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卫路二巷
年轻时,老婆生气时常骂我“巷子里头长大的娃儿”。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个词有点儿贬义,带点儿轻蔑和侮辱性质。于是怒气冲冲地反问:“你又是哪里长的?”老婆总是很傲骄地回答:“机关大院。”说这话时,她头是上仰成45度角,眼神也是往上的,而我往往找不到适当的词来打击她。
其实,她说得一点儿没错,我真的是“巷子里头长大的娃儿”,属于一多半在巷子里长大的重庆人的一分子。20世纪60年代的重庆,或者比60年代远得多的重庆,其实就是由高矮不一,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巷子织成的一张网,我们就是在网中游来游去的鱼儿。
我家所在的那个巷子正式名称叫“重庆市市中区捍卫路二巷”。这地方其实就是一个山沟沟。从巷口往沟底走,落差大概是百米左右。蜿蜒曲折的石板路,以及像树根一样分叉出去的巷子,巷子通往沟底后又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可一直通往嘉陵江畔,巷子里住着密密麻麻成百上千户人家。巷子两边是用木板、竹子、石灰、油毛毡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材料搭建而成的吊脚楼,其中也夹着一些老重庆常见的三四层高的“假洋房子”,这些在我的心目中纷繁复杂,宏大得像整个世界。
沿与巷口平行的一支小巷而进,进巷口拐几道弯,上几步石梯,就有两栋楼高三层的“假洋房子”,中间夹出一条长约20米宽约2米的巷子,旁边还有许多板房、吊脚楼。我家家门就在巷子中间。两扇有雕花的木门,宽约3米,墙由半砖半篾涂抹洋灰而成,有些年头的木地板、木走廊,摇摇晃晃的木栏杆,既是通往厨房的通道又是晒衣服挂杂物的阳台。“假洋房子”有上中下3层,楼下住一大家子人,主妇是“段代表”。我们一家6口人住中楼两间屋,约35平方米。另有一约12平方米的小屋住一丈夫常年在外的年轻妇女,厨房两家公用。楼上是一户也姓罗的母女,母亲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女儿是我一个小学的同学,比我低一年级。
印象中这条巷子是看不到天的,但是下雨时,雨水沿两边的屋檐垂直下来,水滴石穿,把巷子的地面砸出一个个小坑。因为房子“当西晒”,夏天这条巷子就成了宝贝。屋子里没空调,巷子有“穿堂风”,下午五点后,四邻八舍就把凉椅、凉板、凉席搬出来占位置。太阳落山,街灯亮起,这里便是天堂。女人家长里短窃窃私语,男人摇晃着大蒲扇抽烟神侃。也有一家人摆个小方桌子吃饭。也有学生娃佝着身子就着小凳做作业。父亲便把屋子里的灯支出来,灯光下有烟雾缭绕,有笑声响起,甚至还有歌声传来。对面那栋“假洋房子”住的是一位中学老师,她女儿比我大几岁,唱歌唱得很好。每当这个时候,当老师的母亲弹风琴,女儿便唱“马儿哟你慢些走”,那歌声在我听来如天籁。坎下还有一男孩,跟我同年,每天晚上要唱“洞庭湖上好风光”,也唱得很好,那句“好风光”吼得上去,让我仰慕不已。
四德村 戴前锋摄
晚上11点,当大人们谈兴渐歇,娃儿们睡意昏沉时,坎下那夫妇俩的哭喊声准时响起。那男人是个“搬运二哥”,黑瘦精怪一“酒罐”,女人像是农村来的,有几分姿色。男人每天喝酒喝到此时回家,然后就审问老婆,今天又和哪个男人调了情,然后就打她,很大的动静,那女人的哭喊声一直要持续到半夜。奇怪的是,巷子里的人都习以为常,没人劝架,也没人干涉。更奇怪的是,第二天那女人依旧生龙活虎。
坎下是层层叠叠一片“捆绑房子”,时时有炊烟袅袅,时时有“二娃娃回来吃饭了,砍脑壳的龟儿子死到哪里去了嘛”的喊声响起。间或有两个女人吵架,那叫骂声此起彼伏,把祖宗八辈都一一问候,把家里的丑事都翻出说。一巷子的人都在听。骂归骂,吵归吵,家里的男人装聋作哑不插手。男人间有问题一般出去解决,绝不在巷巷里动手。即使是在“文革”时期,也没听说有人在巷子里打架,更不用说带一帮人来巷子里打人这种事。巷巷有巷巷的规矩。倒是有这么回事,“文革”期间,有段时期闹强盗,巷子边缘有一家单门独户,女人一个人在家,半夜三更突然敲响了洗脸盆,一会儿工夫,巷子上下一坡人家密密麻麻都敲起了洗脸盆,绝对像鬼子进了村。胆大的男人女人拿起棍棍棒棒找到声响的源头,一看原来是这女人一个人在家夜深人静害怕,敲洗脸盆壮胆。男人女人们齐声骂:“狗日哈婆娘!”然后回家睡觉。
黄家垭口 戴前锋摄
这里还有一个特点,整个二巷还加上周遭的巷子一大片没有一座公共厕所。于是每天早上,每家每户的某个人都提着尿罐,经二巷到捍卫路再到黄家垭口,走过路口的邮局左拐进一小巷再走20米到那里的公共厕所倒掉。倒尿罐成了二巷乃至捍卫路的一道风景,也成了我最大的噩梦。你想,我就读的捍卫路小学就在二巷口下去不到200米的距离,街上同学来来往往,我提个尿罐穿过半条街,难免被同学特别是女同学撞到,那种难堪没法形容。
胜利路 戴前锋摄
海意摄
那时,我最怕家里来客人,特别是男客人。来女客人还好,女客人总不至于在别人家解手,她们总是由母亲或我们领着到黄家垭口的公厕去。男客特别是父亲那些侃侃而谈的朋友就不行了,茶喝多了就要找厕所,偏偏父亲还给他客气:“就在尿罐屙。”那人还真不客气,真的就屙了。满屋的“哗哗”声和臭味弥漫开来,不多会儿,父亲就会叫我们去倒尿罐。那时心头那股气哟到现在都没消。
这里还有一道风景:每天上午10点,有一位中年妇女会挑一挑粪到一号桥嘉陵江边的粪船上去。这是她的工作,每天如此,从不间断。这位大婶是巷子里最受尊敬的人。一方面她是二巷的时传祥,北京的时传祥是光荣的,重庆二巷的时传祥也是光荣的。另一方面,这位大婶决定着谁家的尿罐可以倒在她的粪桶里,谁家的不行。我们为了避免提着尿罐穿过大街的尴尬,都讨好她,多远见她脸就堆满了笑容,弟弟妹妹后来和她的关系搞得很好,以至于每天到了倒尿罐的时候,她会主动通知他们。她总是挑着粪桶从容淡定地走过,无喜无悲,满脸显露出来的都是她的尊严,绝无半点卑微。她有一个女儿,比我大好几岁,在学校里也颇受尊重,是整个捍卫路小学的少先队大队长,后来保送进了四十一中。
我家这栋“假洋房子”坐落在一块红色的岩石上,这种红岩在重庆很常见。岩石的缝隙中长出一棵很大的构树,裸露的树根包裹了半个地基,根系狠狠地插入岩石的心脏。树冠紧贴着屋子的木质走廊。春天构树开满了白色的花朵,像一朵朵小小的麦穗。夏天树上就长出红色的类似草莓的果实,我尝过,很甜,很招引各种昆虫。最吸引我的是树上的“金母儿”(金龟子)和“牵牛”。“金母儿”身披绿色泛着金光的铠甲,性情温顺,非常漂亮。你可以捉来让它顺着你的手指头爬来爬去,它也不飞走。“牵牛”是一种凶猛的昆虫。刚捉到的时候,它的头摆来摆去,发出吱吱的声音,一对剪刀般的大颚不停地咬合,脖子两边还长有两颗凶恶的尖刺,很不好惹。但是它有一对黑色的大眼睛,一对像锦鸡尾一样的触须,很像神话中的妖怪,或是京剧里的武生。还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虫儿“林啊子”(知了)。远处听它鸣叫得最是闹热,走近却怎么也看不到它。巷子里有本事的男孩,捉一大串“林啊子”提在手上,鸣响不已,逗我们眼馋。
坐在我家的木走廊上可以望出去很远很远。蓝色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白云,远处的嘉陵江泛起白光,江面上有轮船鸣笛来往,江对面的长安厂历历在目。二巷里的居民大都是乡下人,“文革”年代他们甚至没“闹革命”的资格,大都是“文革”的旁观者。那时的我在木走廊的一角搭建了一个笼子,养了几只鸽子。没事就望着天空中的鸽子飞翔,听鸽哨悠扬回荡。
这就是我生长的二巷。一个镌刻在我生命里的乡下人的世界。佛、道、儒都讲入世出世。入世即做凡夫俗子,像凡夫俗子一样去生活,以此悟道。出世便是离去,脱离凡人生活,超凡入圣。“以入世的态度做事,以出世的态度做人”。许多年以后,我在想,我曾经在一个叫二巷的地方生活,在那里度过了我的小学、中学年代。那里一沙一世界,一岁一枯荣。我或许早已在此入世,但是我在此间悟到了什么?即便是离去也应该不算出世,因为我离悟道还远着哩。又或许,我们根本不要出世,因为我们原本就不羡慕神仙,就如二巷的人们,做一棵小草不好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又来到捍卫路二巷,原来的二巷层层叠叠的房子连同它成百上千户居民随着旧城改造早已不见踪迹,光秃秃的山沟沟显得很小,让人怀疑它能否装下得那么大一个世界。“经不过的似水流年,逃不过的曾经少年”。我回得去过去,回不去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