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沙龙
一
2006年年初,顾明笛从上海东山公园管理处辞职,把人事档案放到第二人才交流中心,成为了一名“自由职业者”。这一年他26周岁。也正是这一年,顾明笛突然决定离开上海,要出去闯荡一番。
顾明笛祖籍江苏句容,祖父辈开始定居上海。母系姓竺,祖籍浙江上虞,外祖父竺燕生年轻时就到了上海,推销绍兴绸缎,生意正要发达起来的时候,解放军就开进了上海城。因为还没有发大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划分阶级成分的时候,定性为“小商人”,属于小资产阶级之列。母亲竺秀敏,从外祖父竺燕生那里继承的经商基因,直到晚年才得以显露出来,如今睡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最近这些年,年轻人都想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旅行加探险,比如西藏雪山雪线以上的登山大本营、毛乌素荒漠深处、河西走廊旁边的干旱地带,自组驼队,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即使不能走远,也是去尚未开发的山区。总之是那些容易出事的地方,最好能惊动新闻媒体和警方的直升机。他们一般都是结伴自驾、帐篷露营。因此,睡袋等户外用品生意特别好。2001年,就是顾明笛大学毕业前那一年,竺秀敏从上海“光明户外用品厂”办了提前病退的手续,利用熟人和朋友关系,直销睡袋和各种户外用品。没有多久,竺秀敏的朋友和熟人家里,都堆满了户外用品和睡袋,邻居的孩子穿的都是速干冲锋衣。为解决产品滞销问题,竺秀敏便开始做门店生意,但销路也有限。再后来,她慢慢学会了开网店,生意遍布全国各地,网店很快由“星级”升格为“钻级”了。
竺秀敏在浦东“君临天下花园”新买了一套三居室,把原单位分的两小间福利房给了顾明笛。那房子的确有点破旧狭小,但地段很好,东山公园附近的兴安坊,东边是静安寺,西边是苏州河。按照竺秀敏的计划,顾明笛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生活在自己的身边。当年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竺秀敏就一直守在旁边,外地学校一个都不让填,她果断地对顾明笛说,你就填上复旦大学国际贸易专业。结果录取的是第五志愿:上海农学院园林系。这所学校如今已经并入了上海交通大学,所以,竺秀敏说儿子是“交大”毕业的,也不完全是瞎说。顾明笛对这个学校和专业一点兴趣都没有,好不容易混到了毕业,直接对口的工作就是市园林局东山公园管理处。那可是他父亲顾秋池工作和战斗的地方。竺秀敏说,工作单位离你的房子那么近,步行上下班就可以了,你还不满意?
东山公园管理处绿化二队队长顾秋池,当年作为“知青”,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劳动了十一年。那是脱胎换骨、剥皮抽筋的十一年,吃尽了苦头,但也丰富了阅历,所以是顾秋池一生值得夸耀的十一年。每当顾明笛遇到困难的时候,或者情绪低落的时候,顾秋池就得跟顾明笛促膝谈心,讲自己在“北大荒”的经历和遭遇,接着便把上衣撩起来,指着腰椎间盘的部位说:“侬看看,侬看看,看到没有?喏喏喏,突起来了吧?”说起青春往事,顾秋池总是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苦难啊!青春啊!腰椎间盘啊!讲得顾明笛晕头转向,还有那么点向往。
顾秋池的父亲,也就是顾明笛的爷爷,名叫顾星奎,镇江句容县人。二十岁那年,“唐老膏药店”老板的儿子顾星奎,从省立镇江中学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经济系。1948年毕业后,顾星奎进入花旗银行工作,每天都到外滩钟楼附近的九江路口去上班。他穿西装、讲洋文,令很多人羡慕不已,也惊动了一位富商之女、“天主教广慈医院”护士李欣慈小姐。李欣慈小姐出生在苏州一个大户人家,毕业于基督教博习护士学校。街坊邻居都说,顾星奎跟李欣慈谈恋爱用英语,吵架用法语,大家不知道他们俩在说些什么。两人于1949年春节在著名的“慕乐堂”举行了婚礼,婚后育有两男一女,大儿子顾秋林1950年出生,小儿子顾秋池1953年出生,小女儿顾秋红1956年出生。
俗话说“天亮前还尿床”,顾星奎就是这样,他竟然在1948年下半年,神使鬼差地加入了国民党,还是一个基层支部的小头目,于是,1949年之后,他就成了“历史反革命”,先是在提篮桥监狱待了两年,后被释放。1958年3月,发配到安徽南部上海劳教局所属的白茅岭农场劳动改造,1962年年初遣返原籍,在静安寺附近的一个街道监督劳动,“文革”期间再度被遣往崇明岛劳动改造。1980年平反,1996年七十二岁的时候,因患鼻咽癌病逝。顾明笛的奶奶李欣慈,1969年2月除夕前一天,不听街道和农场方面的劝阻,坚持一人去崇明岛探视顾星奎,途中不慎落水身亡。
1968年12月,十九岁的顾秋林和十六岁的顾秋池,一起响应毛泽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加入了“上山下乡”的队伍。顾秋林去江西,顾秋池去东北,顾秋红刚上初中,毕业后留城在上海。想当年,顾秋池背着沉重的“历史包袱”,登上北去的列车,到了黑龙江省密山县兴凯湖边上的四师43团。兴凯湖是一个美丽的大湖,三分之一在中国,三分之二在苏联。美丽的湖区与酷烈的气候和苦役式的劳动,形成鲜明的对比。生活苦倒没什么,活儿重也没有问题,只是“反革命狗崽子”这顶帽子戴不起。顾秋池试图通过积极劳动来改变自己的处境。他专门挑重活儿和脏活儿干,比如别人挑100斤,他就挑120斤;别人抢米饭吃,他就专挑南瓜吃。结果弄坏了一根小手指,损伤了稚嫩的腰椎,还患上了十二指肠溃疡,实际效果却很不理想:评先进没有他,入团没有他,推荐上大学也没有他。1977年下半年,突然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顾秋池知道机会来了,填报志愿的时候,他把他知道的几所上海的大学全都写上了,他幻想凭自己的实力考回上海。可是却名落孙山。1979年12月,离家整整十一年的顾秋池,作为“返城知青”回到上海,分配到东山公园绿化队工作,尽管还是下地干活,种树种草、浇花剪枝,但跟北大荒农场的劳动强度相比,那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顾秋林在江西的遭遇比较悲惨。他因一起冤假错案坐了三年牢,平反释放的时候,正是“知青”返城的时候。顾秋林1980年回到上海,街道没有给他安排工作,他于是成了无业游民,靠做小贩卖香烟为生。顾秋林返城后一直没有谈恋爱,独身一人,据说他是靠对初恋的回忆过日子,还写了歌颂初恋情人陆伊的长诗,到处投稿,但一直没有获得发表的机会。前两年不幸病逝。
顾秋池一回上海就开始谈恋爱。东山公园附近那家“光明户外用品厂”女工多,公园绿化队的种花工顾秋池,通过妹妹顾秋红牵线,认识了工厂的缝纫女工竺秀敏,也算是般配。竺秀敏虽然说不上有多漂亮,但那种大都市女子见多识广、处变不惊的风度是十足的。作为独生子女,按政策可以留城,用不着下放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初中毕业的竺秀敏被招工进了工厂,正好跟顾秋红同事。
竺秀敏一直生活在上海,父亲竺燕生对她从小娇生惯养,养成了她独断骄横的脾气。竺秀敏经常骂顾秋池,说他下乡把脑筋弄坏了,身上总有一股牛粪味儿,口味和趣味都特别乡土。夫妻俩性格不合,一个特别横蛮无理,另一个对横蛮无理特别敏感。一个公开挑衅,另一个便沉默对抗。一个骂完就拉倒,照样忙家务、哄孩子,另一个容易记仇,但又没有什么反抗能力。两个人冤家一样凑合着过了一辈子,如今都快要熬到白头偕老的境界了。但竺秀敏给顾秋池生了一个好儿子:上海农学院园林系毕业生顾明笛!
得知儿子要到自己单位来工作的消息,顾秋池很高兴,对儿子说:“我马上就要退休了,你也算是子承父业吧。但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大学生,有文化,将来一定会成为米丘林。”说完得意地笑起来。米丘林?顾明笛开始还以为是那个法国著名的汽车轮胎,到网上一查,发现那个名牌轮胎的名字叫“米其林”。父亲说的“米丘林”,是前苏联的革命园艺师,提出过一种“无性杂交理论”,还主张苹果跟黄瓜交配,以解决黄瓜不甜的问题;冬瓜跟樱桃交配,以解决樱桃太小的问题。顾明笛哭笑不得,甚至有些恼怒。他想大声喊叫:“我不想子承父业,我不想当什么园艺师,我宁愿做米其林也不当米丘林。我要离家出走!”可是嘴里出来的却是歌声:“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顾明笛在公园管理处上班,尽管不像父亲顾秋池那样去种树浇花,而是坐办公室,但每天都要准时上下班,还要参加各种学习会,给领导写讲话稿,读报、开会、发言、喝茶、闲扯,整整混了三年。顾明笛觉得这种生活毫无意义,完全是浪费生命。他抱着当作家的梦想,后来退而求其次,想成为城市景观设计师,现在他有些灰心丧气,想申请到绿化三队去种树浇花,但被顾秋池制止了。父亲说,你如果也来种花浇水,跟我一样,那么,凭什么说我们家庭有了进步呢?凭什么说我们国家进步了呢?好不容易让你读大学,不就是为了混个办公室坐吗?相比办公室里那些人,顾明笛倒是挺喜欢花草树木的,鸢尾花、凤仙花、火凤凰、三角梅、合欢花、含羞草,植物花卉课都学过考过。与其整天面对办公桌那块死木头,还不如面对花草啊。
撇开无聊的办公室生活不谈,业余生活还是挺充实的。顾明笛白天上班混日子,晚上自修中文系课程。周末到师大成人教育学院去上课。还结交一些文坛朋友,参加过一些沙龙和笔会。顾明笛利用整整两年的业余时间,修完了文学硕士基础课程,第三年上半年通过了外语和专业课统考,硕士论文顺利通过了答辩,获得文学硕士学位。
顾秋池说,很好很好,年轻人就是要有点上进心!竺秀敏为自己有一个优秀儿子而骄傲,同时也有点心疼,说儿子白天上班,晚上自学,蛮辛苦的。竺秀敏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觉得儿子总是焦躁不安的样子,内心似乎藏着什么秘密,让人费解。竺秀敏想,有坐办公室的好工作,有自己的住房,跟爸爸妈妈生活在一座城市里,却又用不着住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有时候,竺秀敏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根绳子,拴在儿子的心上。每到周末,竺秀敏就蠢蠢欲动,或者想让儿子回家吃饭,或者想自己过沪西这边来帮儿子打扫,但又不敢说。
顾明笛则另有想法。他在想,怎样才能够摆脱那些熟悉而无聊的面孔、表情和语言。想到办公室主任毛启荣的样子,他心里就发毛。毛启荣每天要用一半时间教育顾明笛,剩下的时间看报纸,看完日报看晚报,顺便还要教顾明笛养生,一会儿推荐枸杞子,一会儿推荐决明子,什么事都没干,还一副忙得不行的样子。顾明笛要离开东山公园管理处,那是必然的。而后要离开上海到北京去闯荡,却是偶然的。这又与他的同学张薇祎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