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倒施

在东方朔气冲冲的赶到城西时,那里火势已经平息,而伤员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大老远就能看到那蹲在一堆烧焦的尸体旁的灰袍女子,若不是因为她身着泰山府的道袍,否则以那些人刚刚经历的,难保不冲上去把这又极有可能是入了魔的女子给拖拽下来。

一路跟来的还有本门弟子,他们可是真怕这东方长老一个脾气不好和这不善言辞的莫长老怼起来。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东方朔在见到莫亦哀的第一瞬间,反倒是语气平缓的问“没找到?”

莫亦哀一如既往的轻声细语道“火不对”

东方朔闻言也走了过去,他顺着莫亦哀看的位置,重新检查着那些尚未平复的焦糊痕迹,继而眼睛微微眯起。

寻常火焰自燃起到倾覆有个自然过渡的过程,然而有些火则不需要。

道门符火,是四阳火中最接近普通火种的,其需要的媒介广泛,且广为人所运用,然而符火本身不掺杂其他物质,所以完全没有火的味儿。

现场焦糊一片,但气味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冲鼻子。东方朔捏起地上一滩黑灰,重新思索起来。

向来言少的莫亦哀只淡淡说了句“道门”

东方朔眼眸一瞬间变得晦暗,将手里的灰拍落,他抬眼盯着天空中那轮红彤彤的太阳,如今,大地在城市的阴影中逐渐走向阴暗。

城中,早早收到消息让居民早些待在家中不要出门的官差们在巡查完最后一条街巷时,不约而同的都感觉周围气温突然降了下来。

而支走阿宝,孤身一人的顾湘君已经得到了答案。

所有看上去和弃子没什么区别的邪教徒实际上并不能获得什么,敌人至今放出来的各种消息都跟障眼法一样,城外几具死相惨状的尸体,大火,以及城中各处爆发的异动,到底哪个才算是仪式的一部分。

或许所有人都会错了五行逆施的本意,逆施逆施,其中的精妙在于一个逆字。

欺骗天地捏造五行是基础,但这里的天地又何尝不包含着他人。

城外数人厮杀,尸体堆积死的简直不能再惨,以肃金善杀来解释没任何问题,但如果和城里发生的这一起起惨案想必,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依稀记得,四圣心源说中,将阴阳升降解释的明明白白,所谓土爰稼穑,即万物竞发而有终焉。此金为火所克,反为土栽,是曰土逆。

按照这种解法,燃石乃是木逆,山前断桥是水,而天阴连连不落分毫是为金。

也就是五行四备,唯独缺火。

至此,解开了这重重疑惑的顾湘君理所当然的就来到了城东,也即是她白日里与那猴头分别时所在。

此处已然成了这片沸腾汪洋里被人遗忘的地方,是啊,谁会想到,准备了那么多,最终引爆点会是一处远离人烟的粪所。

顾湘君身子经不住有些颤抖,她今天脑子想了太多,整个人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所笼罩。但同样的,她也为那只猴子死到临头还来骗她而感到恼怒,果然,这家伙是真该死。

她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石攥入手心。玉石质地圆润,上头刻有道教符文,从手笔上不难看出是天师府绘制。

四下里安静极了,她万幸自己没把那枚妖丹带在身上,不然铁定被那猴子给发现。

身上披着麻衣咒,口中诵念有词的顾湘君,将那枚激活的玉石捏紧,她凭着记忆将那枚石头丢置而出,石子在空中划过,而预想中的声音没有出现,那块石头像是凭空消失般,顾湘君心说不好,眼见头顶黑漆漆的天突的阴风阵阵。

料到有埋伏的顾湘君怎么也没想到,那余君酌亲手赠予她的那枚灵石,在灌注灵力又以秘法启动后,竟然连个响都没有,就被人给截胡了。

眼下,她只得趁着没被人发现,赶紧激活一张遁符趁着夜色偷溜出去。

“圣母在上”

顾湘君趴在地上,身子贴地不发一丝声响。于黑黄交接的泥道前,鬼啸阵阵,那些透明的身影如同人魈,在这天欲晚的村舍间循环往复不停的奔走。

也是第一次见着这些东西,顾湘君急得浑身冒汗,她连连躲过几次险而又险的碰撞,那些鬼影就全然没有眼睛,只低着头快速往前飘着。

不清楚圣母之法是否管用,但眼下自己决不能轻易暴露,反复衡量了下,她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既然你外面布下那么多网,那我就往里钻。”

神火教在北方的名声比较响,尤其是在教主厉红颜时期,其架势鼎盛甚至能左右一州军备。

而其能做大做强除了厉红颜外,左护法魏文生功不可没。

不过,相传几十年前,这位便死在淮水北岸,不过也一直有其诈死的传言,不知真假。

听到外面骚动,刚褪去衣衫安静坐在小院中闭眼享受日暮时刻这点安静的老实男人睁眼便看见手心位置一串菩提发出亮光。

“有人来了,不是泰山府的?”

“尊师”

屋外,几个穿教袍的信徒推门进来,依旧坐椅子上满脸疑惑的男人压了压手道,“放些鸽子给他们,一切按照计划,有序撤离。”

看到主事如此老神在在,那些几乎算是狂热的信徒们也更有底气了。一个二个纷纷告退。

待到众人散去,男人方起身走至屋中,他伸手把房门掩上。漆黑的房间内,一具棺椁正竖立着悬吊于一口井的上方。

男人望着那棺材里被十几根钢钉死死钉穿在木板上的衣服,眼神满是寂寥道,“是时候考验我们的忠诚了,您说是吧,教主。”

屋子里没有人回应。

意识到事情可能已经超出自己的预期,东方朔的脸色远不如他来时那么好看。

一天之中有两个时间段最为人熟知,一曰乾坤正气生是为午正,一曰鬼祟邪气长是为子夜,而夹杂在二者中间的,却还有个神魔交替的时辰是为酉中。

太阳落下,大地昏沉。

白天里闹哄哄的城门外旧地如今只有零星几人还站在这儿。负责在一旁的官差看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那口大油锅,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的开口道“几位道长,有什么事咱还是回去说吧,这儿晚上风大,而且也不安全。”

不知什么时候背过身去的东方朔悠悠然吐了口气,也许是错觉,他身体似乎比之前要高大些许,脚下踩着的浓郁黑影也像深坑般散发出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你先回去吧,我们还有事要忙,回去告诉你们家老爷,说今晚的庆功宴就免了。”

小捕快虽然心生疑惑,但也不太敢再跟着这帮神神鬼鬼的家伙们,毕竟他也算入职有段时间,知道这帮家伙都是一群怎样的狠人。

见外人们都相继离去,东方朔也不装了,他将袖子里的一支玉瓶打开,从里面倒出几枚丹药一股脑往嘴巴里塞去。

此时,阴阳交替,是一天中最神鬼莫测的时候,许多邪魔外道也都在此时会不由自主的显露出一些异常。

而泰山府这一众弟子,修习的功法实际上是亦正亦邪的那种,旁人或许还不甚了解,但当接触的阴邪越多,体现在身体上的异常也就越明显。

此时,东方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正发着光,周围弟子们都讳莫如深但且安静的看着。

他们知道,这是长老请灵上身了。

在遣灵密要中,不乏有让英灵附体这种操作,但,这并非没有危险。随着英灵秉性不同,带给施术者的影响也不一样,而最为重要的一点则是,永远不要让自己控制不了的局面出现。

莫亦哀的眼中,一团团黑蓝色的烟雾从地面腾起,那些东西由前头圆圆的部分组成身体是虚无缥缈的烟气,拖拽着分不清算影子还是光的东西,围绕着东方朔的身体如同苍蝇般乱窜。

而下意识张大了嘴巴的东方长老,在众人惊骇的眼中,如同一个人形的容器,将那一团团黑气给装了进去。

也就在东方朔一连吞了有十六七个团块时,莫亦哀开口道“够了”

脸色铁青的东方朔下意识的看了她一眼,只这一下便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莫亦哀的脸上有些不悦,她重复着一声“够了”的同时,手已经按在了一截发簪上,那是她的法器,与先前击杀那名邪教成员的是一对。

对于莫亦哀明显威胁的举动,东方朔张大的嘴也缓缓闭上,他平复着脸上那些黝黑的阴气,两颗清凉的眼眸也变得暗红,犹如鲜血覆盖。

轻吐了口气,他状态奇差,喃喃道“没了地府提供的优质鬼将,让那些暴虐成性的夜叉们上身还真是荒唐。”

莫亦哀向前迈步的脚停了下来,一边弟子们相继也退后了几步,很显然他们也感觉到了那股强烈的不祥。

看了周围这些小辈一眼,东方朔冷哼了一声,他努力压制着内心那股破坏的欲望,将身上挂着的一张布袋子里的一瓶药取了出来,倒入口中。

咕噜噜,一大口似液体的东西被他喝下,东方朔这才长舒了口气。把自己胸前挂着的一枚玉佩甩给不远处正皆备着注视他的莫亦哀,望向天空中乌云密布,他嗓音沙哑的说道“三刻钟后,把我叫醒。”

最后欣赏了眼那被自己引来的劫云,这是举世邪祟即将降世时的场景。

莫亦哀收下那枚玉佩,她表情淡漠的看着面前胡子拉碴的中年道士,一点点合上双眼。

接着,厚重如同巨锤敲打鼓面的声响向着四周传去。所有人都能明显感受到,一只猛兽正在醒来。

也许是察觉到这次行动的与众不同,老辣的东方长老破天荒的竟然请出一位超规格的存在,莫亦哀似乎记得,这尊凶鬼乃是镇压在府岳底下作为镇摄其它鬼类的基石之一,好像曾是夜叉鬼王丰厌的马前卒。

请出这位,难怪会引发天象。

抬头望着同一片天的莫亦哀眉头扯了扯。

不知何时起,城墙上头,多了一群黑影。

“呦,人间什么时候多了位鬼王啊?要不要,我替阎罗那里帮你们讨要个一官半职,也省的我亲自送你们下地狱去。”

轰!

夜叉附身的东方朔一脚踩出,人已经如同炮弹般砸向那群黑影所在的城头。

莫亦哀的冰凉视线里,那群人看似众多,实际上在刚刚一击之下如同被牵着走的提线木偶般,纷纷落到地上。

她提醒道,“擒贼先擒王!”

满眼血红色的东方朔可不管这些,他如今掌握了这股非人的力量,脑子里满是杀戮和破坏。

“聒噪!”

忍受着精神层面被持续喧嚣的暴怒以及疯狂一拳打在墙壁上,坍塌的巨石向下崩起,试图将所有落至地面的敌人一齐掩埋。

“太慢了”

身子如同断了弦的风筝还飘在天上,那黑影之人桀桀笑出了声,紧接着他们的身影好似被冻住般,从五感上被无限放大。

东方朔的瞳孔一瞬间清澈,一层细小的冰雾从他皮肤表面向内钻研,而位于胸口的那颗心脏就好像一口烧开了的锅炉,但此时燃烧着的已经不是血液,四周汇聚而来的灵气正是这口大锅最精纯的燃料。

“死!”

这一拳,蕴含有千钧气力,即便是再虚之若无的鬼魅也会被上头蕴含的霸道所伤,此拳即出,哪怕人间武道拳法宗师来了也莫能抵挡。

那黑影在一攻一辅,两位夹击之下全然没有半分还手之力。

一拳当空,炸出一圈血雾。

已是神魔样貌的东方朔脸鲜血弥漫,这使得他原本狰狞的表情越发惊悚。一连四五个黑影像是被人掐断脖子,纷纷坠落地面再不动弹。

莫亦哀松了口气,她望着上方缓缓坠落的怪物,心中也多了些忌惮,刚刚若是她挨上那一拳,下场也不会比这滩血雾要好上几分。

只是,一拳建功的东方朔自落地后身子便僵直在那不动,莫亦哀看的心里发虚,她没敢上前,而是退后几步问道,“东方长老,可是有什么问题?”

那身高夸张,头伸犄角的怪物瞪大了深红如血的眼球,如同被某种东西吸引,自他那具扁平粗厉的鼻子内闻到鲜血的气息时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无尽争杀时的幽冥世界。

“我闻到了”

东方朔沙哑的嗓音彻底变作一台暗哑的机器,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呼喊,将周围所有的虫豸吓的不敢呼吸。

下一秒,人群沸腾,莫亦哀脸上露出震惊,而鲜血与残肢中,一个恶魔正似狂欢般,大快朵颐。

躲藏在各处缝隙里的顾湘君凭借身法,最终还是钻进了外围虚影们搜捕的死角。

老实说,在见识过张保真的本事后,顾湘君很是忧心能悄无声息杀死一位正派核心弟子的组织到底有着多么恐怖的实力。这也是她为什么再三强调要先去找那盖世妖王的转世。

眼瞅着天色暗淡,顾湘君在察觉不到躲藏在此处的那死东西气息后,果断出击。事不成她也不气恼,只是那猴子竟然真是这起阴谋的幕后策划者,这才是最让她来气的。

正当顾湘君暗自苦恼时,一种恐惧的预感突然就笼罩在了她的心头。

几乎是瞬间,顾湘君沉下去的心伴随着手上的动作,她嗖的一下,从躲藏的砖墙下面挪开到十几步外。

而不等她反应,耳边便听到一种轰隆隆的响声,那像是某种东西坍塌所带来的。

顾湘君下意识的往自己原来待着的位置看去,就见,原本还有半人高的矮墙,此时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推倒。

堆墙的碎石土块顷刻间被灰尘包裹着,而从地上那些四分五裂的碎屑上来看,那地方肯定遭受了某种极为强烈的攻击。

随着烟雾被一股风吹散,顾湘君的眼中露出明显的凝重,她看见,在烟雾散去后,自己原本待着的地方上,一个戴着斗笠,身高近八尺的男人正疑惑的看着身下碎石堆。

“靠!”

而就在她呼吸停歇并在和男人对视的同时,那斗笠下一只长管对准了她。

碰!

一道金光横挡在她面前。

伴随着咔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顾湘君的发梢分成两瓣飞去不同的地方。

太快了,顾湘君根本来不及反应,而就在她第二张遁符发动的瞬间,那斗笠男人衣袖一甩,森森银白如同蛇一样钻出,并射向自己的面门。

“急!”

第二张遁符激发,顾湘君身影如同快速虚化的鬼物,在那群匕首尚未追来之际,人已经变成遁光远逃他处。

又一次逃出生天的顾湘君心脏波动异常,刚刚一个照面,天师府给的三张罕见符箓便消耗一空,剩下的她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使用。

伴随着周围场景不断开始变换,顾湘君的鼻子却闻道一股怪异且极具辨识度的气味,那怪人离着她不远且斗笠飘起,露出下面一张毛绒绒的脸。

顾湘君猜到那家伙可能不是人,但她却还是愣在了原地,因为,从她眼中看见的分明是一张腐烂了半只脸的老鼠。

下一秒,一张雷符触发,天空中一道雷霆似乎是受到了牵引,就见一条硕大无比的雷蛇从天际坠落,如同瀑布撒下。

无数条直线的分叉仿佛藤蔓一样,交织在一起,疯狂的拍打向地面。

老鼠怪手中短剑挥来,在那半耷拉的脸上,两只鲜红色的眼睛如同附骨之蛆般,死死盯着面前这吓懵了的女子。

此时,顾湘君手里捏着的第三张遁符生效。卡在这雷霆落下的瞬间,顾湘君望着已经扑倒自己身上来的怪物,她突然恢复神志,语气强硬的念出一句,“吴老神女,护我身形,速速离去。”

此咒一出,围绕在顾湘君与那怪物间的闪电顿时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编织成了大网,而这网恰好又隔在了她二人中间。

屏障那一头,妖怪脸上化作憎恶,极致的怨毒落在顾湘君的耳中成了一句话,那时那只老鼠曾对她说过的,“你不过是我的替代品,总有一天,他会让你彻底消失!”

咔嚓!

雷霆落下,怪物的尖刀刺在雷霆上瞬间化作焦糊。而遁符触发,下一秒,顾湘君身子飞向天去。

看着近在咫尺的天空,无尽雷云好像一个深渊,要将她牢牢吸住,她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药物的作用下,整个人陷入进一种扭捏的眩晕中。

“那只猴子…”

顾湘君脑子里的记忆变得清晰,她隐约知道自己体内被塞进去了另一个人的灵魂,她自己则成了容器。而每晚,那家伙都会借故偷偷翻窗进来,而每次却不是她来接待。

她的日与夜被分割成了两部分,一半是紫霞仙子,而另一半则是一只恶心的低等的下贱的白鼻子老鼠。

“不,不会的,他不会!”

似乎是跌到了地上,但也是这一下撞的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没掉,整个人跌撞着滚到了一旁泥地里,清醒下来。

在身子被污水打湿,脸砸在水坑,借天上月影,顾湘君才看清自己此刻不是紫霞也不是锦毛鼠。

无数阴影笼罩,窗户里,每一个黑暗后面都藏着一个面色铁青的怪物。

“放箭!”一声令下,数张弩机搭上了弓弦。

泥地里的顾湘君泪眼婆娑,她还没做好准备,自己竟然就要荒唐的死在这小小的臭水沟里?

“死猴子…”

“紫霞!”

一声呼唤由远及近,那声音不大但在此时的顾湘君耳中格外的震耳欲聋。

那不是错觉!

一个浓郁色身上带有蔚蓝气息的身影从高处急速坠落。

方才便是它在叫喊,而那东西在落地的一瞬间,就仿佛核爆般,整座大地都开始倾斜。

从第一道惊雷响起的一瞬间,失控了的东方朔就已经杀红了眼。

在那恐怖的蛮力下,整座西城是一片狼藉,莫亦哀的眼神从惊惧到愤怒,她意识到问题不仅仅是出现在那滩血肉上。以东方朔的修为,纵然压制不住夜叉,也不可能毫无迹象。原因只可能是事先吃的那瓶抑灵丹有问题。

门内长老用药向来是丹房最要紧的差事,而期间又需经过数道检测,最终才会落至出行长老手里。东方朔掏的丹瓶似乎不是长老制式…

余光从地上扫过,莫亦哀发现,地上的丹瓶乃是配发地方的备用药,而能有此备份的,只有当地衙门。

意识到问题所在的莫亦哀还未来得及细想,一双大手已经挥了过来,她躲闪不及,被挥到了天上,然后,只见那被夜叉完全夺舍了的家伙大手反握,像是要活活捏死面前之人。

事已至此,莫亦哀也不打算再忍让。

一声“得罪了”,大地皲裂,无数火蛇似乎闪着爆裂的光芒从地表延伸至地下,继而那些火焰融化了地底埋藏着的种子,种子又点燃了一具具或腐烂或部分存在着的骸骨。

“熔岩炼狱!”

一直在门中以冰雪示人的莫长老,除了寒冰狱外,竟然还藏着手杀招!

安心准备仪式的男人似乎没听到般,他继续手里的工作,而紧接着身后门板被人踹开。

那边,负责清除不速客的神火教弟子像是脱离了地心引力般纷纷飞了起来。

原先吃了一击雷霆的老鼠精,此刻眼神惶恐,他嗓音惊变的喊道“是真人,真…”

他话刚说到一半,一只冒着火的手从身后冒出,掐着它的脖子然后丢了出去。

那妖怪浑身是汗,他被抓着的后脖颈上热辣一片,仿佛有一滩火焰在那里燃烧着。

被提溜起来的妖怪声嘶力竭道,“尊师救我!”

他这一声吼,就仿佛落水之人在被水鬼缠绕后,不顾一切的去找一切能解救自己的东西。

也不负他所望,一道净光从顶部落下,将一切幻想,残影,通通给照出自己的原型。

来人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他不觉得有人能从自己手心救人。

“勘一切苦,破世间相,悟万物初始,得无上欢愉。乾耶达罗。”

屋门开了,里面是一个带兜帽的中年男人,他平和安宁的样子与面前不人不妖的家伙形成鲜明对比。

被单手抱着,如同狒狒带崽的顾湘君模样有些呆愣,她满脸不知所措的望着面前这个男人,明明这家伙前不久还是一副死皮赖脸小混混的形象,怎么突然间就成了另一个臭不要脸的混蛋?

对于自己这英雄救美一样大完美出场,阿宝得意之余,脸上故作镇定,道“我来晚了”

似乎是被人忽略有点不爽,那中年男人咳嗽了声,顾湘君这才回过神来,说:“这家伙就是幕后主使,先把他拿下!”

阿宝眉头一凝,好嘛,就是你动老子女人的是吧!

这句话他只放在心里说,不过眼下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只见那厮率先出手,两团不知什么东西的黑影窜了出来,阿宝起步一跳跃到高空,他怀中抱着顾湘君,顾湘君则死死拽着阿宝的手,阿宝心里暗爽的同时,对地上的家伙竟然抱着一些同情心,他心说,你可别死太快,让哥们再多爽爽。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启动,周遭呼呼就有十数条锁链一样的东西闪过,中年男人手掌一翻,随即阿宝的手腕脚踝乃至脊柱背心,密密麻麻有如蜂群般被一根根细小刀片样的东西穿过。

阿宝吃痛的喊了出声,一旁被护的森严的顾湘君一眼看出其中关键,她急道,“你守住本心啊,这是心火,得时刻自观心源在。”

地上的中年男人嘴角撇了撇,只见他拉拽着那锁链,手心一团虚白热炎升腾,朝着那天上两人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

阿宝一个蹬步,硬生生踩着自己的脚往上挪了那么一下,继而他身子一用力,浑身上下毛发虚张,宛如一只受了气的皮球,整个人凝固在了半空巍然不动。

中年男人疑惑不解,顾湘君也是,只见那阿宝憋红了脸,突的裤腿一软放了个屁出来。

一股恶臭袭来,差点没把紫霞仙子给臭晕过去。

似乎是看清这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中年男人手中虚火一分为二,那虚白沾上锁链顿时化作黑色的焰尘向上飞去。

据说,这般黑色火焰谓之魔火,是每个人心中擦不灭的东西,和道家三尸类似,喻意不洁。

周遭教众见状纷纷纳头便拜,此火早已消失多年,当年历红颜便是以此建立出的神火教。

受此火焚烧者,由内而外会被焚烧殆尽成为一具空壳。

似乎感受到某种危险,顾湘君脸上煞白,她痛苦道,“快躲开!”

然而,阿宝却是个无头苍蝇,除了像小丑一样被挂在天上已然没了半点神气。

“不是神火,此乃蚀骨阴火,自幽冥毒蛇狱中诞生出的一种刑火,受此火沾染,肉身腐烂,骨缝酸疼,非是刮魂去骨不能解疼。”

一招制敌的中年男人得意的解释着,在他看来,来的只要不是那几人,一切都好说。

“你们很幸运,在演出开始前赶上了,不过时间仓促,我没办法好好招待你们,就,先委屈一下在那里乖乖欣赏这场表演。”

黑的发绿的火焰缠绕上来的一瞬间,阿宝便努力把顾湘君抱进怀中,看得出,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饶是如此,烈火焚烧下,二人如同蛆虫一样扭曲在半空让人触目惊心。

“该从何说起呢…”

重新走回屋内,男人的手穿过棺木那层并不存在着的隔阂,伸手抚摸在那件衣服的发带上。

“很多不了解神火教教义的人,只会粗浅的将它定义为一种愚民下的敛财手段,可实际上,神火教做的多是些去病救灾延年益寿的好事。而之所以被官府打压,被道门排挤,原因也只是因为,我们做的比他们更好。没人喜欢被别人取代。”

“也许你们查到了我们正在做的很多东西,像是火药,走私,哦对了,城北那边帮派据点也被你们查了吧,是不是看到里面藏着的东西了。呵呵,是不是觉得我们这群人已经坏到丧心病狂,连人牙子的活也不放过。可事实上,这件事是官府默许下,那些帮派主动找上我们的。”

“在你们看来,我们无恶不作,就应该接下此类脏活累活,且以此为乐。但实际上,是我们偷偷放跑那些绑来的小孩,也是我们团结那些被绑被欺压的民众,保护了他们以及他们家人。”

“钱财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有意义吗?”

“我想没有,我要做的,或者说我们要做的,从来只是想要找一条能让这个国家的人民过的更好的道路,仅此而已。”

屋子里,男人的话似乎远没有尽头,而被拴上锁链,苦苦煎熬的阿宝此时已经松开抱着顾湘君的手,他眼眶通红,看着跌落在地生死不知的心爱女子,嘴巴抽动,道“那管老子什么事?”

男人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对于这样的话,他听过很多遍很多回,然而,今日,他要让这个世界知道,有些话,不必再在他面前提起。

“啊!”

屋外,那声音歇斯力竭,伴随一股冲天邪气,天空中的惊雷似乎一瞬间就找到了目标,无数蕴含世间正义的雷霆如同狼群,正追随最前头的那颗,不断的下落。

已经是全力尽施的莫亦哀视线从那被霜寒砍断,肢体又部分被溶解了的怪物身上挪开。

蹲在墙头上,亦如之前那般拍掌称赞的黑影笑道,“精彩精彩,不愧是泰山府最杰出的新人一代。”

浑身上下,热与寒两种气态混凝一体的女子平复着刚刚余波,她嗓音尖锐,并不好听,“看够了就受死吧!”

那黑影闻言耸了耸肩道,“无意冒犯,只是,事到如今你还不清楚这些年来都是谁在你耳边帮你?”

莫亦哀的剑停在了那人眉心前,盯着那团黑漆漆的幽影,这位并不与人多言语的长老脸上露出十分惊讶。

黑影伸出手在自己脸上做出了个爱哭鬼的手势,继而他小心翼翼的把面前霜刃挪开,指了指天上,又点了点身后,说:“已经开始咯!”

随着雷霆落下,天地间一片死寂。

男人诧异的回过头去,看见那正遭受毒火侵蚀的怪物此刻又遭雷击,整个人仿佛是那十恶不赦要下地狱的歹徒般。

“想死也不用这么着急”

男人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他低头看了眼地上已经面无血色的顾湘君,摇了摇头还是打算提前送她一程。却不曾想,天上那家伙竟然没死。

“别碰她!”

一声雷音,夹杂着无匹劲风,男人面前地板上,雷霆宛如实质的丝线,倒挂着朝自己袭来。

错愕间,自己身体已经被麻痹,而毒火又没办法随时附体,危机时刻,他磕碎口腔里一枚紫红色的骨头,那东西仿佛一阵雾,顷刻间便把男人整个脑袋都包裹其中。

阿宝咬碎牙关,这一拳是他堵上全部身家性命的一击,哪怕是死,也要拖着这家伙一起下地狱。

那蕴满威势的一拳击打在了男人脸上,将浓雾下所有的骨头,所有的结构全都一拳破坏掉了。

男人在这毫无招架的威力中被捶翻在地,轰隆隆,雷龙如鸣,大地上爆发了一次激烈的冲击。

呼~

阿宝跪倒在地上,他身体已经没了任何知觉,也许刚刚在雷劈下的那一刹那,所有连接着躯壳的精神都已断开连接,他凭着强大意志支配起这副躯壳,但也只能挥出那样的一拳。

似乎无力再回头,阿宝没办法去看身后顾湘君的伤势如何,此刻的他如同一具橡皮泥,瘫软着向前跌倒。

“啊,真疼死我了。”

地上,男人并没有死,他手腕上一圈圈缠绕着的墨绿色的火焰如同蟒蛇的牙齿,所过之处皮肉皆被吞噬,根根白骨森然分明。

而包裹在他头上的紫黑色浓雾蠕动着将他身体里的重要器官拼凑出来,他此时就像一滩软体动物,在被两组不同流体主导,自发聚拢在一起。

似乎是疼得有些抽过去了,男人费了好一会儿力气这才重新站了起来。

他无孔的脸庞死死盯着面前已无力再反抗的少年,手心处新生长出的肉芽因为收紧而渗出血来。

“我突然不想杀你了,你应该好好悔过你犯下的大不敬。”

男人的手松开,他的视线移动向后方,那个还在痛苦呢喃着的女人。

“呦,怎么了这是,怎么弄的这么狼狈?”

远处,黑色人影下那讨人厌的声音一出现便引得旁人不满。男人刚欲动手,便看见赶来的莫亦哀,手心连忙对了上去。

“放松点,这里没有外人。”

黑影挡在了二人中间,而身为泰山府长老的莫亦哀同样也第一时间锁定了眼前这团人形的怪物。

见两边气氛僵持下来,黑影这才呵呵笑道,“对嘛,这就对了。我说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现在你们俩可以好好聊聊。等等,这两位是…”

似乎是发现了地板上还躺着两个家伙,黑影绕有兴趣的蹲下身子。

中年男人只随意道“不过是两个臭虫,捏死也就是了。”

黑影沉默着,他站起身,悠悠道,“看起来很有趣,不如送给我了。”

“你要他们干嘛…”男人还想打个哈哈掠过,却意外看见那个满脸戏谑的家伙,此刻正冰冷的注视着自己。

他下意识的移开视线,摆了摆手说,“你想要拿去就好。”可不等对方回应,地上两个人已经被同样黑影的家伙黑架走。

现在,这里只剩下他和那个泰山府的丫头。

像是早就知道来人身份,男人问了句,“东方朔呢?”

莫亦哀冷冷道,“死了”

男人有些意外,他上下打量起眼前之人,继而那张没脸没皮的五官露出些许笑容。

“你跟你娘年轻时一样…”

莫亦哀面无表情的打断那人的碎碎念,“她在哪?”

自讨没趣的男人侧身让开道路,独留这位从小到大饱受非议的宗门之女,默默注视着屋内。

“她死的时候穿着长裙头发是自己盘的,因为害怕你会回来,所以只身一人。不过,她到底是神火教祖,这具衣冠冢下还留着一具骸骨,里面有那直通冥界的虚火。你娘的灵没办法正常投胎,所以大部分都还存留在这个世间,只要能重锻肉身,加以阵法辅佐定能还阴复阳。”

莫亦哀没有搭话,从头到尾她只是默默听着。只是当她推开那扇门见着里头的棺椁时,这才有些恍然。

男人解释说,“你是她的至亲,原本我是想依靠我和她之间多年积攒下来的情分,但现在有你在,肯定比我要更有用些。只需一滴精血,就能从茫茫尘世中把她找回。”

那具棺椁里漆黑,像是照见一个人最心底里的欲望。死而复生,听上去多荒唐,可就算是这种荒唐也让站在这儿的莫亦哀有种忍不住的冲动。

这时,一把尖刀递来。

虚白的火焰升腾,男人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这五行逆转最终只差这一把火了,只要这把火烧起,神火教就将再度崛起!

“很快,所有的一切都将结束!”

拿着利刃的莫亦哀一步步走向那副棺木,她面带凄苦像是看到了自己过往半生。棺木里只有一副女人的衣袍,那些陌生的花纹,让她脑海里模糊着想象,想象穿上它们的女人的样子。

可是她看不清,打从她记事起,自己就没有了父亲也没有了母亲。爷爷一直养她到大,别人也从不提起,直到自己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声音。

若非听到它,也许一辈子被人瞒着是件好事,可她终究抵挡不过好奇心。密宗上写,她的母亲罪大恶极,她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一场惊心设计好的阴谋,可她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明知是圈套可她还是要费劲千辛万苦把自己给生下来,以她的立场,这样的孩子打掉不就好了?

莫亦哀的脸上不觉间已落满了泪水。

她愣愣盯着棺木,棺木下方,一具泛黄的细小骷髅正张开双臂,靠坐在井璧旁,仰头望着她。

莫亦哀与她对视时,时间也在此被拉长。

一道利刃刺下,男人脸上的表情由喜悦变得无比狰狞,他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对方,继而愤怒道“混账!”

回应她的是后者冰冷的森寒地狱。

然而,一剑落下那棺木和里面的衣服容易被劈开,可连带着井壁下方,那具真人境以上的尸骸却不那么容易。

“熔岩”

一句真言吐出,地表,无数火焰沸腾,整座屋舍顿时化为熔岩炼狱。分割在厉红颜与那中年男人之间的莫亦哀,身子未转,她侧脸对着,身后滔天热浪翻涌不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