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到了十二月,王嬷嬷给的炭火只剩两根,天又愈发的冷,夜里已经一根一根地燃起来了,她身子向来不好,夜里又睡得不安稳,已经有伤寒的征候。
熬到中午时分,她将小红喊到角落,取出金钗,轻声道:“小红姑娘,又要麻烦你去找一趟王嬷嬷了,我屋里的炭火不够用了。”
“婕妤务必照顾好自己,奴婢必定把话传到嬷嬷耳中,平日里有什么想吃的,也尽管告诉奴婢。”
刘婕妤感动,“多谢小红姑娘。”
刘婕妤在屋外廊上坐着,屋内实在阴冷,进不得,想着要将被子拿出来晒上一晒,但其实也没有日头可晒。
庭院里的杂草实在猖狂,若是没了,这冷宫想必还能够添上几分人气。
只是冷宫的杂草掩盖了深深皇宫太多的秘密,除不得。
又过了许久,刘婕妤忽的想起来没有听到黄美人和李贵嫔的动静,便轻轻走到她们的屋子外头看上一眼,都在午睡,那便好了。
王嬷嬷还是没有到,刘婕妤心里扑通扑通的,莫名紧张,会不会是王嬷嬷路上被抓,炭火被发现,王嬷嬷会不会正在被严刑拷问。
后宫的刑罚不是常人能够承受得住的,她曾经见识过一次,留下此生阴影。
那时候她受宠正盛,但因着性子清冷惯了,有的妃子便觉得她恃宠而骄,于是宫里妃嫔间的茶会花会从来没有她。
那天,就在御花园里,恰遇上一行人在打闹嬉戏,相顾彼此,皆是面上一僵,她们的位份都比自己低上一些,自己也用不着向她们行礼,担心打扰别人兴致,于是转身便走。
恰此时,有一双手挽上自己,纤纤玉手,涂着宫里时兴的蔻丹,真是美极的手,忍不住转头看她。
她生得很是乖巧,声音也好听,“婕妤姐姐不如留下来与妹妹们一块儿玩耍,也热闹些。”
环顾所有人,都没有明显的排斥,于是应下,但是后来,嬉戏打闹间,不知是被谁推了一把,摔进了池子里。
皇上赶来时候玉华宫里已经围满了太医,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守在玉华宫门口,还有那几位妃嫔跪在殿外。
后来听宫里的奴婢们讲,由于慌乱之中不知是谁推了自己,那几位娘娘都被砍断了双手,送进了掖庭。
掖庭,古代服役宫殿,据说那里留着许多辛秘的酷刑。
那天夜里,她求皇上能不能去看一看几位嫔妃。
但是被一口拒绝,“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她们也不是你该看的人。”
她又问:“她们还活得成吗?”
男人的下巴搁在她的脖颈窝里,闷闷回答:“嗯。”
难得的死追不放弃,“臣妾真的想去看上一看,就稍稍看上一眼。”
皇上将头移开,直视自己的双眼,他的语气开始变得严厉,“刘氏玉儿,朕不许就是不许,没得商量。”
她垂下头,但暗暗发誓定要去看看她们如今成了什么模样,也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毕竟自己现在已经没有大碍,那样的惩罚实在太重。
宫里没有人敢带自己去掖庭宫,只好自己去。
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她认出那挽住自己的妃子,那美丽的脸蛋已经没有,甚至于脸上一块完整的皮肤都找不出来,全是被刀割过的伤痕,或者烫伤,凹凸不平,疤都很深,是再也好不了了。
她美丽到惊艳的双手已经不在,手从根部被砍断,伤处平整,看得出来是一刀砍断的,下刀的人想来是砍过无数双手,却不知这姑娘受刑前心里是多少煎熬。
她认出那姑娘是因为她那双盛满悲伤的眼睛,她迷茫地望向自己,是控诉,是委屈。
是啊,她不过是留了自己一块儿嬉戏,她有什么错,错的人是自己,是自己害了她。
她咿咿呀呀地不知是在说些什么,原来她连话都讲不清了,连舌头都没有了,空洞洞的嘴中翻出鲜血,和着她眼角不停流出的眼泪。
这时候,耳边响起声音,听上去格外冷漠,“刘氏玉儿,谁准你来的?”
她愣愣的,慢慢扭头看他,他的眼中蓄满黑气,手却温柔地,拭去脸上的泪,原来自己也流泪了。
她怔怔就这样望着皇上,第一次,觉得看不清他,忽的,自己也毫无征兆,腿软了下去。
却被他一把捞住,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靠在他的耳边,说了对他说过的最狠的话,“你就不怕有报应吗?”
他快步行走的脚步顿了顿,又快步走了走,自嘲般笑了笑,“生为帝王,哪还怕什么报应,若是真有报应,以朕的罪孽早就足以下地狱。”
自己看向他,第一次发现他有些陌生,还有些可怜。
那日回到玉华宫,脑中轰轰作响,大约是又头疼,看着他紧皱着眉批阅着奏折的模样,大约又遇上什么棘手的事。
他无疑是明君,勤勉政事,洞察人心,八巧玲珑,雷霆手段。
那时候不知怎的,踱步到了他的身边,抚上他的眉,轻轻道,“皇上,若有报应,臣妾与你一起承受,不论是多深的罪孽,臣妾愿意担去一半。”
他沉默了许久,拉住自己的手,道,“玉儿,你今日所见不过是最轻的罪恶,朕的罪恶受不了饶恕,若有一日你知晓,你会厌恶朕,如同避开蛇蝎一般避开朕,玉儿,朕不希望你知晓太多,朕只想给你看世上至纯之物,那些肮脏的卑劣的,你不要去看。”
只是终究还是都看到了,终究还是如他所讲,自己避他如蛇蝎,逃到了冷宫里,只是却还是不争气地时时念着他,真的放不过自己了。
这时候三长两短的暗号声响起,刘婕妤轻手轻脚娴熟地拨开杂草,取下红砖,一根一根地接过炭火。
王嬷嬷额上沁了些汗,刘婕妤问她,“嬷嬷可是路上遇到麻烦了?”
“路上遇见容华,容华问了几声,好在并未刁难。”
刘婕妤惊讶,“是那位新晋的容华?”
“是的,婕妤,这次奴婢带的炭火多了些,娘娘也不要拘着用,夜间凉,还是好好照料自己,若是不够了,尽管再吩咐。”
“不,嬷嬷,此番过于危险,还是少些联系为好,嬷嬷请回吧,路上注意安全。”
“好,婕妤,好好照顾自己。”
按照上次一样的步骤,将木炭藏进柜中,又用旧衣裳遮起来。
收好之后出了房间,大约是申时模样,房中还是说不出的阴冷,还是外头让人舒服一些,忽的想起这样冷的天气,李贵嫔与黄美人的屋子莫非不冷?
冷宫只一间有模样的屋子,刘婕妤不爱与人讲话,不喜与人共住一屋,于是将柴房收拾成自己屋子,自己独住。
刘婕妤走进她们的屋子里头,也是凉凉的,也亏得她们能住的下,转头便出门。
刘婕妤又将自己房里的窗稍稍打开了些,让暖风能进去一些,也好夜里暖和一些。
又在廊上坐了一会儿发着呆,小红便来了,今日她来得格外早,而且神神秘秘地笑,刘婕妤琢磨不透,问:“今日有什么好事吗?”
“婕妤掀开食盒看看今日小红带了什么。”小红十分得意。
按捺不住好奇心,刘婕妤掀开盖子,竟是三坛酒。
“娘娘说夜间冷,奴婢寻思着酒能暖胃,便想了法子拿了这三坛酒。”
小红得意的模样像个孩子,看着看着眼眶忍不住湿润,自己想必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能遇上小红这样的好人,自己到了这般田地,还能有小红这样的关爱,其实自己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小红见到刘婕妤哭出声来有些无措,赶忙安慰,“婕妤,酒不是什么好酒,是做菜添的料酒,只是十分香醇,奴婢每次闻着都想吃,娘娘若不嫌弃,尽管品尝。”
“小红,你等一下。”刘婕妤说完走进室内,好一会儿才出来。
手中拿了两个大碗,还有一副金镯,低调的模样。
“小红,这幅金镯是纯金,虽然款式不新颖,但是怕着你招人妒忌,给你这款朴素的,望不嫌弃。至于这酒,咱们一块儿喝。”
“不不不,娘娘,奴婢不能要的,这金镯奴婢怎么能戴。”
刘婕妤硬塞给她,“小红姑娘不要客气,受着以后若有机会出宫便当作嫁妆。”
闻言小红才羞红了脸收下。
酒能暖胃,也徒添惆怅,原本是喝上两口便罢休,她酒量一向不好,偏偏这时候喝上瘾。
恍惚间听得小红喊她几声婕妤,她喝得头疼,闷闷应了几声便再也作不出回应,就倒在石桌上昏昏沉沉,懒得再问人事。
忽的,被一阵力撑起来,带着她往屋里走,稳稳地支撑住她,感觉不到半点儿颠簸。
天色已暗,凉风阵阵,透过窗吹进屋中,呼啸不已,她倒在床上盖着薄被,有些发抖,眼睛还能挣扎着睁开一点,看到一个人影走去关了窗子,人影健硕,她有些不解,“小红,为何你看着这样壮大。”
说完又傻笑几声,“是我醉了,醉了真好啊,还闻到了他的味道,嘿嘿,还是很好闻的。”
“小红早些回去吧,小心。”
偏偏那里的人影一动也不动,刘婕妤此时无暇关注,她的醉意一下子涌上来,昏沉沉就要熟睡。
没有听到风中一阵轻声呢喃,“傻瓜。”
梦是美梦,她又梦见了他。
那时候有西域上贡的甜酒,他瞧着稀罕便都送到了玉华宫,那日晚上,她给两人的杯中都斟满了这酒。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时节,纱帘被风吹起,灯影明灭之中,两人相顾一笑,那着明黄龙袍的男子笑着望她,“朕还从未见过玉儿喝酒。”
自己也是心虚,其实从小到大,滴酒未沾过。
但还是硬起胆子来,装作理直气壮的模样,“今儿就让皇上领教一下玉儿的酒量。”
看着他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的模样,忽的气就上来了,举起一杯酒,决心一口气喝光好让他刮目相看。
可惜,酒才刚到喉咙间,就被呛到了,一口喷出来湿了他的龙袍,他的脸色顿时黑了,自己也是害怕,心里发虚,不敢瞧他。
许久,听到他的声音,“刘氏玉儿,你喝过酒吗?”
只好实话实说,“不曾。”
话一出口便被嘲笑,“不曾喝过酒你也敢碰这酒。”
可惜自己有错在先,也不敢多说话,只好闷声不言,那男人最后只好吩咐自己将酒都储起来。
自那之后每一日自己都会偷偷取出一杯,然后一滴一滴喝进去,从早喝到晚,恰好一杯,到后来酒量稍稍大了些,便一餐饮一杯。
最终被发现是因为他政事上有了些烦恼,吩咐自己取出一坛酒,可惜那时候整整三坛酒都被自己一日复一日的浅尝中喝的只剩半坛。
那时候他望见半坛酒的模样真是记忆尤新,脸上闪过不解疑惑到最后看到自己心虚模样后都气得发笑。
咬紧牙关狠狠问,“刘氏玉儿,这酒是被偷走了吗?”
自己想必是喝了太多的酒,胆子大了不少,顺着梯子便下,“是啊,皇上。”
说完还忍不住冲他假笑几声。
他想必是更加生气了,大步走到自己身边,捞起自己便往床走去,恶狠狠,“做错了事可是要狠狠惩罚的。”
后来想到他那一瞬间黑透的脸色还是会噗嗤笑出声来,他恐怕难得才有这样憋屈的时候吧。
刘婕妤醒的时候天刚刚蒙蒙亮,她发觉自己嘴巴咧开,竟是十分愉悦的模样,可是绞尽脑汁也再想不起是什么样的开心事情。
宿醉后的头更疼的要命,她忍不住暗骂自己,这样浅的酒量竟也敢这样喝酒,不过酒后确实暖和许多,免了烧炭,可以省着些用。