,她望向远处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一个荒唐的形象从这一刻彻底崩塌。
是啊,一个在地府中广为恶传的家伙,她白浅又为何要如此上心。
身下,面对好友的尸体,这位地府鬼王大帅座下第二臣的女子双手断于面前,面无表情般说道:“今日,本宫便要你身死于此。”
对此,福生只是露出一个不解的笑来,好像,他也是这么想的。
白浅向后退了一步。
福生刚欲去追,脑袋里却像是被人拿梆子给狠敲了一下。
咚的一声,周遭人声鼎沸全部消失不见。
环绕在外的尸体,头顶苍穹,脚下大地…
一间红楼,立于面前。
“幻术?”
福生脑子里咚的一下,又响了起来。
高楼百尺,顶光乍现。
福生一眼望去,便见着那是座高高戏台,上头人影浮动,似有歌舞正演。
他左右遍寻不得人,只一步踏出,面前帘布被他掀开,却是闯入一座剧的后台,那里,一对璧人正遥遥对戏。
女子眼含秋水,她凤霞垂落,面如青烟,只低吟道:
“侬似假霸王,而妾想做那真虞姬~”
琴声乍响间,扑面而来的肃萧杀意让他诧异间挥剑而出。
可台上,除了女子幽怨,再无旁人身影。
“出来,给我出来!”
福生站在台上,他环顾四周,却如那霸王困于乌江边,左右黑暗里全是恶视冷眼望着他。
女子刚要俯身上来,福生却一剑将她斩成了两节,鲜血噗的一声洒满整间戏场。
大地嫣红不断,而挥剑瞬间,福生听闻女子一句:“大王”。心中突的好像有一把锁被打开,紧接着,惶恐不安涌上心头。
他开始对那莫名女子有种熟悉却害怕的情感,仿佛那一刻,他斩断的不是某个不知名的戏子,而是顾湘君的身子。
“我…”
福生脑子里嗡的一下炸了,继而又一声梆子敲响。
周遭鸟雀飞起,前尘往事里,黄沙漫天的那一场大雪终究是挂进了现实。
大漠连天,关外苍鹰北顾。
连着黄沙,往南就是沟壑。
在福生全身心投入这一场场戏文中时,看台上,身着绫罗的白浅却笑不出一丝一毫。
她的视线从福生一场场过往里寻找着最伤人的片段与她的话本结合,每一次,那些扮演都会将某种致死的情绪隐藏在福生体内。
那些东西就像毒性不强的药,一旦累积到某种程度,毒药爆发,透体而亡。
而事实上,福生每次都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做着规避。
他深吸了口气,将脑袋抵在女人的胸腹间,他的手把住女人的脖颈,手指触碰到那些因为堵塞而膨胀不断的血管,听到女人胸口不断起伏跳动的心跳,感受那种来自生命的温度时,一刀扎进女人脖颈。
“你…不是真的。”
福生把脸埋入女人胸腹,他似逃避般任由鲜血淋湿他的头发。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对方没有把他推开,而是双手环抱住福生的头来。
他抓着女人脖颈的手终究是忍不住的松开,随即,一颗暴躁的狮子般的野兽,在舞台上大喊。
“白浅!你要打就打,整这么多虚的干嘛?你给我出来!”
歇斯底里的怒吼声里,无数多纷杂的剑意狂暴肆掠着面前一切。
而位于他身后,那个面色戚戚的女子,一只手撑起衣袖,而另一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掌伸向前方。
她似乎在拥抱一个看不见的存在,继而面颊上的珠丝飘摇,她絮絮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词曲一字一顿,像极了一个人在吃力的写着一个又一个文字时的煎熬。
福生挥出去的刀砍在一颗墙角下的老槐树上,斩断了一截无字墓碑。
“花落人亡两不知,他年葬奴知是谁?”
那墓的年代有些久了,隐约间,天地肃萧,一个声音从低头之人的嘴里蹦出。
“你赢了”
白浅没有出现。福生的手颤巍巍的搁在了自己的脖颈处,他脸上不断有泪水划过。这只怪物,曾在福生最疯狂的时候出现,哪怕去了地府,面对着阴帅的威胁,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害怕的。
可,偏偏因怨憎会而生之物,却反而会被世间凄苦所伤。
他之一剑,可斩仙缘,可断仙根,独独无法让自己释怀。
做着深呼吸的福生,一点一点试图聚集起内心的杀戮欲望。
“一剑”
他咬牙切齿着,身后,女子面含泪光,似乎要将所有的委屈都顺着脸颊上的水洼,一起流淌进他的心中。
周围的光打在他的身上,歌颂着圣洁。
很快,这幕大戏将迎来收尾。
她适当的让奏乐变得哀恸,好让那举剑之人能再多一丝的决绝。
令她意外的是,福生最终竟然会选择那张话本,诚然,那卷有着千古奇书美誉的古文有着断章的瑕疵,然而,这文却也最合乎她的心意。
世间每多痴心众,总把真心付多情。
华章奏表,演出谢幕!
张福生拉出那一剑的同时,没见着多少鲜血,但那具身躯又确确实实的倒了下去,倒在了女子怀中,一头栽进那潭幽泉之下,再不见天明。
然而,白浅却迟迟等不来那谢幕后的剪影。
舞台上,抱着福生的女子嘴里喃喃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女子脸上的表情一遍一遍的表露出幸福的模样,时间好像一条被人不断拖动着的轨迹,在这之间的一小段空白里不断循环。
而就在这似乎演出错误的一幕发生时,舞台中央,那处清泉里,大片大片鲜红从水底涌出,继而染红了整座潭水。
那些呆愣的,仿佛一瞬间脱离了故事走向而变得痴傻的人物们,在这一刻脸上也都相继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台上,女子的脸不断变幻,最终变作福生的模样,她拿着的宝剑逐渐变作子衿,而这一刻恰好,听到她口中呢喃着的下一句。
“一心”
周围起了一场风暴。
位于风暴之眼的核心位置,张福生的身体在飞快瓦解,近乎碎裂般,他狂妄的笑道:“一切都是假的,你不存在,我不存在,所有人都是被编造的假话。我们的爱可以消失,家人能被抹除,那么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是创造我们的是真?还是说,从始至终,所有存在着的想象中的其实都是虚假。无所谓真也无所谓假,生即是生,死即是死。我即是他,他便是我。”
说着的同时,他狂笑不止,抬头仰望向天穹中怒吼道:“我就是要一个真实存在过的证明,你越是不肯给我,那么我越是要去抢!”
他的愤怒点燃了所有的画卷,红楼内部,大小黄沙一扫而过,变成一处污秽的泥潭。
张福生失控了,白浅从他的情绪中能看到,那家伙体内的心魔也疯了。
“好,你既然不想安安静静的死,那本宫就成全你。”
来自地狱深处的故事,出现在了这处安宁的舞台上。
完全由扭曲的血肉拼接而成的世界,将一切裹入腐蚀的淤泥中。
站在裂开成一道道缝隙的幽暗大地上,福生满脸微笑的从尸山血海里捡起自己的一只耳朵。
“这就对了嘛。”
福生咧开的嘴角里,似乎有一个恶魔在低哑呻吟。终于,要开始盛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