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绪论

第一节 选题意义

庄子的“齐物”可以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齐物”包括齐万物、齐“物论”、齐物我和齐生死等几个方面,而狭义的“齐物”则仅指齐万物。本书的研究对象——庄子“齐物”思想特指狭义的“齐物”思想,即庄子有关齐同万物的思想。前辈学者对《齐物论》一文的重要性多有强调。如冯友兰先生说:“庄之所以为庄者,突出地表现于《逍遥游》和《齐物论》两篇之中”[1],“研究庄周哲学,应该打破郭象本内、外篇的分别,以《逍遥游》和《齐物论》为主要线索,参考其他各篇”[2]。由于“齐物”思想主要体现于《齐物论》,所以,冯先生的话间接表明,庄子哲学的精髓在“齐物”,研究庄子的哲学,不可不把握“齐物”。冯先生的话间接体现着他对“齐物”思想的重视,陈少明先生则直接强调“齐物”思想的重要性,他说:“齐物三义是庄子哲学的基本纲领。”[3]陈先生所说的“齐物”是广义的,兼指齐万物、齐“物论”和齐物我,但这种说法无疑也涵摄着齐万物思想在庄子哲学中的纲领性地位。确如前辈学者所指出的,“齐物”思想虽主要体现于《齐物论》,却又统贯着《庄子》全书。如《庄子》的第一篇文章《逍遥游》开首即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4],方以智、段玉裁等注曰“鲲本小鱼之名,庄子用为大鱼之名……庄子谓绝大之鱼为鲲,此则齐物之寓言”[5],由此可以窥见,《庄子》全书的第一则寓言就已暗含“齐物”之义了。总之,庄子的“齐物”思想在其整个思想体系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这一点也历来为庄学研究者所认肯和重视。

既然庄子的“齐物”思想如此重要,那么,精准地把握这一思想自然是把握庄子哲学的关键。然而,这一思想却是不容易把握的,这主要源于《齐物论》之难读。《齐物论》之难读,又主要源于它是对庄子个人的境界体验的记录,境界体验本来难言,庄子偏要勉强言之,诠释者们若无相应之体验,便难免望文生义、歧见纷纭。对此,庄子本人似乎早有预见,他在一则被学界称作“大圣梦”的寓言末尾说道,他的“吊诡”之“言”要待“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方能“知其解”(《庄子·齐物论》,下引此书,只注篇名),这话似乎是针对“大圣梦”而言的,又似乎是在影射他的全部思想,特别是“齐物”思想之难解。“大圣”千古难遇,我们普通人契入不了庄子的“齐物”境界,唯有尽可能严谨、全面地考察《齐物论》,以求接近“齐物”思想之本义。总之,庄子的“齐物”思想既是庄学研究之重点,又是庄学研究之难点。

尽管“齐物”思想难解,但若紧扣文本,依据逻辑,我们仍能重构出《庄子》一书“齐物”的不完整思路,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发现,《庄子》内篇的“齐物”思路迥异于外杂篇的“齐物”思路。简言之,《庄子》内篇特别是《齐物论》的“齐物”思路是,万物在客观上是“齐”的、无差别的,万物间的差别相由人的“成心”所造成,是主观的、人为的,因此,人们只要去除“成心”,便可明了“万物齐一”的世界真相;而《庄子》外杂篇的“齐物”思路主要是,万物在客观上是“不齐”的、有差别的,但是,人们只要不违逆事物的本性,任其自由发展,那么,万物便都能够合于自然,在这一点上,此物与彼物没有差别。学界普遍认为,《庄子》内篇系庄子本人所作,外杂篇出自庄子的门人、后学之手,因此,对庄子“齐物”思想的研究本应在内篇的“齐物”思路上展开。然而,当代的庄学研究者多受向秀、郭象、成玄英等人注疏的影响,混淆了《庄子》内篇与外杂篇的“齐物”思路,他们对庄子“齐物”思想的种种研判往往都建基于外杂篇的“齐物”思路。向秀及郭象的《庄子注》最为世人所称道者莫过于他们对“逍遥”的诠释,但向秀、郭象对“逍遥”的诠释实则得自《庄子》外杂篇“齐物”思路的启发。向秀、郭象从骈拇《》等文章中发现了“适性”的思想,他们所谓的“逍遥”是指万物尽管存在各种差异,但只要能够顺任其各自的本性——“适性”,那么万物就都是“逍遥”的。显然,这里也折射出外杂篇“齐物”的思路。向秀、郭象不仅以这种思路诠释“逍遥”,而且也以这种思路诠释内篇的“齐物”,正如刘笑敢先生所指出的,“郭象提出的‘性足为大’是‘齐万物而为一’的新标准,也是逍遥游的新标准”[6]。由于郭象“对《庄子》的理解,成为对后世最有影响力的解释”[7],郭象对“齐物”的诠释也就多为后世的庄学研究者所承袭,迄至今日,以外杂篇的“齐物”思路来理解内篇的“齐物”言论,在学界仍是普遍现象。

在对“齐物”的诠释上,较有代表性的除了郭象等人的诠释,还有支遁、释德清和章太炎等人以佛理释“齐物”的尝试。支遁不满于向秀、郭象对“逍遥”的诠释,提出“逍遥”仅用以“明至人之心”[8],而“至人之心”的特征是“物物而不物于物”[9]。至于如何才能“不物于物”,在现存的《逍遥论》残篇中,支遁未作交代。在另一篇文章——《大小品对比要钞序》中,支遁又以类似的语言解“齐物”——“无物于物,故能齐于物”[10],并有“齐万物于空同”[11]之说。这就说明,在支遁看来,只有妙悟般若性空之理,才能“不物于物”——“无物于物”,进而“逍遥”“齐物”。支遁以般若性空之理释“齐物”,这就接近了“齐物”的本义。这是因为,肯定了万法皆空,则物与物相对所显示出的种种差别便皆成虚妄,从根本上说,万物之间并无差别,一切差别都是妄想、执着所生,亦即主观所生。这就刚好暗合了内篇的“齐物”思路。支遁对“逍遥”和“齐物”的诠释曾经在历史上产生巨大的影响,当时的“群儒旧学,莫不叹服”[12],弃郭、向注,“遂用支理”[13],释德清、章太炎等众多学者皆步其后尘,追其余绪。可是在今天,这种相对接近庄子“齐物”本义的诠释却几乎湮灭,无人问津。

鉴于以上情况,对“齐物”这一既是重点又是难点,且广受曲解的思想进行再诠释遂成为有必要之事。在进行再诠释的过程中,笔者将尝试深入探究庄子的“齐物”之义,还原庄子“齐物”的完整思路,并力求在此基础上说清向秀、郭象、成玄英等人诠释的问题所在以及支遁、释德清、章太炎等人诠释的合理之处。对庄子“齐物”思想的理解关乎对整部《庄子》的理解。以往学界受向秀、郭象、成玄英之影响,将“齐物”理解为理性思考的产物,进而将整部《庄子》视作理性思考之结晶;如果我们能够有效地说明“齐物”是一种类似于佛家“空”境的境界体验,那么,研究《庄子》的视角便也应随之改变。为此,笔者相信,庄子“齐物”思想的澄明,必将有助于庄学研究的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