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围绕总统选举的街头政治

围绕总统选举的政治斗争不但在上层政治家之间展开，伊斯兰主义者与穆巴拉克旧势力之间的权力斗争同样在开罗街头上演。

（一）总统候选人问题引起的动荡

首先，总统候选人问题就引起了开罗街头的示威游行。2012年4月8日，埃及总统选举候选人登记工作正式结束后，选举委员会认定穆兄会前副主席沙特尔、前副总统苏莱曼、萨拉菲派候选人伊斯梅尔、前总理沙菲克等10人不符合法律规定的参选条件，取消了他们参选总统的资格，原因是他们在国籍和签名支持等方面不符合相关规定。但在4月25日，前总理沙菲克向委员会申诉后被恢复了参选资格。之后，少数被禁参选人士反应强烈，伊斯梅尔甚至带领上百名支持者试图冲击最高总统选举委员会总部，但被警卫阻拦。当时也有许多人担心被禁止参选的候选人及其支持者的不满情绪如果持续发酵，社会秩序不稳将影响选举正常进行。

随着总统选举日临近，4月底开始，开罗的示威活动一直持续进行，且酿成两次大的流血冲突，5月2日，在国防部附近发生的示威冲突造成百余人死伤。这轮示威直接起因是萨拉菲派总统候选人伊斯梅尔因不符合参选条件被取消竞选资格，而埃及总统大选前各派力量之间矛盾重重，博弈激烈，则是示威活动的深层原因。5月4日，开罗再爆发大规模示威。开罗民众先是在市中心解放广场集合，要求军方如期交出权力，其后再向阿巴西耶广场转移，企图冲击位于附近的国防部大楼，与军警发生冲突，军警使用了高压水枪和催泪瓦斯。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随即宣布，国防部附近实施宵禁，严惩挑衅者。埃及卫生部当天发布的声明说，冲突已造成1名士兵中弹死亡、373人受伤，其中已有208人被送往医院救治。

国防部前的示威人群主要是伊斯梅尔的支持者、“4月6日青年运动”和一些不属于任何党派的民众。穆斯林兄弟会和光明党参加了在解放广场的游行。示威者提出修改临时宪法声明中有关选举的条款、解散最高总统选举委员会、清除前政权残余和军方交权等要求，矛头指向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伊斯梅尔因其母亲持有美国国籍被最高总统选举委员会剥夺竞选资格，其支持者连日来静坐抗议。根据军方2011年3月颁布的临时宪法声明，最高总统选举委员会的决定是最终裁定，部分示威者要求修改宪法声明中的相关条款，这一诉求遭到军方拒绝。示威者挑衅军警，欲冲击国防部驻地，明显是在发泄对军方的不满。

穆巴拉克总统因反政府示威辞职后，埃及各派政治力量一直呼吁清除前政权残余。为阻止前高官竞选总统，伊斯兰政党主导的人民议会通过了政治隔离法案，军方将其移交最高宪法法院无果后便自行批准了此法。前总理沙菲克因此被禁参选，但他提出上诉，质疑该法违宪，又重获竞选资格。结果，与穆巴拉克政权有关联的前阿盟秘书长穆萨和沙菲克都参选，并成为伊斯兰主义候选人的主要对手。与各派政治力量度过短暂“蜜月期”后，掌管国家权力的军方渐渐失去伊斯兰势力和青年组织的信任，被认为故意延长过渡期。

示威矛头指向军方的另一个原因是议会和内阁之间关系的持续紧张。2013年年初议会选出后，议会第一大党、穆斯林兄弟会的自由与正义党对詹祖里领导的过渡政府频频发难，声称政府工作不力，施压军方解散内阁，并成立由该党组建的新政府。但军方坚持这届过渡政府任期至总统选举之后。穆兄会参加游行，也是借机继续向军方施压。埃及军方坚持如期举行总统选举和交权，并称将采取果断措施维护安全稳定，防止事态升级。军方抓捕了冲突中袭击军警的一百七十多名嫌疑人。事态最后平静。

5月28日晚，埃及最高总统选举委员会公布第一轮总统选举投票结果后，引起民众不满，最不满的是那些主张革命的自由派。埃及“革命青年联盟”和“4月6日青年运动”等组织走上街头，抗议初选结果。因为不论是沙菲克，还是穆尔西最终当选总统，都不是他们所希望的。已经平静了一个多月的解放广场再度人头攒动，数千人来到解放广场进行静坐示威，打出“反对沙菲克”等标语。抗议者要求剥夺沙菲克参加第二轮选举的资格。除抗议静坐外，当天晚上，大约三百人来到开罗杜基区的菲尼广场，闯进沙菲克竞选总部，把东西抢掠一空。之后，抢劫者纵火焚烧房子。与此同时，在亚历山大和塞得港等地，也发生了规模不等的抗议活动。选举初步结果进一步撕裂了埃及社会，使局势持续动荡后处于迷茫之中的埃及民众更加不知所措。

与愤怒的民众不同，埃及国内的很多政治派别，已经逐渐接受既定的事实。5月31日，在投票中失利的穆兄会前高级成员阿布福图赫与穆尔西进行了会谈，表示支持穆尔西。前阿盟秘书长穆萨也称，接受人民意愿。穆兄会为安抚民众情绪，也在采取对应之策。穆尔西召开新闻发布会，强调将奉行“五不政策”：一是穆兄会不一党独大；二是不干涉新闻自由，三是不忽视基督徒的利益；四是不给军队和警察特殊待遇；五是不强迫妇女戴面纱。穆尔西为了赢得选举而不断利用街头政治。6月上旬，在穆兄会的推动下，解放广场的示威游行持续不断，示威民众打出“不要前政权残余”的口号，要求废除前总理沙菲克的竞选资格。

（二）抗议军方解散人民议会

6月14日，最高宪法法院裁定新选出的人民议会无效并解散。16日，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主席坦塔维正式要求人民议会解散。17日晚，埃及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发布补充宪法声明，宣布新议会选举之前，该委员会将代其行使其立法权。

19日晚，就在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结束后的第二天，开罗、亚历山大等地再次爆发大规模游行示威活动，要求当局废除此前发布的补充宪法声明，撤销解散议会决定。数万名示威者聚集在解放广场上，他们高举国旗，高喊“拒绝补充宪法声明”的口号，要求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废除该声明，撤销解散人民议会的决定。穆斯林兄弟会等伊斯兰派别、“4月6日青年运动”等组织的成员或支持者参加了抗议。示威游行持续到月底。28日夜间，大批抗议者聚集在市中心解放广场的内政部大楼附近。6月29日，游行民众向警察和安全部队士兵投掷石块，军政府调集大批警察部队封锁广场，警察以警棍、催泪瓦斯、眩晕弹和橡皮子弹等驱赶民众，并朝天鸣枪。大规模流血冲突造成1036人受伤，其中有五十多名伤者是警察和安全人员。警方在冲突中逮捕了数十人。29日上午，局势得到控制，广场交通逐渐恢复。执政的军方最高委员会发布声明，指责有人蓄意制造事端以破坏安全稳定并离间警民关系。军方告诫民众不要相信阴谋，要采取行动维护局势稳定。

（三）抗议穆尔西扩权

穆尔西就任总统后，很快组织了政府，并以强有力的手段迫使军方交出了所有政治权力。穆尔西认为，埃及的民主体制不健全，穆巴拉克时代遗留下来的司法体制需要改革。为了加快修改宪法的进程，穆尔西试图通过“集权”手段，为新宪法的制定扫除障碍。2012年11月22日，穆尔西颁布新宪法声明，规定总统有权任命总检察长，强调在新宪法颁布及新议会选出前，总统发布的所有总统令、宪法声明、法令和政令均为最终决定，任何方面无权更改。同时，穆尔西发布总统令解除总检察长马哈茂德的职务，并任命法官塔拉特·易卜拉欣·阿卜杜拉接替总检察长一职。

根据埃及现行的法律，司法是完全独立的，总统无权解除总检察长的职务，总检察长只有在自行辞职、接受其他职务或到了退休年龄的情况下才能离任。所以，这一声明触怒了埃及的司法界，埃及最高司法委员会认定这一声明是“对司法独立和法治史无前例的侵犯”。世俗派人士则怀疑穆尔西要将埃及“伊斯兰化”。反对派领导人、国际原子能机构前总干事巴拉迪甚至称穆尔西为埃及的“新法老”。11月24日代表全国法官的埃及法官俱乐部开会，近7000名法官抗议穆尔西践踏埃及司法制度，并呼吁全国检察署和法院罢工。

穆尔西的声明发布之后，一些反对派人士开始在开罗解放广场前举行静坐。穆兄会号召穆尔西的支持者在全国举行“百万人大游行”，反对派同样不甘示弱，呼吁在全国举行大规模示威抗议。埃及多个城市爆发了游行与冲突，穆尔西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们在开罗街头空前对立，埃及陷入“宪政危机”。抗议导致五百多人受伤，三名示威者在抗议活动中身亡。

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升级，埃及最高司法机构“最高司法委员会”并没有完全拒绝穆尔西的宪法声明，而是要求穆尔西的宪法声明仅适用于“主权问题”。最高司法委员会还呼吁法官和检察官重返工作岗位。11月26日深夜，穆尔西和最高司法委员会进行了五个多小时的会谈。穆尔西向法官们强调新宪法声明只是暂时措施，并保证这一法令的范围将被限制在“主权问题”上。^[12]但除此之外，穆尔西并没有作出更多让步。对于这一结果，埃及司法界并不满意。参与会谈的埃及司法委员会成员阿布德拉赫曼·巴哈洛尔表示，“我们和总统的会谈没能解决当前的危机”。^[13]埃及法官俱乐部也对会谈结果表示不满，并号召其成员继续进行罢工。由于双方会谈并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开罗解放广场上反对穆尔西的抗议继续进行。27日，解放广场上的示威者与警察爆发了冲突，示威者称除非穆尔西废除宪法声明，否则绝不离开。示威活动一直持续到12月9日。

（四）宪法危机

在自由主义者、基督教派保守主义者、左派社会主义者悉数退场的情况下，以伊斯兰主义者为主体的埃及制宪委员会经过突击工作，端出了一部缺乏广泛共识的宪法草案。^[14]12月1日，制宪委员会向穆尔西递交新宪法草案文本。同时，穆尔西宣布，将于12月15日就新宪法草案举行全民公投。他还呼吁通过对话实现各政治派别和解。草案规定总统只能连任一届、不能解散国会，同时充分尊重司法权和立法权的独立地位。不过，宪法草案让军队免于平民的监督，并允许军队处决平民。^[15]它还为宗教在政府和立法机构中发挥更大作用开辟了道路。^[16]

当天，最高宪法法院不顾总统新宪法声明中对它权力的限制，准备开庭审理由伊斯兰主义者控制的制宪委员会的合法性。12月2日开庭当天，伊斯兰主义者示威民众包围了法院，阻止法官入内，成功阻止了开庭。同时，数以千计的民众在解放广场抗议新宪法草案。反对派人物巴拉迪说，宪法草案“破坏了基本的自由并违反了普世价值，抗争将继续”。^[17]另外，成千上万来自穆斯林兄弟会和萨拉菲派的伊斯兰主义者在埃及各地集会，支持穆尔西扩大权力。5日，穆尔西的支持者与反对者在总统府外发生冲突，至少造成211人受伤。抗议活动同时在解放广场等多地展开，解放广场上的静坐人群导致多条道路被封锁，开罗市中心的交通陷入瘫痪。傍晚，埃及出动安全部队控制冲突局面，6日出动8辆坦克和10辆装甲车驻守总统府，以防止冲突进一步升级危及总统府。

针对不断加剧的暴力冲突，埃及总理甘迪勒呼吁民众保持冷静，要求示威者尽快离开，避免冲突进一步升级，为展开对话创造条件。12月8日，埃及军方打破沉默首次在穆尔西扩权之后表态，军方发言人艾哈迈德·阿里通过埃及国家电视台发表声明称，军方认为对话是达成一致、实现民族和解的唯一途径。当天晚上，穆尔西召集各政治派别进行会谈。12月9日，穆尔西宣布取消11月22日颁布的宪法声明。不过，新宪法公投将按照原定计划在12月15日进行。11日下午，上万名支持者在总统府附近的清真寺举行了示威游行，他们高喊着支持穆尔西，支持伊斯兰教法的口号并拥护总统穆尔西在15日的公投。反对派方面，在总统府附近也有几千名的示威游行者，他们要求穆尔西延迟15日的公投直到宪法草案得到全民通过。另外，解放广场附近也有几千名的反对派，他们喊着同样的口号。

12日穆尔西发布总统令称，宪法草案公投将按地域分两个阶段进行，各持续一天。第一阶段于15日举行，参与公投的省份包括开罗、亚历山大、代盖赫利耶、西部省、东部省、艾斯尤特、索哈杰、阿斯旺、南西奈和北西奈10个省份；其他省份将参与22日举行的第二阶段公投。14日，众多穆尔西的支持者走上街头，举行宪法公投前最后的声援集会。穆尔西的支持者大多是虔诚的穆斯林，他们留着大胡子，拖家带口前来游行。“我们是来支持新宪法的”、“穆尔西总统万岁”等口号震耳欲聋。自由世俗派人士和基督教信仰者在埃及总统府外举行示威。国际原子能机构前总干事巴拉迪敦促穆尔西取消公投；阿盟前秘书长穆萨则呼吁埃及人对新宪法投反对票。

12月15日，埃及宪法草案第一阶段公投在开罗、亚历山大、阿斯旺等10个省份展开。此次参与投票的选民人数众多，埃及最高选举委员会宣布，2500万注册选民中有一半参与了第一轮投票。为确保公投顺利进行，当天有13万名警察、12万名士兵和6000辆坦克及装甲运兵车部署在各个投票站。埃及主要反对派联盟“救国阵线”并没有抵制公投，不过，呼吁选民投反对票来否决新宪法。新宪法草案的伊斯兰派拥护者和世俗反对派之间的个别冲突在全国各地都有发生，但立即被军方制止，并未见大规模冲突。12月16日，埃及《金字塔报》网站公布的统计数据显示，第一轮投票中有56.5%的民众认可新宪法草案。22日，第二阶段投票在吉萨、苏伊士、塞得港等17省举行。25日，埃及最高选举委员会宣布，新宪法草案在公投中以63.8%支持率获得通过，但投票率只有33%。^[18]宪法草案获得通过被视为埃及总统穆尔西及穆斯林兄弟会的胜利。按照有关规定，新宪法获得通过后，总统将临时立法权交给协商会议，并在两个月内进行人民议会选举，选举产生的新一届人民议会将成为国家的主要立法机构。

埃及的这场“宪法危机”反映了埃及民主转型过程的艰难与复杂性，总统与司法机构、世俗势力与伊斯兰政治势力之间的冲突在埃及革命之后凸显出来。世俗派希望埃及走民主、开放、世俗的道路，因此这场“宪法危机”真正的核心问题，其实就是埃及以后会向什么方向发展的问题。埃及政治转型之所以乱象纷呈，归根结底是由埃及的经济基础决定的。从生产力角度看，由于缺乏足够强大的现代民族工业，因而缺乏代表现代工业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力量；从生产关系角度看，由于分配不公导致贫富分化，埃及缺乏强大的中间阶层，使该国缺乏倾向于走“第三条道路”的中间力量，使政治纲领优劣比拼，变成了“枪杆子”与“伊斯兰”势力之间的比拼。在经济基础没有夯实情况下，急于推动上层建筑领域变革，很容易变成空中楼阁。

作者简介

刘云，历史学博士，浙江师范大学非洲研究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北非国家政治与国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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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gypt sets presidential election rules”，BBC News.30 January 2012.

[2] Maggie Michael，“Egypt sets May presidential election”，The Boston Globe .29 February 2012.

[3] Morsi，Shafiq officially in Egypt's presidential elections runoffs，http：//english.ahram. org.eg/NewsContent/36/122/43126/Presidential-elections-/Presidential-elections-news/BREAKING-Mursi，-Shafiq-officially-in-Egypts-presid.aspx；Muslim Brotherhood's Mursi declared Egypt president，http：//www.bbc.co.uk/news/world-18571580.

[4] 张喆：《埃及军方祝贺穆尔西当选总统》，《东方早报》2012年6月25日。

[5] 同上。

[6] President Mohamed Morsi's Speech at Cairo University，July 1，2012，http：//www. ikhwanweb.com/article.php？id=30156.

[7] Hamza Hendawi.“Egypt court orders parliament dissolved”，Associated Press，14 June 2012.

[8] Egypt's Muslim Brotherhood denounces parliament ban，16 June 2012，http：//www. bbc.co.uk/news/world-middle-east-18474624.

[9] Egypt supreme court calls for parliament to be dissolved，14 June 2012，http：//www. bbc.co.uk/news/world-middle-east-18439530.

[10] 《埃及今大选 6大政党解散国会如政变》，《联合早报》2012年6月16日。

[11] 《穆尔西称尊重法院裁决，避免同军方对抗》，《联合早报》2012年7月13日。

[12] Mary Casey，Jennifer Parker，Egypt's President Morsi meets with the Supreme Judicial Council，November 26，2012，http：//mideast.foreignpolicy.com/posts/2012/11/26/egypt_s_president_morsi_meets_with_the_supreme_judicial_council.

[13] Jeffrey Fleishman and Reem Abdellatif，Egypt president meets judges，fails to contain crisis，Los Angeles Times，November 27，2012.

[14] Egypt draft constitution adopted，goes to referendum，Hindustan Times，30 November 2012.

[15] David D.Kirkpatrick，“Egyptian Islamists Approve Draft Constitution Despite Objections”.The New York Times .29 November 2012.

[16] Tarek Masoud and Wael Nawara，Will Egypt's Liberals Ever Win？ Dec.4，2012，http：//www.slate.com/articles/news_and_politics/foreigners/2012/12/egypt_s_liberals_can_defeat_mohammad_morsi_if_they_ignore_the_muslim_brotherhood.html.

[17] Abdel-Rahman Hussein，Egypt：Mohamed Morsi calls December referendum on constitution，The Guardian，Sunday 2 December 2012.

[18] Egyptian constitution“approved”in referendum，BBC News，23 December 2012，http：//www.bbc.co.uk/news/world-middle-east-20829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